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均面朝李德裕,肃容一拜,“大军已发,自无撤回之理。翊均如此恳切相求……只想让李公多做一手准备。”
李德裕背过身去,负手而立,微侧着脸。
“我跟你说过了,若是因为收复失地而贬官夺职,某也心无憾矣。”
张翊均缓步走到节度使的面前,口中吟道:“自古英雄多婉转,令尊既然官至宰相。翊均了解李公,您想做的也绝不仅仅是英雄。”
张翊均说完,出神地凝视半晌节度使的双眼,语气如霜。
“这里是建德坊,四下无人,后曲尽皆是关门的商铺,李公何不对翊均诚言相告呢?”
见张翊均神色恭肃,李德裕眸色闪烁,脸色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遥望东北方的夜空,朗声叹道:“悠悠烟阁,谁上丹青?“
“……既然选择了仕途,谁不愿坐上那宰辅之位呢?”
这话说完,两人坦然相视,张翊均会意一笑。
“翊均知道,李公其实是在赌……赌牛思黯会延续他对河朔藩镇的姑息政策,同样坐视李公收复失地就此居功……”张翊均见李德裕心情平复,便接着道:“可是李公莫忘,您同牛党关系非比寻常。若是牛党连李公收复维州一事都不愿相容呢?西川牛党众多,帅府又疑似埋有暗桩,维州密谋细则他们不会不知,然而这一年却一直未有动作,难道就不会是因为在等着合适的时机,搜集证据,一举劾奏?”
李德裕怔了怔,尤其在张翊均道出“劾奏”二字后,容色骇然。
“我居西川一年有余,养兵御寇,遍修城防,百姓得以安居乐业,何过之有?”
“李公以为,牛党真的会在乎百姓如何想?在乎您有没有过失?”张翊均语气冷似秋风:“如今朝中牛党当权,倘若随便一封来自西川的劾奏上抵长安,您认为御史台会偏向谁?”
这一行话说得李德裕无法反驳,诚如张翊均所猜的一样,自维州归降一事敲定,他之所以即使明知还有很多事情不明朗,也依旧迅速派兵入据维州,确实是有赌博的考量,也因此未曾准备后手。
因为他没想到会有人无耻到对收复失地大做文章。
张翊均却像没有放过李德裕似的,字字如刀,“再者说,倘若劾奏内容上达天听,您以为,圣人会如何决断?”
“圣人于臣,一向信任有加,去岁……募集北兵一事皆从我所奏。”
“去岁西川凋敝,兵士破胆,圣人准奏,很可能是当初牛党等着看李公的笑话,未加拦阻。此一时彼一时,”张翊均顿了顿,即使是街巷里空无一人,也特意压低了声音补充道:“倘若……牛党胆子大一点,劾奏李公拥兵割据阴谋叛乱。牛思黯、李宗闵又常在圣人左右,李公认为圣人是会信他们的话,防患于未然,还是相信远在西川的您的申辩?”
这最后一句话伴着丝丝阴冷,激得李德裕顿时渗出来一额的汗珠。宪宗皇帝元和元年,二十余年前,西川节度副使刘辟拥兵割据,公然叛乱一事还历历在目。若是真如张翊均所言,那么结局可就不是贬官那么简单了。
李德裕虽然论才能足以称得上冠绝西川,但是他自己也清楚,若是论党同伐异,玩弄权术,他永远比不上牛思黯和李宗闵,恐怕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李德裕才一直在同牛党争斗中落于下风,被外放近十年。
“那……依你看,该怎么办?”
张翊均沉吟思忖,须臾眼中放光。
“如今……翊均私以为,西川的劾奏可能已然上路了……然而当前却也绝不是无计可施。”
“看你的表情,想必是已有对策了?”
“有是有,”张翊均勾起笑容,面色醉人,“不过需要借用一个人的力量,此人可能素来为李公所不齿……”
“……朝堂暗流涌动,牛党当权,权势熏灼,南衙必无人相助;西川又鱼龙混杂,事出不严,恐难计议;所谓无风不起浪,维州归降,便是风。牛党就是在等着西川出事,好把清水搅成浑水……”张翊均说得字斟句酌,又意味深长。
“李公不如就此遂了牛党的愿,把水再搅浑些便是……”
“翊均的意思?”
李德裕语落屏息,似乎看到了一条连他也从未想到过的道路。
“三朝行坐镇相随,今上春宫见小时。”
张翊均神秘地笑着,吟起诗来。这两句诗出自陕州司马王建几年前写的《赠王枢密》。而彼时的那个王枢密,便是今日总领北司宦官,拥立三朝天子的骠骑大将军王守澄!
李德裕瞬间心中了然,毋需张翊均赘言。他的意思是要拉入阉党势力,来制衡震慑牛党。王守澄权势熏天,也绝对有能力做到这一点。问题就在于,李德裕肯不肯,以及该怎么做。
“方法倒是有的,”李德裕沉吟良久,开口后,语声反倒轻松了许多,“若是我猜得不错,西川现在‘正巧’有一人可以帮忙。”
虽然张翊均还不知道李德裕指的是谁,但是心知,节度使既然下定决心,便要采取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