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惊变（七）

    1111苏然之前也见过这位大使。不客气地说，他在凡人眼中完全就是怪物，而且还是进城吓哭满街、进村人人噩梦的凶恶怪物。巨蛸大概也知道自己外貌不佳，因此平时都装成高深莫测的大学者，正式场合讲话必带之乎者也，比乡间塾师还要酸腐。不过，光说不练没办法长期维持形象，为了继续受人敬畏，“喧嚣之波”偶尔也会对朝廷触手相助，但他每次都会大肆宣扬，不闹到众人皆知绝不罢手……

    这货之所以着急上火地去见皇帝，自然也是为了表功。“大河无事矣！”距离大幡还有一里地的时候，“喧嚣之波”就开始大肆炫耀。在成千上万人的注视下，“喧嚣之波”喷口推力全开，一面得意洋洋地大吼，一面把自己火流星似地砸到御前：

    “死灵均成秽土！首脑尽在此处！”

    但见巨蛸得意洋洋地展开八只腕足，每条触手都卷着一具方士骷颅。为了更加惹人注目，“喧嚣之波”甚至还从体内造出光源，令软泥也似的肉身不停变幻变色，赤橙黄绿青蓝紫仿佛走马灯一般轮番上阵，比正月彩灯更加令人眼花缭乱。

    大齐天子把水中战场托付给他（在苏然的建议下），而他也算勤勤恳恳地完成了任务，丰厚战果令别营将领望尘莫及。八具骷颅，八名方士，每人都经历了千五百年风霜，轻而易举就能把凡人吸成空皮囊。如此恐怖的死灵，现今却被巨蛸玩耍似地卷在腕中，被七彩光芒压制得黯然失色，活像蹩脚工匠造出的九流工艺品——

    皇帝对待这些骷颅的态度，也确实像是见到了九流工艺品。他只是对海族大使简单地点头致意，甚至没有放缓马步；皮景和在马上匆忙地一拱手，率领众将随即跟上，刀剑备身、中兵宿卫更是只有寥寥几人扭头观看，一个驻足的都没有。

    如果不是“田列兵”的激烈挣扎，苏然本来也打算随大流行动。但他最后还是被田鼠的恻隐之心打动，冒着掉队落后的风险，特意凑到了“喧嚣之波”面前。

    “使——波相公，你就别多问了，跟着一起走吧，”面对茫然四顾的巨蛸，循义军掌书记如此建议道：

    “到前线见了祖龙，什么事情都能明白。”

    连他自己都对这套说词不满意，甫一出口就开始后悔。但“祖龙”两字显然撩拨到了海族大使心弦，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你们这些陆生民……”巨蛸晃动硕大的头部，硬喙当中窜出一团闷热吐息：

    “总是自视甚高，以为一己之力便可转动宇宙。也罢，吾便随汝前去，看那嬴政究竟有何动作！”

    海族大使卷起八足，态度凛然地飘向队首。他驭风飞行的时候确实气势汹汹，但刚追上三辰大幡就开始放慢速度。别说是超越黑大个子了，这位刚刚横扫水底死灵的海族勇士，居然连与大齐天子并肩的意图都没有。

    /至少落后一个马身。就这胆色，再加两份怕是也压不住老祖龙。/

    苏然按住忽躁忽静的百隐剑，在心里发出无声的嘲讽。然而，当他随着队伍抵达长壕防线之后，嘴边冷笑顿时变得无影无踪，面部筋肉活像三九天遭了暴风雪，顷刻间就变得比石头还要僵硬。

    死灵军团退出了长壕。它们抛下被砸碎、被分尸、被轰烂的无数同类，仿佛羊群躲避斗狗那样退出了长壕。离天亮大概还有半个时辰，阳光仍在地平线下养精蓄锐，既非光天又非化日，究竟是怎样的力量能让这群死物仓惶而逃？？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只能从黑甲巨汉那里寻找。幽绿磷光无边无际，仿佛潮水一般缓缓后退，面对规模巨大、令所有人头皮发炸的死灵军团，他居然把狼牙棒扛在肩上，悠闲无比地加快了脚步。

    战靴踏碎陶俑，发出悦耳动听的脆响。铁棒撞飞拒马，牵动满地球关滴溜乱转。就在不久之前，这里还是上千人激烈搏杀的战场，凡人、死灵在夜幕中你推我搡，为一座土垒、一堵栅栏甚至一处残骸付出众多性命。随便迈出一步，就有可能踩到兵器断柄，拉拽障碍的绳索更是俯拾皆是，中间还夹杂着形状极为接近的肚肠、不知属于何人的断臂残肢……

    大个子从残骸之间直接穿过，仿佛无可阻挡的万钧铁塔。他很快就把惨烈战场甩到身后，旁若无人地走进那条著名长壕。龙骧军修筑的这道工事，已经被报废兵马俑填满大半，不用桥板就可以直接走过。但碎肉、枯骨与陶片构成的地面很不稳定，随便一踩就会“噗噜”冒出脏水，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很是费力，片刻功夫就会沾满粘稠血泥。

    苏然已经是久经战阵的老兵了，他一眼就看出来，黑甲巨汉正处于非常危险的活靶子状态。其他人都没有进入长壕，沟里只有孤零零的一个目标，死东西们如果有心，大可以张弓开弩来个覆盖射击，把黑铁塔给当场射成黑刺猬。老祖龙的军团向来擅长这个，就拿长壕东岸为例，这里现在还密密麻麻地插满木羽弩矢，土堤、土垒看着活像疯长一月的荒草地。

    然而，死灵军团别说是动用弓弩拦截了，就连响屁都没放上一个。不仅如此，大个子跳到长壕西岸的时候，磷火大潮居然再起骚动，破瓦盆们向西退了至少五十步，这才在窸窣声中陆续停下。

    “还等什么？”黑甲巨汉把狼牙棒“咚”地插进地里，甚至没有回头：

    “没胆量的，折回去。想跟着的，快过来！”

    自西向东，整条长壕防线没有刮起一缕细风。但众人手中的火把提灯，居然不约而同地开始剧烈摇曳起来。灯火升腾，照亮一张张凡人面孔，苏然在茫然中转头四顾，只觉得熟悉的那个世界一去不返。/我的影子……还是我的影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