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的寂静,有孩子在喊:“游街的来啦!已经开到家属大队的大院门前啦!还有那一对流氓和破鞋呢!”建工和哥哥建华也跑到村西去看热闹。车队被围得水泄不通,路边的树上、人家的院墙和房顶上都有人。一辆辆军绿色大卡车上缓慢行驶,脖子上挂着牌子的犯人被五花大绑,持枪的武警个个威风凛凛,宣传车上的扩音喇叭震耳欲聋,男女广播员高亢而神经质的声音响彻云天。车下无数人把刀子般的眼光直刺向那一对站在一起的流氓和破鞋,有人痛骂着,用手指认着,有的孩子朝他们投掷土块和石子……
国强进了自己的家门,建工横过小路来到第二个院子里,推开自家的门,只见里屋香烟缭绕,一个陌生的农村中年人坐在父亲对面。父亲露出那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微笑着说:“这是你大伯——这是老二。”
继礼立刻起身,堆起满脸粗糙的皱纹憨笑着,用一口亲切而浓重的老家口音跟他打招呼,他应声笑了笑,朝后院走去。父亲那灿烂的笑脸并没怎么感化他,甚至他还看到那笑里藏着的虚伪。巧生在后院的小屋里听见有人开门进来和父亲的说话声,得知是二兄弟回来了,赶忙起身朝外走去。建工猛然见一个身材细长、穿着短而瘦的半旧衣服的女孩闪了进来。两人在狭窄的厨房里几乎是擦肩而过。建工注意到她低着头,紧闭着薄薄的嘴唇,精巧的下巴微微翘起,在她疾步走过时,留下一股淡淡的乡下人身上所特有的味道。她开门出去了。或许是由于青春期这个特定年龄的缘故吧,他为自己家里突然降临一位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而心里产生了一丝莫名的庆幸感。多年以后,巧生回想起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个头略高,瘦瘦的,身着深蓝色中山服,方脸浓眉,眼睛黝黑而有些沉郁。
建工向正在往炉子里添煤的母亲低声问,来人是谁。母亲极力压抑住内心的火气不耐烦地说:“谁知道是谁!整天七大姑八大姨的,八竿子拨拉不着……堵不完的老鼠窟窿!”
他心里一阵阴郁,走进小屋把书包放到床上,就出去了。
他从小就喜欢老家来人。老家人那一口浓重的乡音,总是让他感到温情而愉悦,他还喜欢闻老家人身上那股子烟熏土腥的气味。只要老家来人,他每天都盼着快快放学,一回到家来他就粘上他们,像一条活蹦乱跳的小狗一样转来转去的。只有那时,父亲才对自己绽露出笑脸和那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当然,这在他看来,那只不过是给在场的人看罢了。但不管怎样,他总算可以暂时摆脱平时这家里让他感到阴郁、压抑和死气沉沉的气氛了。
不过,今天老家来人,他连听说过都没有。是自己家的什么亲戚,还是爷爷的什么朋友呢?天擦黑时,他回到家来,一推门,门被什么东西挡住了。随即门被打开一道缝,露出她那张圆脸和一对小刷子似的辫子。外间那张木床横躺在地上,父亲自制的那套木工用具全拿了出来。原来父亲在给木床加宽呢。那个女孩在一边帮忙。
“来得正好,干活吧!”小梅说,走到另一头扶住木床。
他走到小梅跟前悄声问:“刚才那个人呢?”
小梅看着巧生笑道:“你是问她爸爸?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去哪儿了?回自己家了呗!”
干完活儿后,刚拾掇完,赵婶从外面进来,交差似的说:“老彭在家呢,他答应明天到班上给打听一下。”老彭家就住在北院,在矿机关当干部,是继勤两口子当年的结婚介绍人。
继勤坐在里屋,吸了一口香烟,没吭声。这就算是知道了。
建华每天回来很晚。放学后不是背着父亲给他制作的那个用军绿布裱糊的画夹进城去少年宫业余美术班上课,就是径直到矿上宣传科去找沈老师学画。建工刚要睡着,朦朦胧胧地听到哥哥脱衣服和低沉的问话声:“谁到咱家来了?”
他翻动了一下身子,说:“不知道,是从老家来的。”
“来做什么?”
“好像是找工作。”
建华没再吭声,关灯钻进了被窝。
次日,刘大妈扯着大嗓门来借酱油,一边说,下乡的二女儿春节后才走还没一个月就又跑回来了,一进门就喊饿,她这才突然想起瓶子里的酱油已经没了。赵婶把她手里的茶碗倒满酱油,她又不急着走,好奇地斜着身子去瞅躲在里屋的巧生。听说她来找活儿干,就说,很多孩子上完初中就早早下来待业干临时工,矿上都安排不下,工作又脏又累,她三闺女在土建队里干了两年,整天叫苦不迭。
“就是啊,哪怕活儿累一点呢,能找到也行啊!”
