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逛了半刻,不知是店里伙计揽生意的技术一绝,还是张翊均逛得属实饿了,竟也不知不觉地在一家汤饼铺子里就坐,要了碗素汤饼和半份烤羊肉。
餐摊的位置处在碧鸡坊的烟花柳巷之间,车水马龙。想必即使是黄昏,也会日无暇晷,喧闹不休。
从张翊均坐的位置抬头看去,刚好能在东北隅望见高高的吟诗楼。等菜的工夫,看见此刻碧鸡坊里人们的安居乐业,张翊均竟恍惚间有了岁月静好,太平盛世般的错觉。
热气腾腾的素汤饼和烤得恰到好处、肥瘦分明的羊排肉端上了桌。
“来了尊驾,您的素汤饼、烤羊排,您慢用……”
张翊均拿起竹筷,心中长叹。现实远比表象残酷得多,朝中牛党当权,对藩镇一味姑息;各大藩镇与中央之间的微妙平衡已然无比脆弱;河北的卢龙、魏博、成德三镇,不听中央调派,早已从朝堂的秘密变成了天下皆知的事实;北面回纥,西面吐蕃虎视眈眈,西南还有南诏时刻可能再次叩关;甚至就连这西川,都存在明里暗里的争斗,而这不过是官场明争暗斗的冰山一角;即使是收复一个小小的维州,甚至都需要绞尽脑汁去防备,而这其中最讽刺的是,绞尽脑汁防备的恰恰不是战场上吐蕃南道诸军的反扑,而是大明宫朝堂里肉食者的掣肘。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尘埃落定?
张翊均吃完了午食,正发怔地看着眼前人来人往的街道,想得出神。虽说李德裕力劝他不要再对帅府暗桩一事以及司马朱被害详情进行追查,但他的内心却仍对此事割舍不下,隐隐的直觉告诉他,这背后隐藏的恐怕已不单单是党争那么简单。
细忖的工夫,张翊均不觉间自言自语起来,用手指在饭桌上一通比划。
“目前维州被杀暗桩的全部线索:其名为司马朱;身份暴露得莫名其妙,为论可莽遣悉怛谋所杀;其死于去岁冬十月戊辰李公上任西川节度使之后;正因其身份及潜藏位置只有帅府才能知晓,因此可以推出,暗桩之死极有可能是帅府内部有人出卖……”
那么此人为何要出卖暗桩呢?冒着犯下死罪的风险,究竟对其有何益处?是党争吗?是牛党为了避免李德裕收复维州从而居功?那为何在张翊均潜藏维州期间,此人又毫无动作,坐视维州光复呢?
张翊均一时想不明白,如今的线索相互独立,难以相连,缺少一突破口……
正在张翊均认真思忖的工夫,一队羌人巡逻兵士从店前列队而过,引得周围的百姓纷纷让道,不敢招惹。
领头的旗手扛着一面“归德军”番号军旗,队正模样的武卒跟在后面,用羌话相互闲聊着什么,听起来似是要回驻地了。
归德军?
张翊均记得,悉怛谋所属的吐蕃守军,似乎就是被暂时划归给了归德军西羌营,驻地在成都府外郭。
忽地,张翊均脑中闪过一个想法,便在桌上留了几枚铜钱,霍然起身,径直迈出店门,悄悄尾随在巡逻兵士们的后面。
也许,悉怛谋才是那突破口也说不定……
京兆府,长安,靖安坊。
李相府,午初三刻。
杨虞卿在李相府呆得肚子已经咕咕叫了,时辰将近午正,还不见李宗闵有留自己吃午食的意思,杨虞卿一早上起来收到了李植密递来的文书后,为了快点赶来相府,年近六十的人,连朝食都没来得及吃。
更为令杨虞卿绝望的是,从相府里不知何处飘来一股浓浓的饭菜香气,惹得杨虞卿不禁口中流涎,满脑袋想得就是“饿”。
见李宗闵还和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杨虞卿瞅准机会,在李宗闵言语停顿的空当,准备说“多有叨扰”,以便起身告辞。
然而李宗闵像是不给杨虞卿这个机会,忽地拉住杨虞卿问起正事来。
“师皋,依你之见,此事之后,西川该贬到何地为好啊?”
杨虞卿知道宰相这是在用地名代称李德裕,他揉了揉饿得有些难受的肚子,由于脑中想的都是吃饭,对李宗闵的问话想了数息的工夫,竟没想出个所以然。
“呃,损之的意思呢?”
宰相终于像是看出来杨虞卿饿得受不了了,便给杨虞卿下了颗定心丸:“府中做了些饭菜,师皋若不嫌弃,便同损之一齐用午食吧。”
杨虞卿像是得救了一般,连连道谢。
“话说回来,若是西川就此远贬,自然是穿不了这身紫袍,那么依律,其于长安家眷亦须随行,”李宗闵思绪转回来,顾而言它,神色不悲不喜,道:“最近,损之好像听闻,李德裕的发妻刘氏……似是病了,最忌长途跋涉,真替她担忧啊。”
“那……损之的意思是,就近寻一州府,让李文饶去做刺史?”
宰相面色平静之极,目视别处,云淡风轻地幽幽道:“师皋觉得,岭南如何呀?”
杨虞卿这下才明白李宗闵究竟何意,长安去岭南数千里,其地瘴气遍布,人烟稀少,光是路途便须至少数月方能抵达,不少人到了阴气潮湿的岭南都会因水土不服而疾病丛生。
如今李德裕的发妻刘氏生病在家,届时若是李德裕被远贬至岭南,刘氏随行,宰相的目的为何,想想便知。
杨虞卿终于顿悟为何李宗闵不愿致李德裕于死地了,只因对政敌最狠的打击并不是夺其性命,而是令其痛不欲生。杨虞卿便微微一笑,躬身叉手。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