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她流连人间,看遍千帆,惩治着一颗颗充满欲念的心。
惟愿寻得一个拥有赤子之心的人,共度此生。
——《百灵潭·薛连》
一)
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
亭中坐一人,围炉暖酒,身后站着两个黄衫小婢,水雾缭绕,宛若仙境。
一只乌鸦扑翅飞来,摇身一变,化作了一身乌衣的清秀姑娘,施施然落在地上。
“薛姐姐,好久不见。”
亭中人抬起头,莞尔一笑,如冰雪消融:“乌裳妹妹,别来无恙。”
乌裳是奉主人春妖之命来给薛连送信的,薛连的真身是一株千年雪莲,她出身百灵潭,早年习法多亏了春妖相助,后前往长白山修行。
看完信后,薛连五指翻飞,掌心蹿起火苗,眨眼间烧掉了信笺,她望向乌裳,眸含笑意。
“劳烦乌裳妹妹回去告诉潭主,薛连必将竭尽全力将饕餮千夜带回百灵潭,不负潭主所托。”
顿了顿,她脸上难得地闪过一丝绯红:“也多谢潭主亲赠的八字真言,薛连铭记在心,感激不尽。”
乌裳点了点头,转身就要飞起,薛连却一声叫住了她。
“听闻妹妹做了百灵潭的百鸟之王,还与孔雀公子成了亲,姐姐在长白山未能赶回,现在补上迟来的贺礼,聊表心意,贺妹妹双喜临门,还望妹妹不要嫌弃。”
说着还不等乌裳推却,她便转头对身后的两个黄衫婢女笑道:“你二人也跟我随份礼吧。”
她两个婢女一唤五儿,一唤七儿,也是一派的清丽动人。
五儿活泼,笑嘻嘻地变出一把剪子,随手剪下自己一缕长发,放进了锦盒里。
七儿娴静,也接过剪子,抿嘴淡笑地剪下一缕长发,放进锦盒。
那两缕长发一进了盒中,便流光四射,瞬间化作了几十根长长的人参须,品相大小俱是百里挑一,珍贵异常。
乌裳瞪大了眼,薛连笑着解释道,这五儿乃是长白山修行五百年的云参,七儿则是长白山修行七百年的紫参,因一次机缘巧合,她在一个牛鼻老道手中救下了她们,从此她姐妹二人便长随她左右,朝夕为伴。
说着薛连也拔下头上的银钗,在酒杯里挑了几挑,荧光一阵,那钗头上雕工精细的六片雪莲瓣便化成了实物,晶莹剔透,寒气沁人。
乌裳还来不及开口阻止,薛连就顺手摘下一片,放入锦盒,眉眼含笑地递给了乌裳。
“好,好大的手笔,薛姐姐你太客气了……”乌裳有些结巴,接过锦盒的手微微颤抖,心中只道,这要拿回去给孔澜那骚孔雀看,他一定乐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目送着乌裳的背影消失在万里长空中后,薛连斟了一杯酒,摇晃着酒杯,看眼前红泥慢火,沉眸不语,似乎在想些什么。
许久,她唇角微扬,清浅一笑:“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千夜么,倒要会你一会。”
二)
“你这婆娘还有完没完,牛皮糖似的跟了小爷八千里,甩都甩不掉,信不信我一口把你吃了!”
少年暴跳如雷,一身红衣在风中飒飒飞扬,衬得整个人俊美无双,一张脸却是气鼓鼓的,眉宇间带着些孩子气。
这便是红叶宫主,饕餮千夜了——上古神兽中最为贪吃,也是心思最单纯的。
“这番话你已说了几十遍,我也很纳闷,为何现如今我主仆三人还没到你的肚子里去?”
薛连坐在亭中,好整以暇地望着千夜,闲闲饮了一口茶,她身后的五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千夜恼了,指着薛连气不打一处来:“你,你别欺人太甚!”
数月前,薛连带着五儿与七儿来到了红叶宫外,用一壶百花酿将千夜引出后,自报家门,说奉春妖之命,来劝他归顺百灵潭。
千夜哼了哼,不屑一顾,开玩笑,他在红叶宫当大王当得好好的,统领一众妖兽,独霸一方,逍遥自在,干嘛要去春妖的破潭子受罪!
