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在唐朝的定位很清楚,他只做大政规划。
现在他定下了初期几年的大致方向,那除非李世民来问,否则他是不会去参与具体事务的。
他所要做的是,确定大唐下一步的计划,即在王道仁政取得一定效果后,天下已经有一些恢复后,大唐又该去往何方。
但李世民说此番要讨论一番关于三省六部制度之事,涉及到君权和相权之事,洛苏知道自己决定不能缺席。
李世民知道洛苏为何而来,他也不浪费时间,直接就说道:“今日诸卿都知道本来要讨论政策施行的情况,这等细枝末节,国师本不愿意前来。
朕与国师说,今日谈论三省事宜,所以国师前来论道,诸卿且听之。”
言罢,便请洛苏出言。
洛苏侃侃而谈道:“自古一国能治,盖由君臣之为,臣之首为相,相佐邦国,贤则国盛,不贤则败。
一个王朝最重要的政治制度,就是宰相制度,所以今日天子请我来此讲宰相之制,我欣然而至。
秦朝之前的邦周,和如今制度相差太多,我便不提,从秦朝开始,一直到后来的汉朝,相国、丞相权力极大,几乎总揽全国政务,这保证了在天子没有足够能力的同时,丞相可以辅佐邦国运转,但问题在于,如果丞相也出问题,没有能力呢?
天子曾经和我谈论过隋文帝的问题,天子可还记得当初是如何说的吗?”
李世民当然记得,立刻说道:“隋文帝几乎所有事都自己决断,他非常的劳累,但是出现的问题却越发的多,隋朝的灭亡固然是隋炀帝的过错,但他在执掌国朝的过程中,也有很多错误。”
这就是李世民对隋文帝杨坚的评价,洛苏很是认可道:“杨坚已经算是资质很高的君主,他的能力很强,但即便是他,也会犯下许多的错误,他越是勤政,犯下的错误就越多,最终这些错误,都有可能会成为葬送帝国的元凶。
天子是我见过最聪慧英明神武的,伱们都是跟随天子一路走来的近臣,天子这些年犯过的错误多吗?”
群臣闻言都不说话,只有魏征朗声道:“虽然不曾跟随陛下征讨天下,但武德后期以来,仅仅数月,天子就有三错,以此观之,错漏不少。”
李世民闻言心一梗,魏征,可真有你的啊。
算了,自己选的人。
洛苏笑了笑,魏征的确是个人才。
他继续朗声道:“一个人是不能统观全局的。
三省制度,将丞相的权力分到众人身上,所有的政令,经过三高官官的反复商议。
一群最聪明的智者,就是诸位,对每一条政令都以自己的智慧,去提出意见。
一个人会出错,如果一群人都出错的话,那就是解决不了的问题了。
隋朝有三省制度,但那个三省制度是空的,杨坚和杨广都不重视三省,而是乾纲独断,不能发挥这个制度的作用。
所以未来大唐所应该具有的制度,无论是叫做三省,还是其他的名字,所要坚持的原则只有一个。
集合众人的智慧,而不是一个人的智慧,去治理一个天下。
除非那个人一直对,一直对,从未出过错。”
洛苏所言对几乎所有人与会的宰相来说,都是一种鼓舞,他们从未如此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以及自己身处的位置,对于帝国的不可或缺。
在过去的数百年中,伴随着靖难诸侯的消失,那种主人翁意识,已经消失了,宰相成为了权力的工具,而现在洛苏告诉君主以及臣子,宰相和天子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只不过宰相可以换,天子不能换而已。
李世民天赋很高,他一听完洛苏所说,立刻就问道:“国师,如果这样的话,那三省政事堂宰相看待天下的视角,岂不是要一致?”
洛苏对李世民的敏锐给予肯定,“没错,政事堂的宰相可以私人关系不好,但观念要类似。
君主在拔擢宰相以及黜落宰相时,不应该以私人喜好去做。
譬如现在大唐要行王道仁政,那政事堂中的诸位宰相,就要心往一块使,而不是将那些会破坏政策的人放进来。”
群臣若有所思,房玄龄问道:“国师,正如您刚才所说,隋文帝杨坚和隋炀帝杨广,对三省视而不见,我大唐又该如何避免呢?”
