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被那人带着又一次高高跃起,忽听得远处有人叫道:“说不得,怎么到这时候才来?”负着张无忌的那人道:“路上遇到了一点小事。韦一笑到了么?”远处那人道:“没见啊!真奇怪,连他也会迟到。说不得,你见到他没有?”一面问,一面走近。张无忌暗自奇怪:“原来这个人就叫‘说不得’,无怪我问他叫甚么名字,他说是‘说不得’,再问他为甚么说不得,他说道‘说不得就是说不得,哪有甚么道理好讲。’怎么一个人会取这样一个怪名?”又想:“原来他和韦一笑约好了在此相会,不知蛛儿是否无恙?他是韦一笑的好朋友,不知要如何对付我?”只听说不得道:“铁冠道兄,咱们找找韦兄去,我怕他出了甚么乱子”铁冠道人道:“青翼蝠王机警聪明,武功卓绝,会有甚么乱子。”说不得道:“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忽听得一个声音从底下山谷中传了上来,叫着:“说不得臭和尚,铁冠老杂毛,快来帮个忙,糟糕之极了,糟糕之极了。”说不得和铁冠道人齐声惊道:“是周颠,他甚么事情糟糕?”说不得又道:“他好像受了伤,怎地说话中气如此弱?”不等铁冠道人答话,背了张无忌便往下跃去。铁冠道人跟在后面,忽道:“啊!周颠负着甚么人?是韦一笑!”说不得道:“周颠休慌,我们来助你了。”周颠叫道:“慌你妈的屁,我慌甚么?吸血蝙蝠的老命要归天!”说不得惊道:“韦兄怎么啦,受了甚么伤?”说着加快脚步。张无忌身在袋中,更如腾云驾雾一般,忍不住低声道:“前辈,你暂且放下我,下去救人要紧。”说不得突然提起袋子,在空中转了三个圈子,张无忌大吃一惊,若他一脱手,将布袋掷了出去,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只听说不得沉着嗓子道:“小子,我跟你说,我是‘布袋和尚说不得’,后面那人是铁冠道人张中,下面说话的是周颠。我们三个,再加上冷面先生冷谦,彭莹玉彭和尚,是明教的五散人。你知道明教么?”张无忌道:“知道。原来大师也是明教中人。”说不得道:“我和冷谦不大爱杀人,铁冠道人、周颠、彭和尚他们,却是素来杀人不眨眼的。他们倘若知道你藏在我这乾坤一气袋中,随随便便的给你一下子,你就变成一团肉泥。”张无忌道:“我又没得罪贵教,为甚么……”说不得道:“铁冠道人他们杀人,还要问得罪不得罪吗?从此之后,你若想活命,不得再在我袋中说出一个字来,知道么?”张无忌点了点头。说不得道:“你怎么不回答?”张无忌道:“你不许我说出一个字来。”说不得微微一笑,道:“你知道就好……啊,韦兄怎么了?”
最后一句话,却是跟周颠说的,只听周颠哑着嗓子道:“他……他……糟之透顶,糕之透顶。”说不得道:“嗯,韦兄心口还有一丝暖气,周颠,是你救他来的?”周颠道:“废话,难道是他救我来的?”铁冠道人道:“周颠,你受了甚么伤?”周颠道:“我见吸血蝙蝠僵在路旁,冻得气都快没有了,不合强盗发善心,运气助他,哪知吸血蝙蝠身上的阴毒当真厉害,就是这么一回事。”
说不得道:“周颠,你这一次当真是做了好事。”周颠道:“甚么好事坏事,吸血蝙蝠此人又阴毒又古怪,我平素瞧着最不顺眼,不过这一次他做的事很合周颠的胃口,周颠便救他一救。哪知道没救到吸血蝙蝠,寒毒入体,反要赔上周颠一条老命。”铁冠道人惊道:“你伤得这般厉害?”周颠道:“报应,报应。吸血蝙蝠和周颠生平不做好事,哪知一做好事便横祸临头。”说不得道:“韦兄做了甚么好事?”周颠道:“他激引内毒,阴寒发作,本来只须吸饮人血,便能抑制。他身旁明明有一个女娃子,可是他宁愿自己送命,也不吸她的血。周颠一见之下,说道:“啊哟不对,吸血蝙蝠既然倒行逆施,周颠也只好胡作非为一下,要救他一救。”张无忌听得韦一笑没吸蛛儿的血,一喜非同小可。说不得反手在布袋外一拍,问道:“那女娃子是谁?”周颠道:“我也这般问吸血蝙蝠。他说这是白眉老儿的孙女,他说眼前明教有难,大伙儿需当齐心合力,因此万万不能吸她的血。”说不得和铁冠道人一齐鼓掌,说道:“正该如此。白鹰、青蝠两王携手,明教便声势大振了。”
