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们口中喊着谁稀罕蛮夷做儿子,脸上却是喜气洋洋,颇有些与有荣焉的感觉。
君父君父,
在他们这儿,也是将天子视之为父。
毕竟天子对官吏出手狠辣,而对他们这些底层百姓,却是宽容的很。
上次公审时,一个女道士冲出来差点没冲撞到天子,结果天子不仅遵从了她的意见,从此还专门设立民议司,准许百姓进谏。
天子,是仁君啊。
百姓或许愚昧,但时间一长,就能清楚知道谁对他们好。
不少文人还在明里暗里怀念故国,讥讽当今天子暴虐无道。
若是没人听见还好,但凡有个稍微懂一些的,指着那几个摇头晃脑的文人喊一句“鸟贼辱骂圣人”,当即就有十多个筷子杯子砸了过去。
民间对于当今天子的赞誉和敬畏极多。
颜季明入关中的时候,底下将士一个个心思如明镜般,不停地编造“吉兆”,上到河图洛书,下到推背图玉玺狐狸叫。
还是那句话,
你不带兵进京,你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这帮手下能整出多少花样。
反正,百姓们是信了。
酒楼里,说书人一拍惊木,喝道:
“上回说到这李嗣业,是西域回来的猛将,能单手擒杀猛虎,军中百十个军汉等闲近不得他身,使一杆祖传的虎头鎏金槊,从吐蕃军阵中杀个七进七出,
这么一扫,成片的人呀,那个手啊胳膊漫天飞,杀的那帮蛮奴闻风丧胆!”
下面有人忍不住问道:
“若是这般虎将,我怎么听说他后来死了呢?”
“问得好!”
说书人又是一声大喝。
“话说前朝这天子,软弱无能,以至于丧了江山,甚至让蛮夷围住了长安城,是以就算李将军在外头杀的神鬼皆愁,也耐不住那吐蕃兵一圈圈围上来,根本没有多少援军。
你们可曾知晓。这李将军原本是不用死的呀。”
这话立刻引起了听众的注意,说书人这时候却故意喝茶,闭口不说,引得下面人一边开口谩骂,一边往台上扔赏钱。
粗略估计了一下数目,说书人心里乐开了花,立刻清清嗓子。
“那郭令公引兵回援,吐蕃人不得不退去,但前朝天子尚且于心不死,就为了他那点面子,因此下令李将军出城追击。
将军出城那一日,愁云惨淡雨纷纷,眼见着是要送将军一程,
诸位,且听着呀,那李将军就因为前朝那窝囊天子的一道旨意,拼命挥军冲杀,最后旧伤崩裂,死的时候还在骑马冲锋!
你们可知,他临死前还喊着什么?”
“快说!”
“又卖关子!”
“他喊着,南下!杀贼呀!”
五个字,引得一众听客们血脉喷张,泪流满面,然后心甘情愿地又砸了一轮赏钱。
故事说到这,算是一回结束,听客们知道规矩,虽然眼巴巴还等着听,但也只好等到明日再来,心里砸吧着味儿。
茶凉人散,人走的差不多了,说书人才走下台,帮着拾赏钱,他注意到,还有一个约莫四十余岁的男人没走,身上穿着常服,却难掩贵气,坐在那慢慢地喝茶,说书人便满脸堆笑地过去。
他既然吃了这口饭,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就养出来了,知道不是个能得罪的人物,便施了一礼,待得对方微微颔首后,才敢坐在他面前。
“这位贵人,今日的事儿,听的可还满意?”
“这位李将军,死的确实不值。”
男人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但那喝茶的姿势,陡然变得和喝酒一般,狠狠灌下一口。
说书,难免有些艺术加工,何况现在的说书人,都得提前去官衙报备过,确认过内容没问题,甚至得在官衙的要求下进行删改情节。
说出来的自然有好有坏,在刚才那个故事,昏庸无能的前朝天子,显然就是反面人物。
又坏又蠢,还害死了那般英武的将军。
“听您的声音,是关中人?”
“老家在那,才搬来洛阳不久。”
“洛阳是好地方啊。”说书人劝慰道:“正是个安家乐业之处,贵人您在这待久了,也就习惯了。”
“口口声声说着贵人,你瞧得出我来历?”
“那可不...”说书人讪讪一笑,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小人吃饭家伙可不止一张嘴,还有这双眼睛,说书的时候看着下面,
知道他们想听什么,也看的出谁有钱打赏,稍微多观察几日,眼里专门盯着有钱的那些人想听什么,时间一长,等琢磨明白了,这也就算是入行了。”
“那,你不妨猜猜我是什么身份。”
“贵人您这可说笑啦,小人哪敢胡言乱语。”
“不怪罪你。”
“小人斗胆,猜...您兴许是官宦世家?”
“有点靠近。”
说书人提起了几分小心,问道:“可是前朝的大臣?”
“呵,是与前朝有些勾搭。”
“贵人恕罪,小人这可是不敢再往后猜了。”
“罢了。”男人轻笑一声,“我以前也就是个吃百家饭的,现在丢了家产,落魄了,到这洛阳寻一份营生。”
吃百家饭?
莫非是大商贾?
说书人有些疑惑,看见男人站起身,知道要走,连忙跟上去。
“小人送送您。”
门外站着一队人,应该是男人的亲随。
为首那个瘦高的老人,一看到男人就迎上来,一开口,吓了说书人一跳。
好尖细的声音。
他只觉得想起来什么,但越想越迷糊。
男人临走前对他笑了笑,坐上轿子离开了,除了那个瘦高老人,其他佩刀的随从,与其说是保护,更像是监视着他。
“这声音,莫不是个阉奴?”
他想了半天,忽然一拍大腿。
天子早就下令自此之后民间不准再有阉人,还有的那些阉人,几乎全是前朝的,天子本是好意善心,但在某些人眼里,阉奴反倒成了大富大贵的象征。
能得着一位阉人伺候,那身份就已经不是普通的富贵了。
当今洛阳城里,哪个中年男人还能得着一位阉奴随行伺候着?
只有新迁来的...唐王了。
说书人吓得发懵,无论在故事里如何戏谑如何讽刺,但要是真碰上那些将相王侯,人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捏死他跟玩似的。
而这时候,街那边响起了散乱的马蹄声,在说书人愣怔的时候,声音已经传来。
“西域大捷!西域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