刘大妈眼睛一亮:“对了她赵婶,不行的话就上山去砸石子,先干着再说。北面院子里陈家她老婆是农村的,带着好几个孩子都在山上砸石子,挣钱还不少哩!不过,女孩子家一般可吃不了那个苦啊!……”后来见继勤回来,她这才想起二女儿还在家里等着吃饭,就走了。
继勤点上一支香烟,说,他去找过老彭,问了几个地方,都不缺人,看来这几天不好办。他跟巧生说:“你才刚来,不用着急,过几天就找到了。”
“不用好的,找最差的就行。”
继勤苦笑一下,说:“再等等看吧。”
她说:“上山去砸石子吧。”
继勤咧着嘴直摆手:“不行不行,你可干不了!别看下地的活儿你能行,可这活儿你干不了。太累人啦!”
“这有什么干不了的?总不能闲在家里等着。先干着再说,明天就去吧!”
继勤极力反对,但终究拗不过她,只好说试试看。她说不用试。
第二天继勤带回两把铁锤和两个自制的铁圈,巧生挑上筐子,两人一起上了山。
建工走进后院,见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家,问那女孩去哪里了。
“哼,上山砸石子去了。”她带着嘲讽的口气说:“倒是大包大揽把这个女孩留下了,可他能帮她找到临时工吗?自以为比谁能耐都大。一出一出的没完没了。前些年你二姑,你二叔、三叔和你四叔,还有你爷爷,年年来,年年来,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不吃还是不喝呀?临走还得给他们出路费,你二姑跟你二姑父、你爷爷从咱家上东北去,就更不用说了。你爷爷来信就哭穷,来信就哭穷,不是说发大水了,就是说欠队里的钱。家里每月就开这点工资,一到月底钱花不下来,这就吹胡子瞪眼,‘钱都到哪儿去了,钱都干什么了?怎么花不着数呢?’……到哪里去了,还不是填了你家的老鼠窟窿吗?这两年这个家刚要好起来,这不,连半点儿商量余地也没有,就又让这个女孩住到咱家里来。这院子里十好几户人家,谁家没有个三亲六故的?可谁像他这样了?好像谁也比不上他,谁都没有他有能耐似的!……建华现在总算是长大了,也算对得起他死去的父母了,可现在又……嗨,啥时候是个头啊?”
“她是怎么找到咱家的?”
“怎么找到的?都怪你四叔继信!是他告诉这个女孩她爸爸的。她爸爸去找你爷爷,说想要让她来咱家找活儿干,你四叔说,那么大的一个煤矿,临时工还不好找嘛,你去吧,没问题!继信这人也真是的,他难道就不想想,前几年给咱家找的麻烦还少吗?那年第一次来,说要上东北找去你二姑,让你爸爸给他出路费,你爸爸说他年龄还小,家里老人又需要照顾,没让他去。那次你爸爸送他进城去住院,给他治好了那只眼睛……”
“他那只眼睛不是过年的时候让鞭炮炸坏的吗?”
“那次花了不少的钱。去年又来,你爸爸逼着他娶了采煤连队那个书记的白痴女孩,说书记家里就只有这一个女儿,将来做了倒插门女婿就能接他的班当工人。婚也定了,彩礼也送了,你四叔突然又变了卦,撅起屁股就走了。钱就这样白搭上了。这不,他刚走这才没几天,就又怂恿这个女孩他爸爸带她来了。——你知道吗?这个女孩她爸爸本来是打算,如果这里留不下,就带上东北去……”
“那让她去东北不就得了?”
“可他却偏要往自个脸上搽粉呢!想事简直就像个小孩子,想咋样就咋样!那年井下发生事故,建华他父母都死在了矿上,家里又没亲人抚养他,那是没有办法,可这个女孩不一样啊,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家,东北也有落脚的亲戚——你猜怎么着,这女孩她爸爸还说要让咱帮她找个下井工人,在这里成家呢!即便是下井工也不肯找农村户口的呀!农村户口根本就不好转,如果不是因为那次矿难,咱的户口也转不出来。矿上有谁不知道,咱的户口是你爸爸用命换来的?”
建工不止一次听她提起这事了。他说:“看来是要长期住下了。”
“他如果不挑我毛病也行啊,说不定哪一天又该……”
水壶里的沸水冲开盖子“扑——”地溢了出来,火炉里发出一阵爆响,腾起一阵白汽。她急忙提起水壶去了厨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