说不得将韦一笑身子接了过来,惊道:“他全身冰冷,那怎么办?”周颠道:“是啊,我说你们快活得太早了,吸血蝙蝠这条老命十成已去了九成。一只死蝙蝠和白眉鹰王携手,于明教有甚么好处?”铁冠道人道:“你们在这儿等一会,我下山去找个活人来,让韦兄饱饮一顿人血。”说罢纵身便欲下山。周颠叫道:“且慢!铁冠杂毛,这儿如此荒凉,等你找到了人,韦一笑早就变成韦不笑。死尸倘若会笑,那就可怕得很了。说不得,你布袋中那个小子,拿出来给韦兄吃了罢。”张无忌一惊:“原来他们早瞧出我藏身布袋之中。”说不得道:“不成!这个人于本教有恩,韦兄若是吃了他,五行旗非跟韦兄拼老命不可。”于是将张无忌如何身受灭绝师太三掌重击、救活锐金旗数十人的事简略说了,又道:“这么来,五行旗还不死心塌地的服了这个小子么?”铁冠道人问道:“你把他装在袋中,奇货可居,想收服五行旗么?”说不得道:“说不得,说不得!总而言之,本教四分五裂,眼前大难临头,天鹰教远来相助,偏又跟五行旗的人算起旧帐来,打了个落花流水。咱们总得携手一致,才免覆灭。袋中这人有利于本教诸路人马携手,那是决然无疑的。”他说到这里,伸右手贴在韦一笑的后心“灵台穴”上,运气助他抵御寒毒。周颠叹道:“说不得,你为朋友卖命,那是没得说的,可是你小心自己的老命。”铁冠道人道:“我也来相助一臂之力。”伸右手和说不得的左掌相接。两股内力同时冲入韦一笑体内。过了一顿饭时分,韦一笑低低呻吟一声,醒了过来,但牙关仍是不住相击,显然冷得厉害,颤声道:“周颠、铁冠道兄,多谢你两位相救。”他对说不得却不言谢,他两人是过命的交情,口头的道谢反而显得多余。铁冠道人功力深湛,但被韦一笑体内的阴毒逼了过来,奋力相抗,一时说不出话来。说不得也是如此。忽听得东面山峰上飘下铮铮的几下琴声,中间挟着一声清啸,周颠道:“冷面先生和彭和尚寻过来啦。”提高声音叫道:“冷面先生,彭和尚,有人受了伤,还是你们滚过来罢!”那边琴声铮的一响,示意已经听到。
彭和尚却问:“谁…受…了…伤…啦……”声音远远传来,山谷鸣响。跟着又问:“到底是谁受了伤?说不得没事罢?铁冠兄呢?周颠,你怎么说话中气不足?”他问一句,人便跃近数丈,待得问完,已到了近处,惊道:“啊哟,是韦一笑受了伤。”周颠道:“你慌慌张张,老是先天下之急而急。冷面兄,你来给想个法子。”最后那句话,却是向冷面先生冷谦说的。冷谦嗯了一声,并不答话,他知彭和尚定要细问端详,自己大可省些精神。果然彭和尚一连串问话连珠价迸将出来,周颠说话偏又颠三倒四,待得说完经过,说不得和铁冠道人也已运气完毕。彭和尚与冷谦运起内力,分别为韦一笑、周颠驱除寒毒。待得韦周二人元气略复。彭和尚道:“我从东北方来,得悉少林派掌门空闻亲率师弟空智、空性,以及诸代弟子百余人,正赶来光明顶,参与围攻我教。”
冷谦道:“正东,武当五侠!”他说话极是简洁,便是杀了他头也不肯多说半句废话,他说这六个字,意思是说:“正东方有武当五侠来攻。”至于武当五侠是谁,反正大家都知是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殷梨亭和莫声谷,那也不必多费唇舌。
彭和尚道:“六派分进合击,渐渐合围。五行旗接了数仗,情势很不利,眼前之计,咱们只有先上光明顶去。”周颠怒道:“放你妈的狗臭屁!杨逍那小子不来求咱们,五散人便挨上门去吗?”彭和尚道:“周颠,倘若六派攻破光明顶,灭了圣火,咱们还能做人吗?杨逍得罪五散人当然不对,但咱们助守光明顶,却非为了杨道,而是为了明教。”说不得也道:“彭和尚的话不错。杨逍虽然无礼,但护教事大,私怨事小。”周颠骂道:“放屁,放屁!两个秃驴一齐放屁,臭不可当。铁冠道人,杨逍当年打碎你的左肩,你还记得吗?”铁冠道人沉吟了半晌,才道:“护教御敌,乃是大事。杨逍的帐,待退了外敌再算。那时咱们五散人联手,不怕这小子不低头。”周颠“哼”了一声,道:“冷谦,你怎么说?”冷谦道:“同去!”周颠道:“你也向杨逍屈服?当时咱们立过重誓,说明教之事,咱们五散人决计从此袖手不理。难道从前说过的话都是放屁么?”冷谦道:“都是放屁!”
