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今天“托儿室”里没有别的孩子,那两位阿姨正闲极无聊谈天说地,见小熊来了立刻喜笑颜开。安心问阿姨那两个小孩怎么没来呀,阿姨说:他们爸爸妈妈带他们走掉了。今天我们这旅馆里没什么客人了。来旅游的人今天都搬到乌泉去住了,那里有泼水节,可以赶摆子,比这里好玩,所以都过去住了,这里就剩下你们了。你们不去乌泉看看吗?不去赶赶摆子吗?安心说去的,不过我们下午就回来,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我问安心什么叫赶摆子,安心说:就是赶集。摆子上有各种文娱表演,还有摆摊卖东西的,和你们北方人赶集赶庙会一个意思,差不多。
我一听,挺高兴,催安心快点把小熊交给阿姨,然后抢先上去跟小熊“拜拜”。
托了小熊,还有一样东西没法托,就是潘队长借给安心防身用的那把“六四式”手枪。安心不敢放在客房里,随身带着又太沉。而且去乌泉怕让人泼了水,我们都只能穿一身薄薄的单衣,那玩意儿也没处掖。我对枪这东西当然有着每个男人都会有的喜爱,于是提议由我帮她掖着我不怕沉,但遭到安心断然拒绝。她说你又不懂这东西别一不小心再走了火。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把枪藏进我们的一只手提包里。那手提包上有一把防君子不防小人用力一拽就能开的锁,锁上之后她把那包深深地推到我们屋里的那只木板床底下,然后直起身,感觉上挺安全了。她冲我笑一笑,说:“行了,走吧。”于是轻松上路。
安心只去过一次乌泉,但那一次的印象可能是太深了,所以一出旅馆就像个向导那样带着我轻车熟路。我坐在去乌泉的火车上,就像当年的安心一样,看到了沿途纵横起伏的山峦和山峦上层层叠叠水纹般的梯田。四月的梯田里,肥黄瘦绿,无人收割。我还看到,几朵像棉花一样蓬松的白云,浮搁在山顶。阳光明媚。白云和阳光使车窗外的风景像一幅完整的水彩画,一笔不多,一笔不少。
小熊不在身边的旅途更突出了蜜月的滋味。窗外美景作衬,我和安心畅谈了一路。安心向我讲述了刚才潘队长讲给她听的那位在沙西公路旁以加油站当情报据点,在敌人内部隐姓埋名八年整的无名英雄的事迹,导致我和她之间展开了一场关于崇高和伟大的思想讨论。我们年龄相近,因此讨论起这个问题彼此的看法有着惊人的一致。我和安心一样,对那位无名英雄的精神心怀崇敬,但崇敬不等于我们也要像他那样生活。关于什么是崇高什么是伟大我们也做了望文生义的分析,认为崇高就是舍己为他,舍生取义;伟大就是建功立业,彰显于人,或虽无业绩彰显但其精神可以照耀他人。由此看来,崇高和伟大是大多数凡夫俗子的本性和能力无法企及的。但崇高和伟大并不因此而不存在,而没有价值,而不被向往,我们不就为那无名英雄的默默奉献而有一点感动吗。我们尽管做不到,但我们感动。我们感动,就有可能在今后的生活中进行点滴的模仿,至少增加善良之心、同情之心、奉献之心、博爱之心。在这个世界上,善良同情奉献博爱的心都是不能再少了,再少,这个世界就太不美好了。
我们感动,同时我们也理解潘队长的儿子为什么不感动,因为前些年把崇高和伟大搞得太泛滥太虚假了。要求人人都去崇高和伟大,人为地起哄似的造出那么多崇高和伟大,明明并不让人怎么感动却要求你说自己已被感动的崇高和伟大,终于把人们的感动之心变成了厌恶之心。人们厌恶虚假的东西是正当的。躲避崇高本质上是躲避虚假,是躲避他做不到或不想做或连感动都不感动的东西。这一躲避有时连真实的崇高伟大也不分青红皂白地躲避掉了,有点反胃的意思,一反胃连本来可以让人感动的东西也不让人感动了。崇高和伟大变成了人们避之惟恐不及的东西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剧现象之一。安心对这一点,有着比我更加强烈的痛心疾首和遗憾愤懑。
从这一点上看,安心还是比我有着更多的英雄情结。我在这方面比她看得更为实际。我认为承认人的本性都是自私的是一个进步,至少比强硬地要求人人都要树立共产主义的理想和无私奉献的精神,并按这种理想与精神来制订社会生活的规范、制订人际关系的准则和经济运行的机制要进了一大步。英雄人物是有的,但肯定是少数,而且是在特定环境下和特定条件下产生的。如果你不处于这个环境,不具备这些条件还要让你去模仿英雄的行迹,其动机是滑稽的,其效果也绝对好不到哪里去,其副作用更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大家都学会了为自己打造出不同的面具。这些面具有:感动的、愤怒的、**的、快乐的、悲痛的……等等等等,以便供人们在不感动时表现出感动,不愤怒时表现出愤怒,不**时表现出**,明明不快乐却能哈哈大笑,明明不悲痛却能痛哭流涕……这类现象我见多了!