洛苏回道:“自古以来,对于宰相到底有什么权力,实际上并没有明确规定。
对于天子应当有什么权力,也没有明确规定。
天子理论上应当有无尽的权力,但现实中,却总是会引起祸患。
天子曾经和我讲过此事,让天子自己来说吧。”
李世民清了清喉咙,郑重道:“朕前些时日和国师相谈,偶有所得,从今日起,天子诏令不经过中书省和门下省的通过,加盖中书门下大印,就视作非法,下面的官吏可以拒绝执行。
朕希望可以用这种方式,来防止乱命的产生,防止朕做出错误的决定,造成大的危害。”
这下殿中顿时有骚动,魏征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心中浮现出一句话,建成太子,你输的不冤啊,一个为了天下,能够主动规范君主权力的人,你凭什么和他斗呢?
李世民所做的,很不一般,他能做出这个决定,说句实话,是洛苏也为之震撼的,真不愧是他看中的第一圣王之选。
君王如果真的想要做什么,仅仅凭借这个政治惯例,臣子们自然是拦不住的,没有任何制度能防得住杨广这种人。
但这个制度对于中等以及之上的君主,帮助就太大了。
比如现在李世民在气头上,下达了一个命令,按照过去的惯例,官吏接到诏令后,是做还是不做呢?
不做就是不尊奉旨意,做了但这明显是乱命。
而现在,李世民在气头上的诏令,在中书门下那里就过不去,那下级尚书省接到诏令后,就可以说一句,“未经中书门下,何以为诏?”
没有经过中书省和门下省的,算什么诏书,这是乱命。
等到李世民气消了,这件事也就算是过去了,这就是这个制度的可贵之处,这是一种相权对君权的制约。
宰相之间互相制衡,宰相和君主之间互相制衡,一群人互相监督对方,一群人互相补充对方。
稳定而有效。
即便以洛苏通贯古今的眼光来看,他也找不出一种更好的宰相制度了。
殿中的宰相皆深深拜服在李世民面前,“陛下英明神武,臣等数遍史书,不曾见之。”
李世民很高兴,他一向以诚待人,甚至想要给跟随自己的诸位将军,世袭刺史,这相当于当初大行分封。
李世民对于权力看的很清楚,并不是一定要全部把在自己手中,他只拿自己能掌控住的。
多余的、管不过来的,就分出去,他认为这样才能治理好国家。
不得不说,这种想法很是先进,隋文帝那种把所有权力都揽到手中,结果最后干不过来,频频出错最终祸乱天下百姓的行为,李世民是相当鄙视的。
李世民见到诸位宰相都稍微平静了一些,便对洛苏道:“烦请国师继续为诸卿讲述。”
洛苏点点头又缓缓说道:“如今大唐以尚书左右仆射、中书令、门下侍中这三高官官,合计六人为宰相,又以知政事、参知政事、同中书门下三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宰相。
为何种类繁多至此,诸位当要知晓其中深意,这是为了不遗漏大才在荒野之中。
古话常说四个字,政治清明,那什么叫做政治清明呢?
诸位可知晓?
中书令你来说一下。”
洛苏这突然点名,有点像是当初读书时突然被夫子点到,杜如晦还抖了一下。
政治清明。
这都不用多想,他直接说道:“所谓政治清明,便是君明臣贤,没有奸佞小人进献谗言,这是圣王治世时,皆会出现的场景,三代之后,汉孝文皇帝时,可称得上政治清明。”
洛苏闻言不置可否,又问道:“玄辰你觉得呢?”