周颠大怒,霍地站起,道:“你们都放屁,我可说的是人话。”铁冠道人道:“事不宜迟,快上光明顶罢!”彭和尚劝周颠道:“颠兄,当年大家为了争立教主之事,翻脸成仇,杨逍固然心胸狭窄,但细想起来,五散人也有不是之处……”周颠怒道:“胡说八道,咱们五散人谁也不想当教主,又有甚么错了?”说不得道:“本教过去的是是非非,便再争他一年半载,也无法分辩明白。周颠,我问你,你是明尊火圣座下的弟子不是?”周颠道:“那还有甚么不是的?”说不得道:“今日本教大难当头,咱们倘若袖手不顾,死后见不得明尊和阳教主。你要是怕了六大派,那就休去。咱们在光明顶上战死殉教,你来收我们的骸骨罢!”周颠跳起身来,一掌便往说不得脸上打去,骂道:“放屁!”只听得拍的一声响,说不得已重重挨了一掌。他慢慢张口,吐出几枚被打落的牙齿,一言不发,但见他半边面颊由白变红,再由红变瘀,肿起老高。彭和尚等人大吃一惊,周颠更是呆了。要知说不得的武功和周颠乃在伯仲之间,周颠随手一掌,他或是招架,或是闪避,无论如何打他不中,哪知他听由挨打,竟在这一掌之下受伤不轻。周颠好生过意不去,叫道:“说不得,你打还我啊,不打还我,你就不是人。”说不得淡淡一笑,道:“我有气力,留着去打敌人,打自己人干么?”
周颠大怒,提起手掌,重重在自己脸上打了一掌,波的一声,也吐出几枚牙齿。彭和尚惊道:“周颠,你捣甚么鬼?”周颠怒道:“我不该打了说不得,叫他打还,他又不打,我只好自己动手。”说不得道:“周颠,你我情若兄弟,我们四人便要去战死在光明顶上。生死永别,你打我一掌,算得甚么?”周颠心中激动,放声大哭,说道:“我也去光明顶。杨逍的旧帐,暂且不跟他算了。”彭和尚大喜,说道:“这才是好兄弟呢。”张无忌身在袋中,五人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心想:“这五人武功极高,那是不必说的,难得的是大家义气深重。明教之中高人当真不少。难道个个都是邪魔外道么?”正自思量,忽觉身子移动,想是说不得又负了自己,直上光明顶去。他得悉蛛儿无恙,心中已无挂虑,所关怀者,只是武林六大门派围攻明教,不知如何了局;又想上到光明顶后,当可遇到幼时小友杨不悔,她长大之后,不知是否还认得自己。一行人又行了一日一夜,每过几个时辰,说不得便解开袋上一道缝,让张无忌透透气,又将袋口紧紧缚上。到了次日午后,张无忌忽觉布袋是在着地拖拉,初时不明其理,后来自己的脑袋稍稍一抬,额头便在一块岩石上重重碰了一下,好不疼痛,这才明白,原来各人是在山腹的隧道中行走。隧道中寒气奇重,透气也不大顺畅,直行了大半个时辰,这才钻出山腹,又向上升。但上升不久,又钻入了隧道。前后一共过了五个隧道,才听周颠叫道:“杨逍,吸血蝙蝠和五散人来找你啦!”过了半晌,听得前面一人说道:“真想不到蝠王和五散人大驾光临,杨逍没能远迎,还望恕罪。”周颠道:“你假惺惺作甚?你肚中定在暗骂,五散人说话有如放屁,说过永远不上光明顶,永远不理明教之事,今日却又自己送上门来。”杨逍道:“六大派四面围攻,小弟孤掌难鸣,正自忧愁。今得蝠王和五散人瞧在明尊面上,仗义相助,实是本教之福。”周颠道:“你知道就好啦。”当下杨逍请五散人入内,童儿送上茶水酒饭。突然之间,那童儿“啊”的一声惨呼。张无忌身在袋中,也觉毛骨悚然,不知是何缘故,过了好一会,却听韦一笑说道:“杨左使,伤了你一个童儿,韦一笑以后当图报答。”他说话时精神饱满,和先前的气息奄奄大不相同。张无忌心中一凛:“他吸了这童儿的热血,自己的寒毒便抑制住了。”听杨逍淡淡的道:“咱们之间,还说甚么报答不报答?蝠王上得光明顶来,便是瞧得起我。”
