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崩塌（赵栋成）9

    五名轻骑兵花了好大一番工夫，这才确定赵栋成没被太虚感染。撤出堡子湾的那些轻伤员，也都接受了同样的检查。明白眼前站着的这些人，确实都是需要帮助的同袍之后，这些弟兄的态度立刻就和缓了下来，他们专门分出四个人，负责把担架队领到五里之外的伤病营，伍长本人则是亲自担任赵栋成的护卫，两人并肩同骑，顷刻之间便来到了兰陵王面前。

    亲兵幢正在拔营，栅栏墙已经拆掉了一半。兰陵王的圆账也被揭掉了毡皮，只剩下一圈肋骨也似的淡黄色竹骨，孤单地矗立在寒风之中。赵栋成走过来的时候，殿下正要把那顶鎏金钿银的华丽头盔戴在头上，他这次专门准备了造型夸张的鬼脸铁面，显然是打算冲阵时把自己作为参照物，让弟兄们一眼就能看到这个醒目标志，尽快完成整队。

    /殿下还是一如既往的亲冒矢石。但他原本拟定的作战计划，现在必须抓紧时间换掉了。/赵栋成单膝跪地，将呼延裕的口信一字不差全部带到，接着又用最简略的字句，向殿下介绍了堡子湾守军的殉国决心。“全幢人没一个是孬种，”说到最后，赵栋成已经是眼眶发红：

    “他们打算自己当诱饵，掩护其他队幢撤退。殿下，堡子湾的弟兄……不愿意让咱们派人去接！”

    “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呼延族当年跟着高司空叱咤疆场，不止一次力挽狂澜，如今他的次子又……”兰陵王闭上眼睛，万分不忍地摇了摇头：

    “起来吧，栋成。你也去伤病营看看伤势，然后就在那里帮忙。今天晚上，孤绝不会辜负二步幢！”

    贞宁左军与亲兵幢的伤病营，向来是合在一起的。担任管勾伤病事一职的，也一直都是那位面黑心善，对牲口和人都十分用心的郝兽医。不过，郝兽医今天晚上没工夫招呼赵栋成，从堡子湾下来的四十多个弟兄伤势可都不轻，尽管伤病营的两位兽医四位学徒一齐上阵，依然还是忙到了焦头烂额的程度。

    赵栋成不是那种分不清轻重缓急的蠢货，看到几位大夫着急上火的模样之后，他立刻就闪到了一边，没再上去给人添乱。区区几片淤青，好治的很，他找了个相熟的护工，往背上先是“呼啦”地浇上一两药酒，然后再“噗噗”地贴上两副狗皮膏药，然后就只等药到病除了。

    那个护工人挺好，完事以后特地把赵栋成领到了放丸散的帐篷，不仅给他腾出了一个干净角落，而且还找了两块盖布帮他取暖。赵栋成已经忙了整整一天，筋肉就像进了泡菜坛子似地又酸又痛，真要睡的话十个时辰都嫌不够，但他却只允许自己歪躺在地，数着“咚咚”的心跳闭眼假寐片刻。

    现在就算有人拿刀逼他休息，赵栋成也是绝对不肯。大规模的佯攻很快就会发起，边军主力的存亡在此一举，在重大转折即将到来的时刻，他根本不可能做道大先生那样，即便泰山在眼前崩塌，依然能够保持神色不变。

    赵栋成仅仅躺了一刻钟不到，就急不可耐地爬了起来。他打算用工作排解压力，顺便消磨一下漫长的等待时间。比较幸运的是，在这个充斥着呻吟声的地方，他根本不必担心找不到活干。

    伤病营向来缺劳力，对任何帮手都是来着不拒。赵栋成走出帐篷之后，立刻就被一名围裙沾满血渍的学徒叫去，在成兽医那里打起了下手。煎熬药汤、蒸煮绷带、烧烤刀具、磨砺钩针……赵栋成从东跑到西，从西跑到东，每时每刻都在被人使唤，每忽每秒都在忙碌工作，有一次还跟郝兽医那边的学徒撞个满怀，差点把对方抱在手里的断肢弄到地上。

    赵栋成不记得自己是不是道了歉，他的心思不在这个上面。即便已经累的汗流浃背，他仍然一有空就会竖起耳朵，努力捕捉打更的声响。/四更天，终于到了四更天，振武军与驻防羽林的骑兵马上就会同时向北发起佯攻，到那时候——/

    “轰轰轰轰——轰轰！！！”

    位于饮马河西岸的堡子湾，传出了惊天动地的巨大声响。二步幢为了掩护友军撤退，主动向北面的敌军开炮射击，把戎狄将军们的注意力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隆隆的响声连绵不绝，鲜亮的炮口光焰映红夜空，即便是在五里之外的伤病营，仍然可以看到这幕令人激动的壮观景象。

    这是一次振奋人心的全炮齐射。坚守堡子湾的少年队主，一定是动用了能够找到的所有铳炮。考虑到那些轻型火炮的射程，掉到戎狄军阵的炮弹应当只有寥寥几发，但他们已经制造出了足够大的动静，完全可以把太虚狂信徒的嗜血目光，从准备撤退的其余队幢身上移开了。

    地面传来了微弱的震动。起先，赵栋成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但这股动静却是越变越大，不仅让他的脚底变得酥麻，甚至晃动了摆在地上的瓶瓶罐罐。一根平放在箱子上的蜡烛，当着他的面“咕轮轮”地滚到了地上，鲁兽医停下手中的缝合工作，豆大的汗珠从鼻翼两侧不断渗出……

    小规模的队伍调动，制造不出如此瘆人的动静。那是万千匹骏马在奔驰，那是上百头巨兽在行进，潮水般的戎狄大军正在调转马头，气势汹汹地冲向那座显眼寨堡。呼延裕的挑衅，激起了他们骨子里的好胜本能，这群人形怪兽狂野地啸叫着，誓要将敌人的新鲜血肉，奉献给永远不知满足的太虚洪荒。

    震颤的大地，在伤病营引起了不小的惊恐。但这股响动也掩护了正在前进的边军骑兵，让他们的佯攻行动变得更加隐蔽。赵栋成深深地垂下脑袋，把手中的热毛巾用力地绞成一团，舌头就像突然间肿胀了十倍一样，死死地堵住了他的口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