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淋淋的身子,一步步爬到了魍魉渊上,在大雨中凄厉长笑,纵身一跃
魔眼司瞳,终于真正地成魔了。
魑魅魍魉,那是百灵潭阴气最重的地方,鬼火万丈的深渊,封印着无数恶灵邪魂,生前全是些十恶不赦之人,死后连佛祖都超度不了,只能囚禁在渊底,相互吞噬,此消彼长,慢慢耗尽冲天怨气。
而司瞳,便是无父无母,生于魍魉渊底,由不计其数的怨气汇聚而成的魔。
小小的婴孩,被冲天的煞气笼罩着,在渊底发出了第一声啼哭,落在了无意路过的无垠耳中,从此牵绊而生。
无垠不顾百灵潭其他人的劝说,将司瞳带回去收养。
司瞳身上与生俱来就带着滔天魔性,无垠便教他佛法,授他经文,十年如一日地抚养与教化他,将他身上的魔性一点点压制下去。
但魔性天成,即使有了佛心无垠,司瞳在起初时也还会时不时地发作,那时的他极为痛苦,血红着双眼,像有什么在身体里窜动,撩拨得他直想毁天灭地。
每到那时,无垠都会紧紧抱住他,听他倒吸着冷气,在耳边痛不欲生:“师父,我好难受啊,好难受啊……”
声声凄唤中,无垠总会一边转动着佛珠,一边急念着金刚经,有时被司瞳咬得肩头鲜血四涌也不停住,直到那一波翻滚的魔性彻底平息下去。
就这样,师徒俩相伴了几百年,没有无垠,司瞳早就成了魔。
但也就是无垠,从魍魉渊底拉回司瞳,又亲手将司瞳再次推下了魍魉渊。
世上唯一不视他为异类的那个人不在了,司瞳最后一丝顾忌也没有了,他无需再苦苦支撑,压抑百年的魔性终于彻底爆发,在渊底的厉鬼恶魂里冲天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就在那个雨夜,司瞳成了大魔头,浑身戾气,率领着魍魉渊下的恶魂冲破结界封印,逃出百灵潭,流窜人间,掀起血雨腥风,为人间带去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浩劫。
赤红的长发在大风中烈烈飞扬,司瞳口吐地狱烈火,一个个村落杀去,一座座城池烧去,搅得人间哀鸿遍野,直到他骑着恶龙,率领着厉鬼们来到了北陆南疆的三水汇合处,云陵江。
滔天的洪水中,无垠终于现身了。
月白的素衣周旋在惊涛骇浪间,阻止着一波又一波汹涌袭来的洪水,大风吹得他衣袍鼓动,那张清俊的脸上是不尽的坚持与悲悯,禅光佛心,却到底抵不住魔高一丈,只能是蜉蝣撼树,引得司瞳身后的一众妖魔鬼怪哈哈大笑,笑得刺耳尖锐。
“老畜生,妄想与我们大王斗,简直不自量力!”
笑声还未扬起,却是戛然而止,司瞳一只手闪电般地穿透那个厉鬼的胸膛,然后在所有噤若寒蝉的目光下,若无其事地抽出来,将血淋淋的五指放到嘴边,一根根舔过,音调缓慢而诡魅。
“我是他一手带大的,你骂他是老畜生,那我又是什么?”
大风吹起他的赤发,那张俊美无双的脸透着妖冶至极的邪气,额间两片血莲一闪一闪,在狂风暴雨间散发着地狱般的光芒。
无垠闭上眼,不忍再看——两片,司瞳额间已长出了两片血莲,再要如此兴风作浪下去,那一天就已经不远了……
“司瞳,收手吧!”
饱含悲悯的声音响荡在天地间,绝望得深入骨髓。
坐在恶龙上的那个魔却像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仰天长笑,笑得赤发飞扬,凄厉到字字泣血。
“从前你要我生我便生,你要我死我便死,可现在,我只想让天下人来给我这个大魔头陪葬!”
六)
月姬的死状极其凄惨。
她的四肢被司瞳硬生生掰断,做成了两柄剧毒无比的蝎子钩,躯干被挂在司瞳的魔军旗帜上,随厉鬼们的脚步招摇过市地一处处杀去。
那日无垠差点失手被擒,所幸是春妖与月姬及时赶到,将他救回了百灵潭,但月姬却为了师父被厉鬼们拖住,落入司瞳手中。
等到无垠得到消息时,月姬已经身首异处,天地间大大小小的妖魔鬼怪,除却春妖管治的百灵潭外,其余或歼或收,尽皆加入了司瞳的魔军一行,声势愈发浩大。
司瞳额间的血莲已长成了四片,昆仑镜里,他坐在恶龙身上,身后的厉鬼们摇着魔军的旗帜,上面挂着月姬血肉模糊的尸身,一处处掠去,洪水烈火,直杀得人间风云变色。
昆仑镜外的无垠看得煞白了脸,百灵潭其余人更是倒吸口冷气,齐齐看向潭主春妖。
春妖一拂袖,朝着无垠直直伸出手,语气里含了难得的愠怒:“五色血莲即将聚合,你还在等什么?佛珠呢?”