这七人个个是明教中的顶儿尖儿的高手,虽然眼下大敌当前,但七人一旦相聚,均是精神一振。食用酒饭后,便即商议御敌之计。说不得将布袋放在脚边,张无忌又饥又渴,却记着说不得的吩咐,不敢稍有动弹作声。
七人商议了一会儿。彭和尚道:“光明右使和紫衫龙王不知去向,金毛狮王存亡难卜,这三位是不必说了。眼前最不幸的事,是五行旗和天鹰教的梁子越结越深,前几日大斗一场,双方死伤均重。倘若他们也能到光明顶上,携手抗敌,别说六大派围攻,便是十二派、十八派,明教也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不得在布袋上轻轻踢了一脚,说道:“袋中这个小子,和天鹰教颇有渊源,最近又于五行旗有恩,将来或能着落在这小子身上,调处双方嫌隙。”
韦一笑冷冷的道:“教主的位子一日不定,本教的纷争一日不解,凭他有天大的本事,这嫌隙总是不能调处。杨左使,在下要问你一句,退敌之后,你拥何人为主?”杨逍淡淡的道:“圣火令归谁所有,我便拥谁为教主。这是本教的祖规,你又问我作甚?”韦一笑道:“圣火令失落已近百年,难道圣火令不出,明教便一日没有教主?六大门派所以胆敢围攻光明顶,没将本教瞧在眼里,还不是因为知道本教乏人统属、内部四分五裂之故。”说不得道:“韦兄这话是不错的。我布袋和尚既非殷派,亦非韦派,是谁做教主都好,总之要有个教主。就算没教主,有个副教主也好啊,号令不齐,如何抵御外侮?”铁冠道人道:“说不得之言,正获我心。”
杨逍变色道:“各位上光明顶来,是助我御敌呢,还是来跟我为难?”周颠哈哈大笑,道:“杨逍,你不愿推选教主,这用心难道我周颠不知道么?明教没有教主,便以你光明左使为尊。哼哼,可是啊,你职位虽然最高,旁人不听你的号令,又有何用?你调得动五行旗么?四大护教法王肯服你指挥么?我们五散人更是闲云野鹤,没当你光明左使者是甚么东西!”杨逍霍地站起,冷冷的道:“今日外敌相犯,杨逍无暇和各位作此口舌之争,各位若是对明教存亡甘愿袖手旁观,便请下光明顶去罢!杨逍只要不死,日后再图一一奉访。”彭和尚劝道:“杨左使,你也不必动怒。六大派围攻明教,凡是本教弟子,人人护教有责,又不是你一个人之事。”杨逍冷笑道:“只怕本教却有人盼望杨逍给六大派宰了,好拔去了这口眼中之钉。”
周颠道:“你说的是谁?”杨逍道:“各人心中明白,何用多言?”周颠怒道:“你是说我吗?”杨逍眼望他处,不予理睬。彭和尚见周颠眼中放出异光,似乎便欲起身和杨逍动手,忙劝道:“古人说得好: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咱们且商量御敌之计。”杨逍道:“莹玉大师识得大体,此言甚是。”周颠大声道:“好啊,彭贼秃识得大体,周颠便只识小体?”他激发了牛性,甚么也不顾了,喝道:“今日偏要议定这教主之位,周颠主张韦一笑出任明教教主。吸血蝙蝠武功高强,机谋多端,本教之中谁也及不上他。”其实周颠平时和韦一笑也没有甚么交情,相互间恶感还多于好感,但他存心气恼杨逍,便推了韦一笑出来。杨逍哈哈一笑,道:“我瞧还是请周颠当教主的好。明教眼下已是四分五裂的局面,再请周大教主来颠而倒之、倒而颠之一番,那才教好看呢!”
