第二十五章：惊变（十三）

    “吾等既已逝去，怎可流连凡间！”他紧紧按住头盔护耳，灌满力量的的双臂蓦地膨胀数圈，以力拔山兮般的气势将黯胄猛然擎起：

    “醒转罢！！为子孙福！！！”

    伴随这句荡气回肠的宣言，整个世界刹那间轰然炸响。不，爆炸这个形容并不准确，甚至不足以描述万分之一的事实，但苏然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异状彻底震撼，空白一片的小脑瓜里，只剩下唯一的这个词汇孤独飘荡。

    黯胄离开了护颈，也为成千上万魂魄解除了最终束缚。山河失色，天地翻转，曾经熟悉的宇宙刹那间消失不见。苏然觉得自己正在下坠，因为周遭一片漆黑，仿佛午夜时分的峡谷深渊；苏然觉得自己没在下坠，因为他双脚仍旧踩着坚实基底，耳边仍有空气流过。然而，此时此刻的他既看不见大地也感受不到温度，五官像是同时变成江湖大骗，传给头脑的讯息宛如万花筒似地一变再变。

    上一忽鼻孔当中还是五味杂陈，下一忽就干得活像灌满沙子，让呼吸成为仅次于灌石炭渣的酷刑。有人在耳道深处讪笑，有鬼骑着耳朵狂叫，噪声与静寂毫无规律地互相切换，任何一方的胜利都撑不过一个心跳。手脚统统造反，无论怎样尝试胳膊也抬不起分毫，指掌却仿佛鳗鱼一般脱离肢体，环绕全身不住游动。皮肤表面像是被泼上整碗肉皮冻，又滑有黏又热又冷，视野似乎被皮影幕布整个包住，忽而一片漆黑，忽而姹紫嫣红……

    各种不协调的矛盾感一齐涌来，让苏然险些当场呕吐。力量就像钱财离开烂赌鬼一样迅速抽离身体，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心底的虚脱恶心。冰凉先是缠绕住指尖，随即便以溃堤决口之势蔓延全身，曾经无比清晰的意识，很快变得比老牛拉破车还要迟钝，尽管苏然费尽心力想要保持清醒，他的世界仍然不可避免地开始塌缩，很快就只剩下一个晃动黑点——

    它定住了。它扩大了。它以惊人的速度由暗转亮，进而席卷整个视野。诡异的不协调感渐渐消失，逃跑的力量也随之再度回归，苏然重新感受到了四肢百骸，以及差点忘却的人生记忆，即便不去刻意集中精神，也无需担心自己会消失不见……阳光、蓝天、白云，曾经失去的东西再度回归，并且比以前更大、更亮、更加绵软，哪怕在哄孩子的老故事当中，一切都不会显得如此完美。

    这里应该是现实。但这里发生的一切明显超越现实。苏然尝试着眨眨眼睛，然后就看到了最美丽的天地、最壮观的山河，以及有史以来最炫目的七彩虹桥。喧嚣之波悄然升至半空，饱满的头足熠熠生辉，独孤永业策马西顾，戎车的华盖高高擎起；大先生、玖月、雷叶、鹦鹉，老相识们洗却周身征尘，华丽外表宛如新春佳节一般灿烂。

    小皇帝以金色阳光作为背景，身形仿佛放大了十倍。他身着华丽的十二章衮服，庄严带着十二旒冕冠，周身散发出的威压气势，将嬴政硬是逼到了视野角落。/这构图，绝了。不过，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大个子！黑大个子呢？黑大个子到底——/

    苏然火急火燎地想要找到黑甲巨汉，但他的尝试还没来得及开头，便被呜咽的风暴强行打断。那是来自东方的风暴，如太阳般炽热的金色风暴，它将凡人军阵瞬间整个吹透，以雷霆万钧之势呼啸奔向死灵之土。

    苏然在奔流当中战栗，头脑先由清醒转为混沌，接着又从混沌变成前所未有的明晰。时间一忽一秒地过去，风暴不但没有丝毫减弱，反倒愈发变得凶猛狂躁，古老的战马发出嘶鸣，古老的勇士用力咆哮，风沙翻涌，幻化出泼墨般的万千人形，他们高举旌旗，他们手拿兵刃，每个人的面孔都是那样熟悉，让人不由自主地念出一个个光辉姓名：

    卫青、霍去病、班超、耿恭、曹操、刘备、谢艾、李靖……名传千古的英雄，率领所向披靡的无敌军团，走出尘封已久的历史画卷。他们曾为华夏开疆拓土，他们曾将戎狄驱作奴仆，纵令逝去千年，赫赫武威仍令人心潮起伏，

    没有人对先祖求援。没有任何人对先祖提出无理要求。然而，当后世子孙面临危机之时，昔日群豪仍旧义无反顾地重返世间，与这片沃土上的人民共同讨伐死灵君主。

    旌旗百万、无边无际，幽幽灵体、如梦似幻。大军浩浩汤汤，将嬴政连同坐骑直接碾过，滚滚黄沙凝成矛尖，劈波斩浪一般将敌阵直接捣穿。灼热压倒僵冷，艳阳逼退磷光，英灵、忠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击垮死灵，将战车纵队、陶俑方阵、行尸群落乃至方士团队整片摸消……

    昔日群豪的声威无可阻挡。即便是匆忙走出潼关关城，试图营救始皇帝的万钧金人，也在灵体攻击下迅速丧失活动能力。这座高逾三丈的巨人，仿佛中风一样变得缓慢僵硬，从刚开始的一个心跳迈出一步，逐渐变成三炷香也抬不起半根脚趾，直到全身上下彻底停摆，活像雕像似地呆立原地。

    然后，就是从双腿开始的全身崩溃。膝盖最先碎裂，在重压下炸成两团亮晶晶的碎渣，沉重的上半身随即砸下，把大腿、小腿与它自己依次压成铜饼铁屑。土浪滚滚而起，灰云直冲云霄，金人倒落的声势一如史料记载，比雷叶故乡的火山爆发更加壮观。

    一同粉碎的，还有死灵军团。在苏然视野范围之内，看不到一只幸存行尸，这些腐烂流脓、全身爬满蛆虫的恶心烂肉，已经变成了荒原上的一团团黯淡骨灰，即便三昧真火也没法烧的如此透彻；战车纵队彻底瘫痪，无论骸骨挽马还是铜木车身，都成了杂乱堆着的散碎零件；一半兵马俑原地栽倒，另一半也只是无声矗立，空荡荡的眼窝再无半点光芒。

    再无，半点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