无垠抬起头,脸色惨白,却是抿紧了唇,不言不语,似一尊坐化的佛像。
春妖勃然大怒,蓝光大作间伸手向无垠怀里探去,不由分说地掏出那串佛珠,狠狠道:“你下不了手,便由我们来替你挥刀除魔!”
声音久久回荡在百灵潭里,这场最后的决战,终是一触即发!
百鸟之王乌裳、孔雀公子孔澜、上古饕餮千夜、万莲之主薛连、酒君东篱、战神小山、茧人一族、碧丞孔七……连天上的妙棋灵君齐灵子也被惊动,不再四处躲着谛听,而是与他共同奔赴百灵潭,随潭主春妖齐心协力地赶往人间,打响一场除魔决战。
他们分作三批,一批由春妖齐灵子领头,一批由乌裳孔澜领头,一批由小山孔七领头。
千夜薛连与碧丞茧儿两对夫妻,一对随了乌裳夫妇,一对随了小山孔七,而地藏王座下的谛听自然是别扭地跟了齐灵子的队伍,嘴里还嘟嚷着:“你欠我许多,可别想着一死百了,三千年的等待,别妄想一笔勾销!”
齐灵子挠挠耳朵,佯装没听见,转过身却是弯了唇角,眸光闪动。
“阿七别怕,跟着我,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小山拎着两个大铜锤,中气十足,虎虎生威。
她身旁的孔七一袭白衣,眉目如画,此刻却似笑非笑地望着小山:“虽然我力气没有你大,打架也没有你厉害,但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他不动神色地上前,白衣掩住了小山,墨发飞扬。
“这种时候,你只需站在我身后便好。”
大战四起,恶魂如潮水般涌来,百灵潭的人马阵势荡荡,挥剑扬戟,将司瞳的魔军打得落花流水,一退再退。
他们旗开得胜,趁胜追击,最终三批人马于云陵江汇合,在春妖的带头下,迎来了与司瞳的正面交锋。
波澜壮阔的江面上,司瞳倚在恶龙上,长发赤红,血莲闪烁,面对着春妖率领的百灵潭大军,神态慵懒而不屑一顾,只是舔了舔舌头,透出一丝兴奋莫名的杀气。
却是转眸望见了人群里的那袭素衣,四目相接中,司瞳的眸光蓦然染了凄色,他长笑一声,笑得无尽哀凉。
“我亲爱的师父,你也是来亲自送我下地狱的吗?”
话音一落,司瞳便陡然站起,赤发暴涨,扬手一挥,掀起惊涛骇浪,翻涌着朝百灵潭的千军万马打去。
大风烈烈,天地变色。
春妖掠飞而出,将怀里佛珠祭出,用力一扯,高高抛向众人:“尔等接住了!”
乌裳、孔澜、千夜、薛连、小山、孔七、齐灵、谛听……数十道身影在同时如厉箭般射出,各自于半空中接住一颗佛珠,摆阵诛妖,开始如预先演练过的一样——
合力诛杀司瞳!
地下的无垠瞬间惨白了脸,仰起头颤抖着身子,说不出一句话来。
站在恶龙头上的司瞳一甩红袍,眸光蓦厉,额间的血莲赤光大作,眼见着就要蜿蜒出第五片,他浑身的戾气也在霎那达到了顶峰,声音穿透电闪雷鸣,凄厉地响荡在天地间——
“我既不容于世,便叫我天诛地灭,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不得超生!”
否则,诸天神佛,就等着我一一杀去,连根拔起吧!
七)
“你当真什么也不怕吗?”
“怕?我当然有怕的东西。”
“你怕什么?”
“我不怕毒蛇猛兽,不怕打雷闪电,不怕因果报应,不怕众叛亲离,甚至不怕死。”
“我什么都不怕,只怕和师父分开。”
师父,他们总说你是佛,我是魔,待到黄土白骨,你定是要飞升九重天的,我却不想下地狱
因为,我不想和师父分开,不想孤零零的一个人。
耀眼的佛光四射开去,困在中央的司瞳痛不欲生,嘶声长嚎。
他额间的血莲已绽开了五片,魔性被彻底引出,沉寂在体内几百年的魔意终是苏醒!