周颠大怒,喝道:“放你妈的狗臭屁!”呼的一掌,便向杨逍头顶拍落。适才周颠一掌打落说不得多枚牙齿,乃因说不得不避不架之故,但杨逍岂是易与之辈?他于十余年前,便因立教之事,与五散人起了重大争执,当时五散人立誓永世不上光明顶,今日却又破誓重来,他心下已暗自起疑,待见周颠突然出手,只道五散人约齐韦一笑前来图谋自己,惊怒之下,右掌挥出,往周颠手掌上迎去。
韦一笑素知杨逍之能,周颠伤后元气未服,万万抵敌不住,立即手掌拍出,抢在头里,接了杨逍这一掌。两人手掌相交,竟是无声无息。原来杨逍虽和周颠有隙,但念在同教之谊,究不愿一掌便伤他性命,因此这一掌未使全力,但韦一笑武功深湛,一招“寒冰绵掌”拍到,杨逍右臂一震,登觉一股阴寒之气从肌肤中直透进来,忙运内力抵御。两人功力相若,登时相持不下。周颠叫道:“姓杨的,再吃我一掌!”刚才一掌没打到,这时第二掌又击向他胸口。说不得叫道:“周颠,不可胡闹。”彭莹玉也道:“杨左使,韦蝠王,两位快快罢手,不可伤了和气!”伸手欲去挡开周颠那一掌,杨逍身形一侧,左掌已和周颠右掌粘住。说不得叫道:“周颠,你以二攻一,算甚么好汉?”伸手往周颠的肩头抓落,想要将他拉开,手掌未落,突见周颠身子微微发颤,似乎已受内伤,说不得吃了一惊,他素知光明左使功力通神,是本教绝顶高手,只怕一掌之下已将周颠伤了,眼见周颠右掌仍和杨逍左掌黏住,不肯撤掌,叫道:“周颠,自己兄弟,拚甚么老命?”往他肩头一扳,同时说道:“杨左使,掌下留情。”生怕杨逍不撤掌力,顺势追击。不料一拉之下,周颠身子一晃,没能拉开,同时一股透骨冰冷的寒气从手掌心中直传至胸口,说不得更是吃惊,暗想:“这是韦兄的独门奇功‘寒冰绵掌’啊,怎地杨逍也练成了?”当下急运功力与寒气相抗。但寒气越来越厉害,片刻之间,说不得牙关相击,堪堪抵御不住。
铁冠道人和彭莹玉双双抢上,一护周颠,一护说不得。四人之力聚合,寒气已不足为患,然而只觉杨逍掌心传过来的力道一阵轻一阵重,时急时缓,瞬息万变,四人不敢撤手,生怕便在撒手收力的一刹那间,杨逍突然发力,那么四人不死也得重伤。彭莹玉叫道:“杨左使,咱们大敌当前,岂可……岂可……岂可……”牙齿相击,再也说不下去了,似乎全身血液都要冻结成冰,原来他一开口说话,真气暂歇,便即抵挡不住自掌中传来的寒气。
如此支持了一盏茶时分,冷面先生冷谦在旁冷眼旁观,但见韦一笑和四散人都是神色紧张,杨逍却悠然自若,心下好生怀疑:“杨逍武功虽高,但和韦一笑也不过在伯仲之间,未必便能胜得了他,再加上说不得等四个人,杨逍万万抵敌不住,何以他以一敌五,反而似操胜算,其中必有古怪?”低头沉思,一时会不过意来。只听周颠叫道:“冷面鬼……打……打他的背心……打……”冷谦未曾想明白其中原因,不肯便此出手,眼下五散人只有自己一个闲着,解危脱困,全仗自己,倘若也和杨逍一起硬拚,多一人之力虽然好得多,却也未必定能制胜。然见周颠和彭莹玉脸色发青,如再支持下去,阴毒入了内脏,那便是无穷之祸,当下伸手入怀,取出五枚烂银小笔,托在手中,说道:“五笔,打你曲池、巨骨、阳豁、五里、中都。”这五处穴道都是在手足之上,并非致命的要穴,他又先行说了出来,意思是通知杨逍,并非和你为敌,乃是要你撤掌罢斗。杨逍微微一笑,并不理会。冷谦叫道:“得罪了!”左手一扬,右手一挥,五点银光直向杨逍射去。杨逍待五枚银笔飞近,突然左臂横划,拉得周颠等四人挡在他的身前,但听周颠和彭莹玉齐声闷哼,五枚小笔分别打在他二人身上,周颠中了两枚,彭莹玉中了三枚。好在冷谦意不在伤人,出手甚轻,所中又不在穴道,虽然伤肉见血,却无大碍。彭莹玉低声道:“是乾坤大挪移!”冷谦听到“乾坤大挪移”五字,登时省悟。“乾坤大挪移”是明教历代相传一门最厉害的武功,其根本道理也并不如何奥妙,只不过先求激发自身潜力,然后牵出挪移敌劲,但其中变化神奇,却是匪夷所思。自前任教主阳顶天逝世,明教中再也无人会这门功夫,是以六人一时都没想到。如此看来,杨逍其实毫不出力,只是将韦一笑的掌力引着攻向四散人,反过来又将四散人的掌力引去攻击韦一笑,他居中悠闲而立,不过将双方内力牵引传递,隔山观虎斗而已。冷谦道:“恭喜!无恶意,请罢斗。”他说话简洁,“恭喜”两字,是庆贺杨逍练成了明教失传已久的“乾坤大挪移”神功;“无恶意”是说我们六人这次上山,对你绝无恶意,原是诚心共抗外敌而来;“请罢斗”是双方罢斗,不可误会。杨逍知他平素决不肯多说一个字废话,正因为不肯多说一个字,自是从来不说假话。他既说“无恶意”,那是真的没有恶意了,而且他适才出手掷射的五枚银笔,显为解围,不在伤人,于是哈哈一笑,说道:“韦兄,四散人,我说一、二、三,大家同时撤去掌力,免有误伤!”见韦一笑和周颠等都点了点头,便缓缓叫道:“一、二、三!”