正要打道回府时,薛连却忽然开口:“宫主不挂念乌裳妹妹了吗?”
千夜立时回头,薛连含笑望着他,不紧不慢道:“是谁曾经扔下豪言壮语,说总有一天,要杀到百灵潭,抢了人家做新娘,做你红叶宫的夫人?”
论起千夜与百灵潭的渊源,却是说来话长。
他曾因馋嘴潜入琼花娘子的紫云洞,想偷一壶百花酿,却误打误撞钻进一个龙蛋里,被花仙白兰扔在了百灵潭,成了乌裳与孔澜争夺鸟王之位最后一关时的任务。
他对乌裳一见钟情,化身龙娃与他们同行了一路,整日赖在乌裳身边叫她“娘亲”,最后还差点抢了乌裳拜了堂……春妖那时就说,要带他回百灵潭修行,没想到竟真派人来了。
“是又怎样?与你有什么干系?”千夜挑了挑眉:“莫非你看本宫主长得俊,想二女共侍一夫?”
薛连笑了笑,并不理会千夜的揶揄,只清声道:“不,我只是来为乌裳妹妹带个话,她与孔雀公子夫妻恩爱,难舍难分,容不下外人插足。”
“现如今她已怀有身孕,更加无法回应宫主的一片痴情了,只能叫孩子认宫主做个干爹,不知宫主意下如何?”
“什么?娘亲有了身孕?”千夜脸色大变,一跺脚:“好个孔澜,下手真快,还想要我做什么鬼干爹,做他爹还差不多!”
千夜气急败坏的模样就像个被抢了心爱糖果的孩童,薛连看在眼中,心头暗笑,果真是性子单纯的饕餮,不谙情事,听到消息后恼怒大于伤心,根本自己都没分清楚情爱为何物。
气归气,千夜骂骂咧咧一通后,到底没真想杀到百灵潭,只是没好气地要薛连回去告诉孔澜。
“让那厮好好照顾我娘亲和我干儿子,不然我就把他那孔雀毛拔下来做屏风,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恶狠狠地交代完后,千夜吸了吸鼻子,摸向肚子,揣摩自己方才发力过猛,现下是又饿了,眼珠一转,他清了清嗓子,回首笑眯眯地对薛连下起了逐客令。
“时候不早了,薛姑娘请回吧,寒舍简陋,就不留你们吃饭了。”
话音刚落,红袍翻飞,千夜掠身而去,风一阵地就要溜之大吉。
薛连在他身后气定神闲,笑得别有深意:“宫主慢点,路还长着呢。”
千夜万万不会想到,他惹上了一个多难甩掉的麻烦,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低估春妖的识人之毒!
从这一天起,他就再也没有甩掉过薛连和她的两个婢女。
这一路她们对他紧追不放,如影随形,每每他忍无可忍要开打了,薛连就纤手一挥,幻个雪罩将自己和五儿七儿罩得严严实实,只守不攻,和他耗内力,他哪耗得过她这千年雪莲啊,天杀的她两个婢女还是人参精!
每次他那边筋疲力竭了,里面却还在悠哉悠哉地剪头发,喝人参水,源源不断地滋补,狂利用自身优势打持久战,简直是无耻至极,欺人太甚,把他气得六窍生烟!
和薛连斗法,千夜觉得自己饿得都比以往快,每天都是前胸贴后背,如狼似虎地狠狠瞪着薛连,恨不能一口吞了她们主仆三人。
凉亭里,千夜深吸了口气,一撩红袍坐在了薛连对面,好歹按捺住心头怒火,决心和薛连好好谈一谈。
“薛姑娘,世人都道,女子矜持,怎么偏你这般不害臊,对一个大男人穷追不舍,你还是不是女人啊?”
话出了口,却还是免不了满肚子怨气。
薛连不以为意地饮了一口茶,面不改色,目视着千夜笑道:“世人也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怎么偏你这般不爽利,对一个小女子拒之千里,你还是不是男人?”
千夜一下被噎住,梗着脖子说不出话来。
七儿定性好,倒是五儿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惹得千夜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瞪着她:“笑什么笑,再笑小爷就把你吃了!”