从南德到乌泉就相当于从北京的国贸桥到通县环岛,坐火车也不过半个小时的远近。因此,关于崇高和伟大的话题也不可能讨论太久,再说它毕竟离我们的现实生活,离我们眼前移动着的稍纵即逝的窗外美景,太遥远了,太形而上了,所以要是讨论得太执着太没完没了的话也不免给人迂阔、做作甚至虚假之感。而且,既然明知崇高和伟大、理想和奉献都是不容易做的,还在一味地歌颂它、赞美它、承认它的存在和价值,不是让自己感到很难堪吗?特别是刚刚赞美完崇高伟大就马上到乌泉泼水节的摆子上和摆摊卖货的小商贩为了几毛钱而讨价还价而并不脸红,那赞美的本身岂不是也很肮脏委琐了吗?我想起过去有个住我家楼下的女孩儿也是个大学生,整天在家弹钢琴把邻居弹烦了,敲她的门让她小声点儿,结果那女孩儿站在楼道里跟邻居吵架时什么都骂。男人骂了都脸红的话她都能一点不打磕巴地骂出来。骂得死去活来回家不到半分钟她马上就能接着弹肖邦,让人不可思议。我不懂钢琴,分辨不清她弹得好坏。但我知道肖邦的音乐是高尚和浪漫的,所以我觉得那女孩儿没心。
崇高和伟大的话题在列车到达乌泉时自动中止。我和安心一走出车站,立即就被扑面而来的节日气氛同化感染了。街上非常拥挤,摆子连绵不断,满眼都是打着花伞的鲜艳女人。傣族女人的打扮不知算是清雅还是艳丽,上身的短衣多是浅淡的单色,下着的筒裙则图案花哨。头发的样式大都是挽髻于顶,插花做饰。不插花的就卡一把梳子,千篇一律。我特别欣赏傣家少女的衣裙。我觉得在五十六个民族中傣族的服装最能体现女性的形态之美。上衣短得露腰,裙子长得及地,该显则显,当敛则敛,把女人的细腰长腿勾勒得淋漓尽致。
我们随着人流,沿着安心第一次来时走过的路线,向河边挤去。乌泉河边,此时早已高三层低三层地砌满了观看龙舟大赛的人墙。我们站在后面,看着密匝匝那么多的后脑与后背,也搞不清那河上的比赛是正在进行还是尚未开始。我们沿着河边的人墙走了一段,看到小摊上有卖花包的,便一人买了一个。我学着别人的样子用花包上的提绳抡圆了甩几圈,然后向姑娘成群的地方抛去。安心白了我一眼,说扔这个是传情求爱的你别乱扔。我说那你也扔,你看上哪个男的了?安心说我不扔,我要把这个包留着带回去给小熊玩儿,这包挺好看的。我说:噢,闹了半天你真正爱的是你的儿子安雄。
这时,不远的地方能听到歌声齐唱,唱的什么听不清楚,但声音之和谐之整齐有点像专业文工团的水平。在歌声中忽闻一声巨响,一根长竹竿喷着浓烟,带着啸声,直刺蓝天。安心说了句:“放高升!”我问何为“放高升”,她如此这般解释一通,大意和汉族节庆时放的礼花和二踢脚差不多。
我们顺着河走,走没多久看到一个场子里果然有歌舞表演,还真是专业的。还看到了斗鸡和剽牛。最后,一路走到据说是非常有名的那座曼龙寺。曼龙寺的有名,看了寺前的简介才知道名在寺后的曼龙塔。曼龙塔塔基涂金,塔身涂银,煞是好看。曼龙寺前面有一大片空地,后面连着一个小村,我们走到这里,才算真正进入了“泼水”的场地。
在这里互相泼水嬉戏的人很多很多,以年轻人为主,也有中老年人。不知哪里播放着旋律平淡的音乐,那音乐平淡得似乎仅仅是泼水节上男欢女叫的一个节拍式的背景。安心和我站在一边商量要不要也参加进去,凑个热闹,不参加的话好像白来一趟,来一趟赶上泼水节也不容易。可参加的话我们就这一身衣服泼湿了不知什么时候能干可怎么回去?正在犹豫不定之际,突然有个姑娘跑过来往我身上兜头泼了一盆水,我从头到脚刹那间如落汤鸡般湿得狼狈不堪。安心在一边幸灾乐祸地拍手大笑,笑声未落她也被人更彻底地哗一下泼了一身,笑声因此戛然而止。我们互相看看,先是相顾无言,然后突然一齐喊叫着冲向人群,各找东西盛水“撒起泼”来。
我们拣了两个塑料盆,场地上有许多临时搭起来的盛着水的大水池,汲取方便。我们先是互相泼。后来泼那些泼我们的人。后来见谁泼谁。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安心这么开心这么快乐这么像孩子,自我和她相识后她始终是一副克制压抑的神情,她的神情一向与她的少女般的相貌极不相符,到今天为止我才算看到了她的最本来的笑容。
我也开怀大笑!我笑得腰疼!
很久以后我才想起来,我在夏威夷海滨梦见的那个欢笑,就是在乌泉的曼龙寺前,在这一天的泼水节上,我和安心从未有过的放纵。
泼着泼着我们俩走散了,谁也找不见谁。安心真的玩儿疯了,我后来看见她竟然放肆地追着人泼,专往人堆里泼。她最后一盆水是泼了一个正往曼龙塔塔基上走的高个子青年,满满的一盆水尽数泼在那人干净利落的后脑勺和宽宽的脊背上。那人慢慢地转过湿淋淋的脸,站在塔基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冲安心毒毒地一笑。
我看见,安心的身体突然僵硬,张皇地后退两步,手中的塑料盆咣当一下掉在地上。那人没有停留,转身向塔后走去。安心叫喊了一声,喊得声嘶力竭,以致她喊的什么我没有听清。我看到她向那人的背影扑去,但仅仅冲上台阶几步就突然被从塔后跑出的一大群拿着空盆抱头鼠窜的男女卷了下来。在那群男女的身后,杀出人数更多的另一群端着整盆整桶清水的年轻人,倾盆大水从台阶上高屋建瓴般地一齐向下泼去……人墙水墙阻断了安心的视线和路线,在这群男女统统“弹尽粮绝”退下台阶之后,安心全身湿淋淋地举目四望,整个曼龙塔的塔基上,除她之外,刹那间已见不到一个人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