那“三”字刚出口,杨逍便即收起“乾坤大挪移”神功,突然间背心一寒,一股锐利的指力已戳中了他背上的“神道穴”。杨逍大吃一惊:“蝠王好不阴毒,竟然乘势偷袭。”待要回掌反击,只见韦一笑身子一晃,已然跌倒,显是也中了暗算。杨逍一生之中不知见过多少大阵仗,虽然这一下变起仓卒,却不慌张,向前一冲,先行脱却身后敌人的控制,回过身来,一瞥之下,只见周颠、彭莹玉、铁冠道人、说不得四人各已倒地,冷谦正向一个身穿灰色布袍之人拍出一掌。那人回手一格,冷谦“哼”了一声,声音中微带痛楚。杨逍吸一口气,纵身上前,待欲相助冷谦,突觉一股寒冰般的冷气从“神道穴”疾向上行,霎时之间自身柱、陶道、大椎、风府,游遍了全身督脉诸穴。杨逍心知不妙,敌人武功既高,心又阴毒,抓正了自己与韦一笑、四散人一齐收功撤力的瞬息时机,闪电般猛施突袭,当下只得疾运真气相抗,这股寒气与韦一笑所发的“寒冰绵掌”掌力全然不同,只觉是细丝般一缕冰线,但游到何处穴道,何处便感酸麻,若是正面对敌,杨逍有内力护体,决不致任这指力透体侵入,此刻既已受了暗算,只先行强忍,助冷谦击倒敌人再说。他拔步上前,右掌扬起,刚要挥出,突然全身剧烈冷战,掌上劲力已然无影无踪。这时冷谦已和那人拆了二十余招,眼见不敌。杨逍心中大急,只见冷谦右足踢出,被那人抢上一步,一指截在臂上,冷谦身形一晃,向后便倒。杨逍惊怒交集,拚起全身残余内力,右肘一个肘锤向那灰袍人胸口撞去。
灰袍人左指弹出,正中杨逍肘底“小海穴”,杨逍登时全身冰冷酸麻,再也不能移动半步。那灰袍人冷冷的道:“光明左使名不虚传,连中我两下‘幻阴指’,居然仍能站立。”杨逍道:“你这弹指功夫是少林派手法,可是这甚么‘幻阴指’的内劲,哼哼,少林派中却没这门阴毒武功。你是何人?”灰袍人哈哈一笑,说道:“贫僧圆真,座师法名上‘空’下‘见’。这次六大派围剿魔教,你们死在少林弟子手下,也不枉了。”杨逍道:“六大门派和我明教为敌,真刀真枪,决一死战,那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空见神僧仁侠之名播于天下,哪知座下竟有你这等卑鄙无耻之徒……”说到这里,再也支持不住了,双膝一软,坐倒在地。
圆真哈哈大笑,说道:“出奇制胜,兵不厌诈,那是自古已然。我圆真一人,打倒明教七大高手,难道你们输得还不服气么?”