五儿才不怕千夜,做了个鬼脸,古灵精怪地在薛连身后比出一个雪罩,叫千夜气得差点拍案而起。
天杀的春妖,派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好好好,我认输了,我不和你们斗了行不行?”
这主仆三人是软硬不吃,如此下去不是办法,千夜心念倏转间生出一计,哼了哼,望着薛连挑眉道:“请小爷去春妖那破潭子也行,不过得有个条件,小爷饿了,想吃……”
“你不会想吃了我们吧?”五儿惊声插口道。
千夜不屑地瞥了她一眼:“小人参精,你想舍身喂虎还得看小爷成不成全呢,就你那点分量,还不够我塞牙缝的。”
说着他倏然欺身凑近薛连,攫住她的眼眸,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薛姑娘,我想吃的是——醉、陶、然。”
红袍一拂,千夜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薛连,笑得意气风发:“如果你能弄到这样东西,就算你有本事,百灵潭人才济济,小爷二话不说和你去拜见春妖,解散红叶宫,从此归顺百灵潭,怎样?”
言下之意自然是……如果弄不来,就给小爷有多远滚多远,再不要出现在小爷面前!
千夜抱着肩,笑眯眯地看着薛连,眸中得意洋洋,怎么着,这招就叫以退为进,还不叫你这婆娘知难而退,乖乖认输!
却没想到薛连笑了笑,眼睛眨也不眨,伸出手爽快应下:“好,就这样说定了!”
千夜愣住了,呆呆地与薛连击掌为誓,在碰上薛连手心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有了一种自己将自己卖了的错觉……
三)
所谓醉陶然,是昔年女娲向天帝献上的一道佳肴,沧海桑田间早已成为了传说中的美食,莫说寻到,许多人就连听都没听过。
它由三种食材组成,缺一不可。
醉——紫云洞,琼花娘子的菊花酿。
陶——平月林,陶修老人的风满袖。
然——西昆仑,凶兽混沌的混沌肉。
这三样东西珍稀异常,就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弄到前两样,第三样没弄来也是白搭,而第三样正是这道美食的关键,也是最难弄到的。
混沌初开大道传,天地继然而生成,相传西昆仑睡着一只混沌,脾气暴躁,要弄到他一块肉几乎是有去无回。
说起这混沌,和千夜倒有些交情,他们与穷奇、梼杌并属上古四大凶兽,洪荒浮沉中,千夜建了红叶宫,独霸一方,混沌去了西昆仑长眠,穷奇跟梼杌那两家伙却不知所踪。
因千夜最贪吃,凶狠的饕餮本性早已在岁月长河中被磨平,身上反而是满满当当的人间烟火气,故薛连打趣道,世人将他也归为四大凶兽,着实是委屈了其他三位,难怪混沌要愤然地躲起来长眠。
千夜哼了哼,也不恼,只抱着肩看薛连要如何取来这道醉陶然。
薛连亦不多说,拔下头上银钗,浸入茶杯中,钗头的雪莲瓣遇水即化,摇曳生姿。自上次送与乌裳一片后,钗头又长出了新的,依旧是六片雪莲瓣。
薛连摘下两片,一片给五儿,吩咐她拿着去紫云洞找琼花娘子讨一壶菊花酿。一片给七儿,要她去百灵潭见春妖,请春妖出手,一同去平月林找陶修老人讨一小盒风满袖。
五儿与七儿纷纷得令而去,留下了薛连自己,自然是去西昆仑取最难的混沌肉。
千夜站在一边,看薛连调派有度,淡定自若,也不由暗自佩服她的果敢。
事不宜迟,薛连即刻动身,千夜也好奇地要跟她去西昆仑走一趟。
一路景致越发荒芜,天气也越来越无常,紧赶慢赶他们总算到了西昆仑这片极寒之地,千夜哆嗦着身子抱怨道:“真搞不懂那家伙怎么会喜欢这种不毛之地!”
