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位九叔不可谓不聪明。然而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高湛虽说把皇帝侄子玩的团团转,最后关头却被雇佣的刺客阴了一把。那只晚倍噩虽说对天子恨之入骨,但对高老九同样也是充满杀意,蝙蝠飞出笼子之后,第一个目标就是长广王。它们就像是到自己亲戚做客,风卷残云吃的一点也不客气。
直到正月二十八日雨停,高湛的尸体才被发现。几个清理垃圾的反正忠武军,在坍塌的帐篷底下,意外地找到了长广王。他的皮肉几乎被蝙蝠啃光,血浆、体液更是喝的一滴没剩,看上去活像一只晒干的老丝瓜瓤。
如果不是后脖颈上的长毛黑痣,以及挂在腰带上的那枚闲章,就连高殷也不敢确定,这具嚼剩下以后吐出来的渣滓,居然就是昔日不可一世的高老九。他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把高湛的死讯公布天下,而且必须要让六叔高演第一个知道。至于太皇太后那边……/算了,不能让皇后为难。/
“大先生”也提出了类似的建议。不过,义军首领认为长广王死的实在是太过便宜,应该把尸首拖出去再公开弃市一次,让全天下都知道谋反逆贼是什么下场。
“谋反逆贼”。听大先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这几个字,感觉还真是微妙。高殷接受了把尸体砍头的建议,但在仔细考虑之后,他又临时推迟了行刑时间,决定把高湛的死讯暂时列为绝密,任何人不准谈论,更不准传到军营之外。
/反贼从来不是一个人。高湛也不会把所有的党羽带来许蔡,京师必定还有他的同伙。现在,那帮怂货一定在打听老板的消息,就让他们以为高老九还活着吧,就让他们沉不住气,开始互相联络吧,一旦他们行动,就会露出蛛丝马迹,到时候,就是校侯的工作了。/
高殷相信,自己肯定能把九叔的党羽一网打尽。不过,那至少也是几个月以后的事情了,在此之前,许蔡还有一大堆麻烦事需要解决,积压下来的奏章、文书,垒起来快要比嵩山还高。特赦并收编义军,不过是最最基本的第一步而已。
忠武军的人心需要安抚,游荡的妖邪需要清理,离家的难民需要劝回原籍……高殷陷入了空前的忙碌,而且还没有萨沃尔尤加帮忙起草诏书,光是写字就写的手腕刺疼,更别说是给文稿润色了。很多时候,他只能匆忙地把草稿发出去,然后向列祖列宗祈祷“通假字”不要太多。
像这些事情,其实都是地方刺史和当州都督的份内工作。不过,也有一些公务只能由皇帝处理,比如审阅底下人报上来的“功臣”名单,确定哪些可以拔擢,哪些只能犒赏,然后先把头衔和银钱发下去,等着尚书省那边补发告身、
在这些“功臣”里面,有些纯粹是拿来安抚军心的,比如宿卫羽林火铳手迟家骏。这名士兵既没有抓到俘虏也没有一个斩级,但在蝙蝠袭击时能够做到临危不乱,奋力救火力保火药库不失。对他的表彰,至少能给士兵们灌输一个信念,那就是天子明察秋毫,绝不会漏过前线士卒的任何闪光点。
另外一批功臣,则是完全的实至名归。其中最得年轻皇帝信任的,便是自称“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张邦达。高殷把他一下提了三级,从颍阴县令蹭蹭升到许州刺史,另兼都督郑许二州诸军事,让他实际上变成了许蔡七州的第二号人物,军政双权尽在掌握。
两州加起来快有十个县,这么一大块地方,就算把杨愔请过来,一时半会肯定也没办法管好。高殷不指望张邦达能弄出奇迹,只希望他不要辜负自己的信任,就算这人只是一介平庸官僚,至少也能帮着处理一些公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什么鸡毛蒜皮都得大齐天子事必躬亲。
高殷就这样不停地忙活着,一不留神,就在许蔡待到了二月份。他没打算把内廷重臣叫来帮忙,尚书省、中书省要处理的公务千千万万,不能因小失大反把那边搞的一团乱。为了尽早赶回京师,他不得不开始挑灯夜战,同时只要有空就会掐着手指计算时间,生怕自己赶不上兴平二年的春闱。那可是关系到天下读书人的大事。
一切吃穿用度都出自百姓,这点丝毫不假。但问题是,如果没有读书人组成的官僚队伍管理,钱粮衣帛的流通,不出三天就得变得一团混乱。高殷必须笼络这些士子,通过殿试让他们成为天子门生,同时也要让全天下的士大夫瞧瞧,大齐皇帝究竟有多么礼贤下士,尊崇学问——
年轻天子的一手好算盘,在二月九日全部变成了白做工。朔镇派来求援的信使,正是在这一天抵达的长社县。他比通报消息的羽林军士跑的还快,一路吆喝着冲到了中军帐外,然后不顾刀剑备身的劝阻,在辕门外“扑通”跪倒在地。那一声声嘶哑而又微弱的乞求,仿佛利刃一样直刺高殷的心口:
“陛下!”信使拜伏在呛人的土烟当中,深陷的眼窝早已干涸,挤不出一滴泪水:
“大同,大同——陛下!!”
高殷冲出御帐的时候,信使那匹白底褐斑的驿马,就仿佛遭遇雷击一样轰然倒下。可怜的畜生,肯定是跑炸了肺,血泡顺着嚼子的缝隙不断涌出;可怜的主人,和坐骑一样被长途奔驰夺走了全副精力,皮甲、战袍几乎烂成一堆破片,从头到脚全是灰蒙蒙的尘土。
信使的的四肢枯干瘦弱,绑在右臂上的绷带与伤口互相粘连,就像一块油腻的石头。信使的骨骼一根根支棱凸起,随时都能顶开皮肤破茧而出。他的头盔早就丢的不知踪影,披散的头发堪比破旧毡片,军靴不知何时已经跑丢了鞋底,暴露在外的脚趾,高殷第一眼看上去还以为是黑色的炭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