杨逍摇头叹道:“你怎么能偷入光明顶来?这秘道你如何得知?若蒙相示,杨逍死亦瞑目。”他想圆真此次偷袭成功,固是由于身负绝顶武功,但最主要的原因,还在知道偷上光明顶的秘道,越过明教教众的十余道哨线,神不知鬼不觉的突然出手,才能将明教七大高手一举击倒。明教经营总坛光明顶已数百年,凭借危崖天险,实有金城汤池之固,岂知祸起于内,猝不及防,竟至一败涂地,心中忽地想起了《论语》中孔子的几句话:“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圆真笑道:“你魔教光明顶七巅十三崖,自己当作天险,在我少林僧侣眼中,也不过是康庄大道而已,何足道哉?你们都中了我的幻阴指,三日之内,各赴西天,那也不在话下。贫僧这便上坐忘峰去,埋下几十斤火药,再灭了魔教的魔火,甚么天鹰教啦、五行旗啦,急急忙忙上来相救,轰的一声大响,地下埋着的火药炸将起来,烟飞火灭,不可一世的魔教从此无影无踪。有分教:少林僧独指灭明教,光明顶七魔归西天。”杨逍等听了这番话,均是大感惊惧,知他说得出做得到,自己送命不打紧,只怕这传了三十三世的明教,便要亡在这少林僧手下。只听圆真越说越得意:“明教之中,高手如云,你们若非自相残杀,四分五裂,何致有覆灭之祸?以今日之事而论,你们七人若不是正在自拚掌力,贫僧便悄悄上得光明顶来,又焉能一击成功?这叫做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哈哈,想不到当年威风赫赫的明教,阳顶天一死,便落得如此下场。”杨逍、彭莹王、周颠等面临身死教灭的大祸,听了他这一番话,回想过去二十年来的往事,均是后悔无已,心想:“这和尚的话倒也不错。”周颠大声道:“杨逍,我周颠实在该死!过去对不起你。你这个人虽然不大好,但当了教主,也胜于没有教主而闹得全军覆没。”杨逍苦笑道:“我何德何能,能当教主?大家都错了,咱们弄得一团糟,九泉之下,也没面目去见历代明尊教主。”圆真笑道:“各位此时后悔,已然迟了。当年阳顶天任魔教头子之时,气焰何等不可一世,只可惜他死得早了,没能亲眼见到明教的惨败。”周颠怒骂:“放屁!阳教主倘若在世,大伙儿听他号令!你这贼秃会偷袭得手么?”
圆真冷笑道:“阳顶天死也好,活也好,我总有法子令他身败名裂……”突然间拍的一响,跟着“啊”的一声,圆真背上已中了韦一笑的一掌,便在同时,韦一笑也被圆真反戳一指,正中胸口的“膻中穴”。两人摇摇晃晃的各退几步。原来韦一笑被圆真一指点中后,虽然受伤极重,但他内力毕竟高人一筹,并非登时全无反击之力,只是装作晕去,等到圆真得意洋洋、绝不防备之际,暴起袭击。这一掌他逼出了全身劲力,为了挽教明教浩劫,意图与敌同归于尽。圆真虽然厉害,但青翼蝠王是明教四人护教法王之一,向与殷天正、谢逊等人齐名,这奋力一击,岂同小可?“寒冰绵掌”的掌力入体,圆真但觉胸口烦恶欲呕,数番潜运内力欲图稳住身子,总是天旋地转,便欲摔例,只得盘膝坐下,运气与那“寒冰绵掌”的寒气相抗。
韦一笑连中两下“幻阴指”,更是立足不定,摔倒后便即动弹不得。刹那之间,厅堂上寂静无声,八大高手一齐身受重伤,谁也不能移动半步。八人各运内力,企盼早一步能恢复行动,只要一方早得片刻,便能制死对方。各人心中都是忧急万状,均知明教存亡、八人生死,实系于这一线之间。假若圆真能先一步行动,他虽伤重,却能提剑一一将七人刺死;要是明教七人中有任何一个能先动弹,杀了圆真,明教便此得救。本来七人这边人多,大占便宜,但五散人功力较浅,中了一下“幻阴指”后劲力全失,而内功深湛的杨逍和韦一笑却均连中两指。“寒冰绵掌”和“幻阴指”的劲力原是不易分别高下,可是韦一笑拍出那一掌时已然受伤在先,圆真点他一指时却未曾受伤,看来对耗下去,倒是圆真先能移动的局面居多。杨逍等暗暗心焦,但这运气引功之事,实在半分勉强不得,越是心烦气躁,越易大出岔子,这些人个个是内家高手,这中间的道理如何不省得?冷谦等吐纳数下,料知无法赶在圆真的前头,但盼光明顶上杨逍的下属能有一人走进厅来。只须有明教的一名教众入内,便是他不会丝毫武艺,这时只要提根木棍,轻轻一棍便能将圆真打死。
可是等了良久,厅外哪里有半点声息?其时已在午夜,光明顶上的教众或分守哨防,或各自安卧,不得杨逍召唤,谁敢擅入议事厅堂?至于服侍杨逍的童儿,一人被韦一笑吸血而死,其余的个个吓得魂飞魄散,早已远远散开,别说杨逍没扯铃叫人,就算叫到,只怕一时之间也未必敢踏入厅堂,走到这吸血魔王的身前。张无忌藏身布袋之中,虽然眼不见物,但于各人说话、一切经过,全都听得清清楚楚。此刻但听得一片寂静,也知道寂静之中隐藏着极大的杀机。过了半晌,忽听得说不得道:“喂,布袋中的小朋友,你非救我们一救不可。”张无忌问道:“怎么救啊?”
