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这个韩王妃,得自己学会怎么去做,她这个皇后,可管不了!韩王妃不肯贤良不肯容忍,还绕过自己这个皇后把事情捅到官家面前,她还能如何帮韩王妃,呵呵!
自刘娥搬到张旻府后,一天比一天憔悴,令得她身边的人不安。
如芝瞧在眼里,急在心里。如今她也是悄悄地过到这里来服侍了,自上次潘蝶大闹揽月阁之后,就就知道自己此后的命运,就是与刘娥连在了一起。刘娥若好,她便好。刘娥若是不好,她便也没有了下场。当下是竭尽全力去服侍刘娥。她见着刘娥自从失子之后,就郁郁寡欢,就算是连韩王来多番劝慰,千依百顺,也不能换得她一时欢颜,心里焦急之下,就悄悄去问刘美(即龚美),刘娥有什么喜爱,有什么过往。
刘娥的来历,原也不是什么秘密,她自己当日与元休在一起的时候,就说了许多,如芝在一边也听说过。刘娥从蜀中逃难出来,先在孙大娘糕饼铺打工,后来又去了桑家瓦肆卖艺,然后才进了王府。
龚美说过,她一直念着孙大娘的情意,那日她从王府出来,也是去找过孙大娘,可惜孙大娘的铺子已经关了。她暗地存下了心,于是悄悄地做了些准备。
这日,如芝就劝着刘娥道:“如今春光正好,娘子何不去张家园子看看。”这时候有许多官宦人家拥有私家园林,只是园林虽美,若没有别人欣赏羡慕,却也是明珠暗投。所以本朝与前代不同,这些大户人家的园林,不但不阻止人去看,反而于每年花时,头一日先邀请自己亲友游园,次日就是邀请文人墨客前去题咏,然后才是开放京中,无论贫贱都可花几十几百文钱前去观赏名园,甚至还有兼售卖酒水的,倒弄得几户皇亲国戚家的酒在京中颇为出名的,传为美谈。
因此每到花季,京中大大小小的人家,都开了院子游园。那张家园子并不是什么名园,往来的不过是小户之家,人也不多,刚好适合此时让刘娥出去解闷。
刘娥听了,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就与如芝一起去了。
张家园子并不大,布置也有些随意,不象是名家整治过的。只不过是附近有些人贪图路程近走着就能来,不用雇车骑驴的,因此此时园中也就寥寥几人在。
只是今日阳光正好,刘娥在屋里呆久了,在这阳光下,心情竟也似有些好转了。见她因日头太晒,眯着眼睛,如芝就指着那边道:“娘子若是累了,不如前面亭子坐坐,也好看看牡丹。”
刘娥仔细看去,却见一个假山亭子边,有几本白牡丹开得颇好。当下也就点了点头,与如芝一起走过去,坐在那亭子里。却是另一头也有个胖妇人走过来,两人一见,不由呆住了。
那妇人竟是孙大娘,眼见一两年不见,她居然又胖了一大圈,见了刘娥,哎哟一声,先开了口:“你怎么瘦成一把柴了?”说着就上来直接捞起刘娥的手臂,顺着袖子撸上去,把她的胳膊整只显露出来,啧啧连声嫌弃道:“你看看你,我就说你别后悔,原来在我铺子里养得白白胖胖的,一离了我这里,就瘦成个鬼了。”
今日相见原也是如芝委托了张旻办的,她只道那是个经事的老嬷嬷,能劝劝刘娥勿要伤感。没想到竟是个粗鲁的市井妇人,倒把她吓了一跳,生怕她对刘娥无礼还招得刘娥不快,正要上前阻止,却见刘娥忽然间眼泪涌出,扑在孙大娘怀中哭了起来。
自那事发生以后,刘娥大半的时候都是如死灰槁木,不言不动,这般痛哭,却是没有。没想到见了这妇人,居然引得她情绪释放,如芝忙将脚步缩了回去,到嘴边的话也咽下了,心中暗暗庆幸,不想这一步居然是走对了,当下就悄悄地避到一边,为两人防护去了。
刘娥在孙大娘怀中痛哭了一场,竟是将那积郁也都哭出来了,这才慢慢地缓解下来,就问孙大娘别后情景。孙大娘就说了当日铺子烧了,她也做不动活了,乘机收了铺子跟女儿女婿过活。她自己有积蓄,也不用很看人家眼色,又能帮着照顾家里,倒也不错。不用起早贪黑地做活,大半年的时候倒是胖了许多。
刘娥又问起一些故人来,有些就转了地方重开铺子,有些年纪大的生意清淡的就收了铺子。然后就听着孙大娘将她从头嫌弃到脚,她自从遭难以来,从元休到如芝,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生怕有一句话教她难受了,反而使得她心情日复一日地低落起来,如今被孙大娘唠叨了一通,竟又似回到了初到糕饼铺时的情景,那时候她可是比现在难多了,也苦多了。可那时候她却有一股心气儿,那种天塌下来也不怕的激情。可如今,她却似乎失去了生命力似的。
如芝站在一边,看刘娥坐在那儿,听孙大娘唠叨嫌弃着,只是微笑地没有说话,没有反驳。但是很奇异的,眼前这个满身烟火气的市井妇人,以她高吭尖利的声音,以她发福的身躯,以她庸俗不堪的内容,什么谁家儿女不孝,谁家丈夫打老婆这样市井八卦,却说得渐渐让刘娥身上渐渐有了生气,这是一种形容不出来的感觉,但她就是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刘娥哪怕就是坐在那儿没怎么动,也没怎么说话,就这么从一个游魂般的状态慢慢活了过来。