五色妖魔,重现人间,就等这一刻了!
司瞳在佛光阵中痛得撕心裂肺,魂魄被生生拉扯着,仰头一声凄厉:
“师父,我不想下地狱——”
我不想下地狱,不想孤零零的一个人,我什么都不怕,只怕和师父分开……
无数声音交织在无垠耳边,他眼前忽然浮现出司瞳曾缩在他怀里的模样,乖戾而倔强,在漫天飞舞的红枫间,像个竖起浑身尖刺的小兽,斩钉截铁得不容人置疑。
“总之只有我,只有我才是陪师父一辈子的人!”
天地间忽然响起一声长啸,人群里的那袭素衣一拂袖,在千钧一发之际,纵身飞起,闯入了佛光阵里,接住了遍体鳞伤,只差最后一击就将魂飞魄散的司瞳。
“无垠,快回来,你疯了么!”
春妖一下收回手,厉声喝道。
阵法顿乱,所有人措手不及,半空中的无垠抱紧司瞳,乱发纠缠,在大风中对上司瞳激动的眼眸,忽然笑了。
疯了?是的,他疯了,早就疯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他却做不到无情无心,能眼睁睁看着一手带大的徒儿被打得魂飞魄散,彻底毁灭在世间。
“不!”
春妖失色察觉,还来不及阻止,阵中的无垠已经一把按住司瞳,在所有人的震鄂目光下,义无反顾地对着他欺身吻了下去。
双唇紧贴,魔性激荡,一下下碰撞着佛光阵——
无垠竟是在将司瞳体内的魔性度到自己身上,他竟是想代他承载五色妖魔,代他魂飞魄散!
天地间飞沙走石,风云变色。
所有人齐齐惊呼,却被大风阻得无法靠近,一片混乱中,人们头顶的乌云割裂开来,一道白光从天而降,莲花座徐徐落下,圣洁的光芒洒满大地。
时间像静止一般,所有人都睁大了眼,仰望着空中那个端庄慈祥的身影。
她坐于莲花座上,手持净瓶杨柳,是能将世间一切污浊邪恶都净化的所在。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她是佛,是大慈大悲的佛,是普救人间的观音。
亦是无垠每日晨昏定省,虔诚以对,痴痴仰望的画像中的那道背影。
八)
佛心无垠,无体无形,原本只是观音净瓶里的一滴甘露。
他从杨柳上坠落,落在了莲花座上,被佛光照到,凝而不化,久而久之,成了有意识有情感的露魂。
他思慕着那道每日以对的背影,即使知道她是圣洁而不容侵犯的佛,他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千百年的岁月弹指而过,他在经文的诵念声中终于能化出人形,在观音闭眸小憩时,深情凝视着他心中无与伦比的佛。
他的佛许是知道他的存在,却从没有当面揭破他,也没有将他赶出南海,只心静如尘,当他是佛殿里的信徒童子,一视同仁。
就这样,不扰不惊地又过了百年。
直到有一日,观音算出了人间将有一场大劫难,在闭眸小憩时眉头仍紧蹙着,苦思对策。
他禁不住化出人形,悄无声息地伸出手,想替他的佛抚一抚皱着的眉头,那双美眸却陡然睁开,轻轻抓住他的手,波澜不惊地望着他。
他骇了一跳,却听她缓缓道:“无垠,从今日起,我赐名你无垠,你在南海沐浴佛光千百年,如今天下有难,我要你去替黎明苍生做一件事,你可愿意?”