圆真丹田中一口气正在渐渐通畅,猛地里听得布袋中发出人声,一惊非同小可,真气立时逆运,全身剧烈颤抖起来。他自潜入议室堂之后,一心在对付韦一笑、杨逍等诸位高手,哪有余暇去观察地下一只绝无异状的布袋?突闻袋中有人说话,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暗叫:“我命休矣!”只听说不得道:“这布袋的口子用‘千缠百结’缚住,除我自己之外,旁人是万万解不开的,但你可站起身来。”张无忌道:“是!”从布袋中站了起来。
说不得道:“小兄弟,你舍身相救锐金旗数十位兄弟的性命,义烈高风,人人钦佩。眼下我们数人的性命,也全赖你相救,请你走将过来,一拳一掌,将那恶僧打死了罢。”张无忌心下沉吟,半晌不答。说不得道:“这恶僧乘人之危,忽施偷袭,这般卑鄙行径,你是亲耳听到的。你若不打死他,明教上下数万人众,都要被人尽数诛灭。你去打死他,乃是大仁大义的侠义行为。”张无忌仍是踌躇不答。
圆真说道:“我此刻半点动弹不得,你过来打死我,岂不被天下好汉耻笑?”周颠怒道:“臭贼秃,你少林派自称正大门派,却偷偷摸摸的上来暗袭,天下好汉就不耻笑么?”张无忌向圆真走了一步,便即停住,说道:“说不得大师,贵教和六大门派之间的是非曲直,小可实不深知。小可极愿为各位援手,却不愿伤了这位少林派的大和尚。”彭莹玉道:“小兄弟你有所不知,你此时若不杀他,待这和尚功力一复,他非连你也害了不可。”圆真笑道:“我和这位小施主无怨无仇,怎能随便伤人?何况这位小施主又非魔教中人,看来还是被布袋和尚不怀好意的擒上山来。你们魔教中人无恶不作,对他还有甚么好事做将出来。”双方气喘吁吁,说话都极艰难,但均力下说辞,要打动张无忌之心。张无忌甚感为难,耳听得这圆真和尚出手偷袭,极不光明,但要上前出掌将他打死,却非本心所愿,何况这一掌打下了,那便是永远站在明教一面,和六大门派为敌。太师父、武当六侠、周芷若等等,全成了自己的敌人。又想:“明教素被武林中人公认为邪魔异端,如韦一笑吸食人血、义父滥杀无辜,确有许多不该之处,太师父当年谆谆告诫,千万不可和魔教中人结交,以免终身受祸,我父亲便因和身属魔教的母亲成亲,因而自刎武当山头,殷鉴不远,覆辙在前。何况这圆真是神僧空见的弟子,空见大师甘受一十三拳七伤拳,只盼能感化我义父,结果却身死拳下,这等大仁大义慈悲心怀,实是武林中千古罕有,我怎能再伤他弟子?”
只听说不得又在催促劝说,张无忌道:“说不得大师,请你教我一个法子,不用伤害这位大和尚,而他也伤你们不得,小可定然照办。”
说不得心想:“眼下局面,定须拚个你死我活,哪里还能双方都可保全?不是圆真死,便是我们亡。”正自沉吟未答,彭莹玉道:“小兄弟仁人心怀,至堪钦佩。便请你伸出手指,在圆真胸口‘玉堂穴’上轻轻一点。这一下对他决无损伤,不过令他几个时辰内不能运使内力。我们派人送他下光明顶去,决不损他一根毫毛。你知道‘玉堂穴’的所在吗?”张无忌深明医理,知道在“玉堂穴”上轻点一指,确能暂阻丹田中真气上行,但并不损伤身体,便道:“知道。”却听圆真道:“小施主千万别上了他们的当。你点我穴道,固然不打紧,但他们内力一复,立时便来杀我,你又如何阻止得了?”周颠骂道:“放你妈的狗臭屁!我们说过不伤你,自然不伤你,明教五散人说过的话,几时不算数了?”张无忌心想杨逍和五散人都非出尔反尔之辈,只有韦一笑一人可虑,便问:“韦前辈,你说如何?”韦一笑颤声道:“我也暂不伤他便是,下次见面,大家再拚……再拚你死我…我…我活。”他说到“你死我活”这四字时,声音已微弱异常,上气不接下气。张无忌道:“这便是了,光明使者、青翼蝠王、五散人七位,个个是当世的英雄豪杰,岂能自毁诺言,失信于人?圆真大师,晚辈可要得罪了。”说着走到圆真身前。他身在袋中,每一步只能迈前尺许,但十余步后,终于到了圆真面前。这样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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