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愤怒（苏然）1

    兴平二年正月十九。郑许州境许州一侧，刺史碑村西南。

    鸦群耐心地在众人头顶盘桓，即便是饱含冰粒的冷风，也始终无法打乱它们的队形。“嘎嘎！嘎嘎！”油光水滑、胖似肥猪的那只领头鸟发出难听的叫唤，既像是故意的挑衅，又仿佛骄傲的炫耀。

    苏然很想给这只鸟的肚子来上一枪，让它把最近长出来的肥油肥膘统统流出来。长辈们总说新年要有新气象，但是许州的这个新年过的实在太憋屈，既见不到象征丰收的瑞雪，也听不到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有的只是入境劫掠的官军，以及趁乱大啖死人肉的食腐鸦群。

    “这年头，乱吃死人的畜生，迟早都得被太虚感染。”周尽忠骑在马上，完全不带感情地作出评论，“再等几天，它们就该互相残杀了。除了最奸诈那一只，别的都活不下来。”

    他在十天前刚刚入伙，但俨然已经以队伍当中的第二号人物自居，除了焦勇之外谁都敢使唤。按照这家伙的说法，他是直属天子的所谓“校侯”，专门替皇帝打探宫外的消息。这一次，他本来是和另一位梁校侯搭档，专程来到许蔡化妆暗访，不料却在回程途中遭到忠武军牙兵的突然袭击，差一点就把性命丢在了郑州。

    “老梁劈了他们六个，最后寡不敌众，壮烈殉国。”入伙那天，一身夜行衣靠的周尽忠，在大先生面前这样宣称道：

    “我的两名部下为了救我，自愿留下来殿后牺牲。去往汴京的大路小道，都让忠武军给封锁了，他们在乡下布置了人马大肆搜捕，圣上到来以后也不收敛。我没有别的去处，只能前来许州，恳请尊驾能够协助。”

    人的嘴巴是个异常神奇的器官，如果经过训练的话，就连黑驴都能给你说成白马。很多人都认为周尽忠是在大吹法螺，尤其以苏然为甚，因为他认识这位胖乎乎的中年官差，甚至还从他手里接到过一份…… 通融礼物。

    没错，周尽忠这就是那位假冒衙役班头，借机打探大先生身世的“老汪叔”。此人就算化成了灰，苏然也照样认识他。扁颧骨、大圆脸，外加一双笑眯眯的细眼睛，虽然看起来像是好心肠的邻家阿叔，实际上却是一肚子花花肠子的老官僚。尽管他一再宣称自己是天子钦差，同时许诺一定向小皇帝上报大先生的“冤情”，但是苏然始终不愿意相信他。

    焦勇、徐郎中、刘仁允，大先生身边的这些谋士，对周大校侯也都是半信半疑。他们认为，周尽忠那块“卫尉寺检校”令牌看起来的确很威风，而且也得到了颍阴张县令的肯定，应该不是萝卜刻的假货。但这位“钦差”前来许州的动机却非常可疑，很难相信他仅仅只是想来寻求庇护。

    “小皇帝都来这边御驾亲征了，你为啥不直接过去？”焦勇当时直接把佩刀横在腿上，咄咄逼人地发问道：

    “你到底是咋想的，过来找俺们帮忙？俺们总共就这么些人，没那闲工夫！”

    “提到圣上的时候，请你们使用‘陛下’这个尊称。”周尽忠回答的非常庄重，完全不像是来这边求人帮忙，倒像是威严的父母官向辖境黎庶宣讲教谕：

    “鄙人虽然已经完成了暗访任务，但校侯的职责不止于此。无论何时，吾等都不会坐视圣上陷于危难。如今圣上身边小人环伺，鄙人一定要将许蔡实情上奏圣上，与同僚协力荡涤奸佞。贵军亦可凭此良机多立功劳，将王奸贼强加的叛逆之名一举洗清，岂不美哉？”

    对一名官差来说，他的这番话已经够直白了。但是大先生身边基本都是大老粗，听完之后，一个个都是面面相觑，满脸“虽然听不懂，不过好像很厉害”的表情。

    苏然抢在大先生之前，主动给大家伙儿做了翻译。他现在已经习惯了贴身随从这个角色，从不让琐碎小事占用大先生的时间。简单来说，周尽忠觉得小皇帝被王继勋还有其他坏人给骗了，现在正处于危险当中。他一个人没办法把小皇帝救出来，于是就想拉上大先生的人马当保镖，杀出一条血路把他护送到“陛下”身边……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

    “也就是说，你是想让我们这些人冒着生命危险，去打一场根本不知道胜算几何的恶仗。”大先生的话语充满讥讽。他同时也是在代表整个义军指挥层发言：

    “周明府，我们凭什么为你牺牲自己弟兄的性命？别忘了，我们早就被朝廷定成了造反乱民！你觉得我们这些人，会对你的陛下忠心？”

    当时，大家都坐在州府衙门的大堂。此话一出，偌大的厅堂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寒风迫不及待从各处缝隙涌入，好像钢针一样扎进所有人的膝盖。苏然也受到了周遭情绪的感染，心脏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造反乱民，造反乱民，尽管所有义军弟兄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情，但是官府强加的这个蔑称，无论何时都是那么刺耳，那么让人不愿承认……/

    “鄙人永远忠诚于圣上。”周尽忠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洪亮的嗓音响彻在大堂之上。他是屋里唯一一个站着的人，并且还上着沉重的镣铐，但他此时此刻的身影，却比这座衙门原本的主人，那位关键时刻弃职而逃的廖寿恒高大太多：

    “因为鄙人坚信，唯有圣上才能令天下重归秩序，为击退真正的大敌而积蓄力量。大先生，颍镇高层是一群既没有良心又没有责任感的混账，这点我从不否认，王继勋更是主动拥抱了邪恶，放纵属下官逼民反。但许蔡的混乱必须结束，否则世道就会更加浑噩，西、北两面的强敌也将更加嚣张。大先生，鄙人并不强求尊驾对圣上忠诚，但鄙人请求尊驾考虑天下苍生的福祉，就像尊驾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