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愤怒（苏然）5

    苏然差不多是最后一个冲进村庄的。借着月光，他看到四具尸体倒在村路上，其中只有一具是刚被杀死的官军哨兵，另外三具都是刺史碑的村民，手脚苍白、蜷曲，早已变得仿佛木棍一样僵硬。

    死去的村民全都脸朝下趴着，后背几乎被血渍染成了黑色。看的出来，他们当初只是本能地想要转身逃难，但却被官军打猎似地挨个射倒，然后就这样毫无尊严地曝尸街头。

    苏然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脚步。他死死盯着地上的尸首，视野被自己呼出的白气变得异常朦胧。他恨透了杀人取乐的官军，同时也恨透了当时无所作为，现在仍然无能为力的自己。刺史碑是一座曾经高悬天平旗的村庄，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停下来帮忙收敛这些老乡，可是南队却没有这样做的时间。一场激烈的战斗，还在前面等着他们。

    黯淡的星光之下，任何人的身影都显得非常模糊。为了让身后的部下能够注意到自己，焦勇不得不持续不停地打手势、做动作，有时候还得冒险向后传话，确保南队的八十多个弟兄不要跑到不该跑的地方。

    众人总共前进了还不到二十步，但感觉上却像是走完了长城全程。漆黑的村路仿佛某种怪兽的肠道，随时都会从各个方向收拢。苏然抿住嘴巴，一不问、二不听、三不乱窜，就像狼崽追捕猎物那样紧紧贴住周尽忠，酸涩的眼珠始终跟随着校侯的背影。他已经不再怀疑这个中年官差了，但他总得找件事情凝聚自己的注意力，而不是让它尖叫着奔向一百个方向。

    最终，义军占据了靠近南墙的一处小磨芝麻油坊，同时在邻近的三个路口安排了明暗哨与游动哨。八十名弟兄可以在这里喘息片刻，但是所有人都不准点灯烧火，必须让这座油坊像周围房屋一样黑咕隆咚；所有人也都必须保持沉默，就算村民的惨叫再凄厉也必须强忍。那位先行的小斥候正往这边赶过来，焦勇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对它造成任何干扰。

    苏然对此颇不以为然。他坚信，自己的小搭档肯定不至于如此娇气。果不其然，“田列兵”很快地就悄无声息地摸了会来。尽管油坊到处都是未及清理的渣滓，发出的浓重香味几乎令人窒息，但小田鼠还是准确地找到了南队所在，一溜烟地窜上了堆满账簿的柜台。

    它在桌上连着转了三个圈，与其说是兴奋，倒不是说是狂躁。小田鼠肯定是亲眼目睹了屠杀场，而且还曾经在其中反复穿梭，它的毛发沾满干涸血块，瞳孔几乎被恐惧压缩成了两团针尖，颤抖的小嘴“叽叽啾啾”地叫着，让苏然一听就心生同情，情不自禁地想要抱起来安慰……

    小田鼠向搭档作了个揖，但是拒绝了苏然的安慰。它也没要焦勇的拔丝核桃，而是急促地在用爪子敲起桌面，要求甲队的指挥官赶紧把刺史碑村的地图铺好，别再浪费宝贵的时间。

    离开大先生身边后，焦勇还是头一次被人（山精）指挥的团团转。他飞快地铺开绢帛、打开印盒，然后和周尽忠一起单膝跪地，眼巴巴地盯住了小巧的“田列兵”。“全仰赖兄弟你啦。”尽管没有人开口，但苏然仍然清楚地听到了这句话。

    小田鼠没有客套，直接拿爪子蘸上朱砂，在那张粗糙的草图上麻利地点起了红点。绝大多数红点都位于村中空场，只有少数几个游荡在外围的村路上，如果此图属实，南队应该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把官军包围，然后想把他们怎么样就把他们怎么样。

    月光透过窗棂，为满满一屋子义军镀上一层清冷的银粉。焦勇、周尽忠扒住桌沿，如饥似渴地研究起了官军分布。他俩没再耽误哪怕一忽的时间，立刻就把弟兄们带出了屋子。在冷风嗖嗖的窗外，南队被干脆地一分为二，右路由周尽忠率领，向北直扑村中空场，左路则由焦勇指挥，绕一个大圈之后自西向东向空场发动突袭。

    苏然照例跟随右路行动。他们走的是直线，必然会首先抵达目的地。到时候，所有人必须耐住性子，在官军眼皮底下继续潜伏，直到听到约定好的三声夜枭鸣叫，才能和西边的左队共同发起进攻……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计划。好到苏然完全挑不到任何毛病。他拿起自己那个火药包，随波逐流地追在了周尽忠的身后。在他的前后左右，弟兄们正用掌心小心翼翼地挡住火绳火光，用一种非常可笑的姿势踮起脚尖行走，光是看着就让人指甲发痛。对大家伙儿来说，这是胜利之前的最后一段距离，为此忍受多少苦难，都是理所应当的。

    但是刺史碑村的许多百姓，已经注定看不到胜利的那一刻了。越往空场走，苏然见到的村民尸体就越多，状况也更加的惨不忍睹。有些尸体是手持刀枪的青壮年，死在了与敌人的正面冲突当中，但绝大多数尸体都是老弱妇孺，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的老弱妇孺。

    血液染黑了冻土，在寒风吹拂下结成边角凌厉的大片冰晶。有些尸体是还穿着开裆裤的小娃娃，被铅弹几乎撕成了破烂，有些尸体则是下身完全赤裸的妇女，直到最后都是死不瞑目。官军不仅玩乐一样地杀死了他们，甚至还用各式各样的利刃，割的这些可怜人体无完肤……

    苏然剧烈地喘息着，眼里仿佛能喷出两团烈火。周尽忠尽管一言不发，但右手始终紧攥着刀把，指节全都变成了苍白色。他很快就用行动表示了自己的愤怒，在最后一个拐弯处下令全队暂停，然后孤身一人闪进路口，蒙口捂鼻一刀捅进了官军哨兵的后腰。

    那人穿的是忠武军的服色，把松明火把非常随便地靠在了道牙上。他对自己的下场一无所知，正蹲在地上悠闲地哼着小曲，毫无廉耻地从死人身上搜刮财物。周尽忠用铁护手堵住了这货的嘴巴，然后把匕首一路向前捅到底，把这鳖孙的右腰子一点一点绞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