就是从这一声问起,他鬼使神差,担过使命,开始了百灵潭漫长的等待。
他要做的,便是等待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上古时女娲封有五怪,那五怪在最后的决战中合为一体,魔性倍增,并称五色妖魔,被女娲打入魍魉渊底,永世不得轮回超生。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魔王死去,魔意却不休。
观音算出,在洪荒浮尘,转瞬即过的沧海桑田里,五色妖魔的魔意蠢蠢欲动,即将复苏,重现人间,为人间带去一场血雨腥风。
这是注定的一场劫难,命轮转动,无可改变。
但观音却慈悲为怀,想出了一个法子,能将伤害降到最低。
她化出了自己的一丝分身,封入魍魉渊底,用来承载日后复苏的五色魔意,这丝分身将代替苍生历劫,作为一早注定的牺牲品,待到五色血莲聚合,被消灭在天地间,人间的劫难就能彻底结束。
而承担了消灭魔意使命的人,便是无垠。
他从魍魉渊底将司瞳带回去抚养,只是为了等待,等待日后五色魔意在他体内复苏,危害人间时,将魔意连同他一起彻底消灭。
世人常道千手观音,分身千千万,无所不在,司瞳只是她万千分身中的一丝,在这场浩劫中是注定要用来牺牲的,他扮演的角色只是一个器皿,一个困住魔意,等待历劫,而最终要被打碎的器皿。
无垠原以为自己不会对一个器皿动情,但当他带着司瞳在赤枫林度过了无数春夏秋冬,看着他一点点长大,一点点对自己百般依赖时,他才忽然觉得,他所要承担的使命,究竟有多么残酷。
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他心中的佛,他没有退路,更没得选择。
他只能一次次将自己锁在枫林深处的竹屋里,痴痴仰望着画像上的那道背影,虔诚以问,寻找一个没有答案的答案。
普渡众生的佛啊,渡得了所有人,却唯独渡不了他。
他常常看着缩在他怀里睡着的司瞳,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慌。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习惯了和他相依为命的感觉,不再视他为佛的一丝分身,不再自欺欺人地骗自己,他舍不下他只是因为他思慕着那高高在上的佛。
可仁慈的佛啊,为何要交给他这样一个难题,要他亲手毁掉他不知不觉,悄无声息便已深入骨髓的爱。
佛爱世人,独不爱我。
他曾摊开手心,在赤枫林间喃喃自语,对身前提醒他不要忘记使命,清冷而立的春妖苦笑。
笑声低不可闻,带着从未有过的绝望,轻轻缈缈,似寒冬落下的雪花,风一吹就消散无踪。
不,佛爱世人,是独……不能爱我。
他们注定是要分开的,枫叶,分叶。
他生来便是要被他毁灭的,他与他注定对立,注定……不得善终。
即使无垠拼命压制司瞳的魔性,想让那一天晚点到来,但该来的却还是来了。
司瞳不知道,为何无垠会那样紧张那幅画像,是因为画像撕毁之日,便是这场浩劫的命轮转动之时。
竹屋门口的结界不是普通的封印,而是观音一手设下的,那涤荡世间的佛光,让一众妖魔鬼怪无法近身,只有作为观音一丝分身的司瞳才能轻而易举地解开。
他扮作画像上那个背影,从没有想过心细如尘的师父为何会认不出,因为他不是以假乱真,而是他本来就是真的!
他是观音的万千分身之一,外貌形态一模一样,只要化作女装,就能瞒天过海,叫曾经在莲花座上日日以对观音的无垠都认不出来。
“你走吧,百灵潭再也容不下你了!”
那日画像撕毁,在漫天飘飞的纸屑中,没有人知道,无垠是用怎样悲痛而绝望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
不是他想赶他走,而是既定的命轮已然转动,五色妖魔即将复苏,司瞳必须走,必须成魔!
他在大雨中狠心赶走他,回到赤枫林便大病了一场,躺在床上脑海中全是司瞳那张泣不成声的脸。
有些事情他身不由己,身不由心,他一手带大的徒儿是注定要被牺牲的,谁也改变不了这个命运。
他咬紧唇,绷紧着脊背,泪水划过眼角,无声无息地浸入枕巾,转瞬消失不见。
那是无垠第一次心生憎恨,憎恨这个既定的命运,憎恨这个无情的天道,憎恨……他心中那个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佛。
九)
乌云散去,阳光普照大地。
这场风波终是过去了。
众人随春妖回到了百灵潭,却再也不见那袭素衣。
空荡荡的赤枫林,只有穿林而过的风,以及一片片纷飞的枫叶。
春妖站在枫林前,墨发如瀑,伸出手接住一片枫叶,幽幽一叹。
“血肉相融,再也不用分开了,这于你们而言……已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那日天昏地暗间,无垠妄图想代替司瞳历劫受难,携魔意毁灭于天地之间,更改命途,逆天而行,却在最后一刻,观音及时赶来,制止了一场浩劫的发生。
就在五色妖魔即将挣脱佛光阵之时,她手持净瓶杨柳,与众人携力将其困在了阵中。
时间刻不容缓,无垠与司瞳紧紧相拥,怎么也不愿分开,观音动容叹息,百灵潭众人更是咬牙含泪,却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二人在一波波笼罩的佛光中,血肉相融,携五色妖魔一同烟消云散。
在那最后一刻,春妖恍惚间看见,无垠与司瞳脸上似乎都现出一抹解脱的笑意……
他们融入了对方的血肉中,化作一滴甘露,滴答一声,收入了观音的净瓶里。
尘归尘,土归土。
就此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