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等二儿回来说客人入睡。施老太便问:“这人是谁,你打听清楚了没。”
“应该是个从九边过来的军户,家里有人做官。”梅老头估摸道。
“那会不会逃籍,但是也不像,你看他路引了没。”
“没,我非官非衙,哪里说得出口。”
“闹了官司,你就好看了,你也不是不知,罗家天天盯着咱们那几口田,只要咱一落井,他们罗家后脚就来下石,盼着我们过不下去,百般心思贱买我们的田地,我看这人有些古怪的,就怕有官司缠身。”
“古怪是有点,但是你看今年的徭役快到了,大儿死了,我实在不忍二儿也去送死啊。这人投宿,肯给钱就成,咱们便可拿这钱冲抵徭役了。”梅老头一脸苦涩道,自从皇帝封了福王,徭役就愈加繁重,修建宫殿扛大木头,每年要累死不少人。他的大儿就是给福王修兴庆宫不明不白死了,官府给的说法是瓦片落头砸死,同伴回来又说是给砖头砸脚,不能扛东西,被福王的恶奴活活打死,然尸体也给烧了,官府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草民还能有什么法子。这般惨状又何止他们一家,皇家的气派岂在乎小民生死。
念及惨死的大儿,施婆两眼终于黯淡下来,只缓缓坐下默然而泣。梅老头在一旁叹息道:“本本分分又能如何呢,就能活命吗,我的儿死的老惨,死的老冤,这就是本分人的下场。”既像是劝服老伴,又像是劝服自己。
王朴带病受了风寒之余,还有惊吓,没了邢红娘的细致侍奉,一时病躯难以康复。本以为明日一早就可以出发去渡口,然而头疼欲裂,几不能下床,他日前在县城里看了大夫,方子还留着,只好托梅老头采买些治风寒的草药。
熬汤吞服,睡下一眨眼就过了响午,只好休了去留的纠结,只待明日再说,然而没有邢红娘夜里偎依在怀里供暖。屋子挡风尽也不灵了,风寒迟迟不见好。
又卧病床一日,到第三日,所谓夜长梦多,王朴并不知道,耽误这三日功夫,代价是多么大。祁县李信谋反的消息终于传扬到了这边,这是必然之势,王朴本该想到,但他这两日被病症捣的头疼,没有及时觉悟。部分也是因为王朴本就不是李信,隔了一层,遇上事就不可通透了,易犯糊涂。
普通人只是知道临县有个叫李信的人聚众谋反了,但是豪绅有很多耳目与人脉,更能详知细节,原来李信在当日乘乱逃了狱,就不知去向,贼军占了县城,但群龙无首,很快自散。
阴晴不定的天,益发招寒,帘外房檐挂下,吊冰化珠水,落入碎琼乱玉,通许县黄公子正拿酒瓶子狠狠砸着一只小蛐蛐,一下两下,碎了甲壳,三下四下,浓汁就淌了出来。微醺的,不稀罕用了十两银子的宝贝,只作笑谈道:“少年都用不上你了,还留你何用。”
阴恻恻的少爷把一旁的书童给惊出尿意来了,这位少年平日打骂下人留了分寸,要那儒雅体面的,一旦被老爷种种责罚后,受了委屈的少爷是什么样儿,从前被打死的那小妾,是他亲手埋进荒坟,如果她还能开口,许是一把泪说不完。
这一回被老爷罚禁足,是不小的罚,伴在此刻的少爷身边,有多么凶险,书童只觉耳边微凉,大大的汗珠子顺着耳垂划进衣领。
“少,少爷,酒不宜干吃,我去给你买八碧园的枣糕,东乡水豆腐,还有三里庵的蜜饯,这都是你喜欢的吃食,买过来配酒才滋味。”
“混的屁,斜了性的奴才,你是不是看我笑话了,便要急着出去拿来说嘴。”黄少爷即欲择人而噬,俊脸在此刻狰狞起来,怒道:“哼,说啊,难怪少爷我在外遭人贬损,原来是你在作祟。”
“少爷啊,奴才纵然有十万个胆子,也不敢背着主子干下这等没心窝的事。”书童是个机灵人,忙不迭磕头,使了劲的以头碰地,地上和额头没几下就血沫横飞。
“狗奴才,做戏给谁看。”黄公子上前踹了他一脚,这一脚不轻,将书童踢飞起一个跟头。但是书童却是安了心,顺势打横滚了五六步远,及门槛下又爬起来,就裂开嘴畅笑道:“谢少爷赏的这一脚。”那血沫犹在脸上,摊油饼一样的,随这笑,纹浅处化散,深处聚为浓珠。明明很诡异,却给人莫名的狡黠有趣。
“你个死王八,就会做戏卖惨,欺我心善。”黄公子被他的滑稽气乐了,就止了往死里打的心思。
“少爷莫急,我去打听,大伙儿吃了这泼天的大亏,贼夫妇就是逃到天涯海角去,也要把他们揪出来,剁碎了喂狗。但是这会儿群龙无首,还需你给拿主意。”
“男的死活不论,女的要活口,挑断手筋脚筋,给我留用。”
“是,少爷。”书童后脊发毛,但脸上尽是谄媚笑意。
离了少爷的屋,书童长舒口气,拭去额头血印,只觉一阵辛辣,又自苦,少爷只说要活口,可这会儿人都没影呢,哪来的活口。不过依着少爷的脾气,他找不到活口,便迟早沦为死口。
衙门院落走道里有往来匆匆的衙役差吏,书童很是纳闷,就拦住一个书吏,问道:“怎么回事啊,今儿有官来?”
“哪有官来,这会儿,八抬轿子请人都不敢来了,是临县李信谋反。”
“谋反,这叫李信的是谁,没听说过啊。”
“去,去,你懂什么。”
“我不懂,但我少爷懂啊,要不我请他劳驾来亲自问你。”
“别,别,我告诉你,李信是杞县豪族,听说他爹还是先皇的朝臣呢,这等人物谋反,哎呦,不多见。”
“什么呀,豪族能有多大本事,谁不知道呀,最多几个家丁,几百乡勇,我看你们这阵仗,还以为李信是什么统兵大将呢。”这书童在衙门里呆久了,见识长了不少。
“你懂个屁啊,李信是素有名望的读书人,这种人物谋反,你当是开玩笑的,只要他投了贼军,就是后患无穷,他不比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流寇,只要他进了流寇的大营,被头领重用,从此,流寇就要如虎添翼,其势难制也。”
“哎呦,这么厉害。”书童这才肃然,又问道:“我们这里离杞县就百十里,会不会打过来,怎么办。”
“这你自可安心,李信虽攻下了杞县县城,但他没有踞城死守,而是遣散手下,自己潜逃。”
“那又是为什么,好容易打下的城,还没焐热就不要了。”
“所以说你不懂,杞县在中原腹地,周围官军无数,无险可守,无山可藏,他不跑,不是找死吗。这等人物行事果决,脑筋通透,非同小可啊,开封府已经下文,悬赏五千两银子,务必捉拿。咱们这个县,恰好就处在杞县的西边,李信要投山西和陕西的流寇,便有可能打我们县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