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鬼哭狼嚎。苏然隐约听到了忠武军小官的惨叫,这王八的眼珠被炸了出来,正哆嗦着双只爪子,一次又一次地试着把圆球重新塞回眼眶。随便他试,随便他塞,反正他永远也没机会完成这项工作了,左队、右队少说有一半火铳瞄准了这个王八混蛋,不会给他一星半点的活命机会。
数十枚火绳同时砸中药锅的声音是如此悦耳,即便把郑州城最好的琵琶琴搬来,相较之下也不过是只配烧火的烂木头。但见红莲瓣瓣、硝烟滚滚,将近四十发铅弹同时出膛,承载在主人的熊熊怒火,尖啸着踏上复仇之旅。
“杀!!!”苏然高举短剑,伴随这群愤怒的火蜂一起跃入夜空。男孩从灵魂深处发出呐喊,誓要让空场上那群丘八血债血偿。暗月之辉照耀刀刃,让那些人命纹路愈发地陷入癫狂,放完排铳的义军弟兄纷纷跳出阴影,热血沸腾地冲向那群待宰豺狼……
虎贲军也好,忠武军也罢,在这阵暴风骤雨面前全都难以招架。这群衣甲鲜亮的丘八先被火药包炸的晕头转向,又被排铳打的全身窟窿,接下来还要面对近在咫尺的八十多柄利刃,就连四肢被绑好开水锅在身边的年猪,看上去似乎都比他们更有逃生机会。
苏然用双手紧紧握住缠布铁柄,把短剑深深捅进忠武军小官的膝盖。在二十个人同时蹂躏这具尸体的时候,能找到这个机会实属不易。在他的身边,几十名义军弟兄肩碰着肩肘碰着肘,一面“杀啊冲啊”地狂热呼喊,一面把整排整排的长枪向前猛送,将那些或摇摇晃晃或跪地呻吟的忠武军王八,活像串羊肉串似地串上精钢矛头。
苏然嗅到了浓重的汗味。那是众人心中充盈兴奋之时,必然会满溢在空气之中的气息。弟兄们踏过官军的尸体,喘着粗重的鼻息猛冲猛攻,无数双结实的手脚,看上去仿佛无数桩粗壮的树干。他们组成了只属于成年人的军阵,作为一个孩子,苏然就算硬要加入其中,也只能变成碍手碍脚的累赘,被身边的弟兄碰上一头大包。
不过,除了追杀残敌之外,空场上仍然有着许多重要工作需要去做。譬如说,帮助地上那些村民摆脱束缚,趁时间还没有太晚,赶紧把他们送到徐郎中的徒弟那边接受治疗。
这群可怜人都是平平常常的庄稼汉。就算他们对官军放过铳,也绝不应该遭受如此苦难:明明是三九寒冬天,官军却把他们扒的只剩一条裤子,让利刃似的寒风剥走他们身上仅存的热量;义军方才投掷的火药包,虽然既没有填装霰弹,也不是在地面爆炸,但巨大的声响与气浪,仍然把空场上的村民震的两耳轰鸣全身战粟,就算有人搀扶也很难站起身来……
包括那个勇敢的老人在内,所有幸存者都惨遭官军的拳打脚踢。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几乎变成了青紫色,手、脚、肋骨等处或多或少地全都带有骨折。更有甚者,其中两个年轻人还被横刀连捅带劈弄的鲜血淋漓,此刻已经是紧闭双眼气若游丝,眼看是救不回来了。
苏然帮助他们割开了绳结,还把自己外面那件皮袍脱了下来,给那位白发老人披在了身上。他还不惜使出扫堂腿的功夫,接连绊倒了三个冲上来捡漏的鸟铳手,强迫他们贡献出棉袄和肩膀,然后把幸存者们一个接一个地扶出这个屠杀场。给死者报仇固然重要,但要是因此耽误了对生者的治疗,那可就本末倒置了。
喊杀声渐渐远去,唯有火铳的射击声继续缭绕在空场。北风搅动灰色的硝烟,让这些雾团急不可耐地翻滚、膨胀,赤裸裸地表现出想要与乌云结合的欲望。遍地都是狼藉,随便往哪个方向走上两步,要么踩到依然温热的屠杀者,要么碰上已然僵硬的受害者。不久之后,他们将在同样的柴薪当中腾起同样的烈焰,不会给贪婪的太虚元力留下一点可用之材。
焦勇没进空场。他把三、四个人喊到身边,飞快地向这些弟兄下达命令。苏然听不清楚那边在说些什么,但从以往的经验来看,焦勇应该是在交待打扫战场方面的事情。“打完之后,尽快清理尸体!”,“盐和草药多撒,别把寄生蛆虫引过来!”,以及最重要的,“死官兵身上都是宝贝,兵器和铠甲都得仔细回收!”
官造的火器永远比村里铁匠自锻的好,更何况还是中兵用的上品。这次伏击,义军至少能弄到十杆上好的长嘴鲁密铳,铁沿盾牌、上等札甲肯定也能凑出二十套,更别说现在正停旗杆旁边、除了驮马之外毫无损伤的那辆炮车。徐献举这个炮兵都督,总算能有第二个炮组使唤了。
官军拉过来的这门炮,是一尊五百斤的前装二将军炮。这种炮没有大将军那么笨重,一匹马就能拉动双轮炮车,而且对道路条件的要求也不高。替官军服务的时候,它是轰开刺史碑村围墙,害死上百无辜村民的凶器,但现在它已经正式归了义军,以后有的是立功赎罪的时候……
但义军必须清理完狐仙庙的最后抵抗,否则别说是拉炮车了,就连在空地上昂首挺胸走路都办不到。
那座小庙位于空场的西北角,新上的油漆都还没干。从匾额和对联的内容来看,庙里供奉的是所谓的九尾白狐仙,而且最近还刚刚现过世……/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苏然把腰深深弯下,堪堪躲过一发流弹。他现在更讨厌这种深深怪怪的东西,在他看来,就算真有什么九尾白狐,最多也就是一只比较有能耐的山精,何德何能享受全村人的供奉?刺史碑的人花费偌大力气,修起这么一座比土谷祠还气派的砖瓦小院,最后不但没能保佑任何一名村民,反被虎贲军的余孽占据,成了一块留到最后的硬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