如芝只觉得惊奇,再看向孙大娘的眼神中,就不禁有了敬畏之感。
这一天刘娥回去的时候,状态就已经让元休明显感觉到了变化,听了如芝的禀报,不由地赞了一声“好丫头”,便重赏了她。想着孙大娘既然有用,又不便让她知道刘娥真实情况,于是又令张旻在附近另租了一间房子,常约了孙大娘到那地方来与刘娥说话。
过得几日,刘娥也渐渐主动开口,与孙大娘说起往事来。孙大娘并不知刘娥情由,如芝只同她说,刘娥嫁了个年少公子,只是不慎滑了胎,所以心情郁郁,请孙大娘开解些。孙大娘心中也明白,似刘娥这般,也不可能是正室,且她在市井中见得多了,妇人妊娠小产甚至小儿夭折,也是常事,无非就是恢复过来再生罢了。她既得了钱,于是说话中也揣摩着说起类似的事来,如某人生了七八个孩子,又说起某人滑胎被城隍托梦说时候未到,后来果然又生了大富大贵之子。听得多了,刘娥也会想,莫不是这孩子的确是时候未到,她身份未明,王妃凶悍,此时生下孩子来,也未必可保。倒不如借这个机会出了府,在外头再有孩子或可安全长大。若是可以,她便没有名份又如何,只要将来的孩子能够安然长大,未必是坏事。
她这心结一去,就渐渐恢复起来。
这一日,忽然说到昔日糕饼店中的事,刘娥忽然想起,就问孙大娘:“可知道四丫如今如何了?”
孙大娘脸色一变,忽然就支唔起来,刘娥心中疑惑,就细问起来,孙大娘终究是个藏不住话的,问了几次掩不过去还是说了。却原来四丫原是签了身契,十年内要跟着孙大娘帮工的,只是后来街面烧了,铺子没了,孙大娘也没有再开的本钱,就回了家,四丫自然也是送回了原来的家中。没过几个月,她后娘就收了彩礼将她嫁了。谁知这四丫却也是命苦,嫁过去没多久就怀上了孩子,也不知是年纪太少发育未足,还是家里太穷吃得太亏,竟是生产时就一尸二命,就此去了。
刘娥听了,当时就怔在那里,不能言语了。她也不知什么时候孙大娘去了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小院,直至元休拥住她不停地唤她,这才回过神来,顿时眼泪就下来了。
元休慌了,忙去安慰于她:“小娥,你怎么了,你可别吓我。”她的情况明明在好转了,怎么又忽然变成这样了。
刘娥伏在元休怀中,痛哭失声,只哭了个昏天黑地,哭到最后,竟是一口黑血吐出,晕了过去。
元休吓坏了,忙叫了张太医来看,张太医诊了脉以后,反而有些欣慰道:“原来刘娘子积郁于心,不得抒发,老朽还怕这积得久了成了症候。如今能够一场大哭抒解出来,又能够把这口血吐出来了,倒好调理了。”
元休这才放心,等张太医配了药来,他亲自服侍着刘娥喝了,再问刘娥原因,刘娥就把四丫的事情说了,越说越是伤感忿恨:“我竟是想不到,四丫还这么小,还这么小,就这么白白断送一条性命,甚至是一尸二命。”四丫死的时候,也不过是才十三四岁吧,她这一生,实是苦多乐少。她想起自己刚进汴京城的时候,是多么羡慕那些汴京城的女孩子,她经历逃难九死一生才能够爬到汴京,而她们一出生就在汴京城。
可是,没想到自己曾经羡慕过的人,却也是那样的苦命。
刘娥的手紧紧地握成拳:“我必然不能教自己落到四丫这样的境地,我的命运,就是要自己来把握。不管别人怎么对我,怎么辱我欺我,我只要有一口气在,我就不会放弃,不会屈服。”
逐她出府又如何,逐她出京又如何,没名没份又如何,没了孩子又如何,元休只能悄悄来看她又如何。
只要她还活着,那就够了。
元休再次来看刘娥的时候,他看到她在看书,拿过来一看,不由诧异:“你怎么看起《论语》来了?”或许是以前在瓦肆中的习惯,之前她努力识字,为的就是能够看得懂书上的内容,但从前她爱看的,第一是话本志怪,如《太平广记》之类的,第二是情爱词曲,尤其是她以前唱过的那些曲子,当日唱的时候无知,后来懂了,更增一份新的心境。
但如今,她却看起《论语》,看起那些对于她这样的小娘子来说算得是古板乏味的东西来。
刘娥却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道:“我如今不爱看那些东西了,那些话本虽然有趣,但是,却没有用。”潘妃欺负她的时候,她觉得努力在讲道理了,官家要放逐她的时候,她也觉得在努力求恳了,可是这些都是没有用的。
《论语》是讲圣人的道理的,是不是对于她会有用呢?有时候元休来这里,也不仅仅只是来看她,他还会在书房与钱惟演等人说一些事情,他们的许多事情她也听不懂,但她希望她能够更接近那些事情。话本,词曲,那是瓦肆中有用的东西,不是王府中有用的东西。
元休听得刘娥语辞混乱地解释着,此时此刻,她只有这种朦胧的感觉,却无法清晰地表过出来。但是元休还是听懂了,他长叹一声:“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会给你安排书单,也会让人来教你。”他看着她的眼睛,道:“我一定会接你回去的,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