洛苏点了洛玄辰的名字,众人的目光都投过来,想要听听洛氏子有什么看法,洛苏自己倒是对洛玄辰不报太大希望。
毕竟洛玄辰的天赋比起房杜这种顶级宰相来说,差的有点远,洛玄辰的优势在识人和学术,对数术也比较擅长,性格威严谨慎,所以能作为大军后勤官。
现在做吏部尚书,主持选官,以及科举进步的吏部考核,就非常合适,真让他去做首相或者次相,他也没有那个能力。
洛玄辰出列后就朗声说道:“政治清明就是不担心无妄之灾而死,就是不因为言语而获罪,就是不因莫须有而获罪。
群臣百僚,不惶惶终日,而能专于政务,各有所职,这就是政治清明。”
洛玄辰所说的角度与杜如晦又不同,更具体,更明确,众人听罢都赞叹,认为他说的很是有道理。
洛苏又问了几个人,基本上大同小异,有了洛玄辰的出言,剩下的几个人,大致上将自己想象中的政治清明的场景描述了一番。
洛苏听罢突然转过头问李世民道:“天子认为呢?”
李世民轻抚胡须,他听到第三个人的时候,就知道洛苏是故意点这些人的名字,让他们说给自己听,于是朗声笑道:“朕看刚才诸卿说的就非常好,我大唐就是要做到刚才诸卿所说的那些。”
洛苏先是认可的点点头,然后问道:“天子可还记得我曾经说你有一个很稀有、很少见的优点吗?”
李世民闻言迅速翻找着记忆,“国师,您是说,朕很讲道理?”
洛苏颔首道:“没错,就是这一条,天子你很讲道理,不要忘记这一条,这是圣王之道的根基。
政治清明,刚才诸位宰相说了很多,但归根结底,其实就是君王讲道理。
为什么政治清明的时代那么少呢?
为什么就连那些颇有作为的君主,朝廷上也总有种混乱的感觉呢?
因为那些君主,表面上拥有一切大权,但昏沉的政治环境,在暗地里却让他的精力被消磨。
君主不讲道理,依靠自己的喜好做事,甚至生杀予夺。
臣子有的明哲保身,有的寻找退路,有的生出反心。
但唯一不会做的,就是讲理。
不讲道理的去做事,那就要依靠个人性格。
这天下就没有本该做什么,而变成了,我要什么,每一个人都如此,那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呢?
君主以身作则的效果是极大的,因为上有所好,下必效之。
天子你怎么样对待你的宰相,你的宰相就会怎么对待僚属,既而一层层向下。
隋炀帝不在乎天下百姓,那底层的胥吏就敢随意压迫。
君主不在乎军队中的士卒,那军官们就敢欺压士卒。
正如天子你曾经经常慰问士卒,现在还在宫中让士卒们演武,大唐的官吏都知道你重视军队,所以士卒的待遇比武德年间要好。
这就是你作为君王的垂范作用。
政治清明与否,和臣子的关系不大,而在君王,如果你想要一个清明的政治环境,那就要维持现在的境况。
这就叫做开明政治,开明则有圣王出。”
“开明政治!”
李世民呢喃着这个词,他突然站起身,从众人的面前走过,走到殿中央,又向前走了两步,他的脚站在光中。
他望着脚上反着光的鞋,又向前一大步,这下温暖炽热的光全部都照到了他的身上。
李世民转过身望着诸位宰相,众人也同时望着站在光中的李世民。
李世民指着那从殿中射进来的光束朗声道:“国师,这开明政治,就是光。
圣王,就是从光明中走出的人,然否?”
他的声音如同晨钟暮鼓,回荡在太极殿中,久久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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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的宰相制度,不,应当说贞观朝的宰相制度,在君主专制制度下,几乎达到了理想状态,直到今日,我们依旧深受这种宰相制度的影响,洛苏为其赋予了深刻的意义,他所总结的理论,促使李世民以及往后的所有君主,对其怀有崇高的敬意。
……
“独属于大唐的光辉,从帝国的最顶层照射下来,李世民和他的宰相们,共同维护着一个堪称君主专制时代最开明的政治制度,李世民倒下后的政治遗产,宛如一座座横贯的山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唐王朝兴衰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