薛连淡淡一笑,她本就是长白山修行的千年雪莲,并不畏寒,见千夜冷得不行,直在后面跺脚,她停下脚步,转身忽然握住了千夜的手。
千夜一下瞪大了眼,却还不及开口,手心便传来一股暖流,源源不断地涌进体内,瞬间将寒意驱走,舒服得全身都舒展开了。
薛连收回手,笑望了他一眼,转身继续走在了前面,千夜挠了挠头,跟上去,神色竟有些腼腆:“多谢。”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了多少大风雪,他们终于在冰洞中见到了传说中的混沌
他竟没有在长眠,而是守在一座冰棺旁,一动不动,静静凝望着棺中人。
千夜兴冲冲地正要上前,却被一道透明的冰墙阻了回来,他吃痛出声,声音却如针坠雪里,无声无息,瞬间被冰墙吞没。
千夜一惊,扯开嗓子开始大喊大叫,却没有一点用,任凭他怎么叫喊,都发不出一点声音,一道冰墙将里外彻底隔绝,吞噬了一切的声响,整个冰洞静得可怕!
这里居然是万籁俱寂,死一般的寂静!
千夜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他心跳得厉害,那冰墙仿佛能惑人心神,叫人越是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就越是慌乱得拼命大叫。
正当千夜呼吸急促,失控得近乎癫狂时,一只冰凉的手覆住了他的眼眸,清冷的气息迎面而来,叫他的心一下就静了下来。
是一身雪衣的薛连,她贴近千夜,以冰肌玉骨驱散千夜的躁热,呼气如兰间,她抓住千夜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唇上,以唇语缓缓吐出四个字。
“不、要、硬、闯。”
千夜身子微颤,眼前看不见,触觉就格外灵敏,黑暗中他只觉手触之处无比柔软,唇瓣的一启一动间,他仔细辨出又是四个字:
“我、有、办、法。”
如一粒石子投入湖面,荡漾开层层涟漪,千夜心头忽然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心跳得厉害,无端端地口焦舌燥起来。
还好薛连说完就放开了他的手,他咽了咽口水,勉力平复下翻滚的心绪,看薛连从怀中掏出一只古埙,对着他点了点头。
幽长的乐曲声瞬即响起,带着跨越千年的古朴味道——这埙竟能发出声音!
直逼人心的埙声中,仿佛光阴陡转,前尘旧梦翻阅而出,整个冰洞霎时流光四射,千夜惊讶地看到冰墙竟在一点点融化!
薛连目不转睛,继续吹着古埙,却终是松了口气。
传言混沌生四翅,通歌舞,唯有动人的乐声才能融化西昆仑的冰墙,若冒然横闯,只会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她此番来取混沌肉,上路前便做了万全的准备,千夜还不知她跑哪去了,其实她正是去托齐灵子向天上的妙音仙君借了这古埙。
冰屑飞扬,飒飒而下,守在棺边的混沌终于在乐声中动了动眼皮,慢慢抬起头。
冰墙轰然坍塌,那张脸赫现眼前——
明明是张年轻英俊的面容,浑身上下却没有一丝生气,如暮年老者,透着枯井般的衰败气息。
他似乎很久没有见过生人,涩然地眨了眨眼,嘶哑开口:
“千……夜?”
四)
抬眼处,黄沙漫天,烟尘滚滚,炙热的焦阳烤着大地。
千夜搀扶着面色发白的薛连,风沙呛得他咳了几声。
“这,这就是混沌之境了吗?”
薛连无力地点了点头,凑到千夜耳边,嘴唇因缺水而泛白,声音虚弱:“这只是其中一处……这里千变万化,荒诞丛生,我们得走过重重幻境才能出去……其实你没必要陪我进来冒险的……”
冰墙坍塌后,他们向混沌说明来意,混沌并无动怒,只是指着棺中人,要他们走进她的梦中,过混沌之境。
若是能出得来,他便割下身上的混沌肉赠予他们。
这也在薛连的意料之中,她来之前就知晓混沌之境,要吃混沌肉,必过混沌之境。
所谓一花一世界,混沌之境包罗万象,幻景叠生,为人心中贪、嗔、痴、恨、爱、恶、欲所反映,其中海市蜃楼无数,怪诞连连,只有在过每一层幻境时找到一个触发点,才能触发下一层的幻境,如此接二连三,方可走到尽头,走出混沌之境。
只是薛连没有想到,这混沌之境竟是在一个女子的梦中——知道后却又是恍然大悟,如此一来,混沌之境的种种荒诞不就可以解释了,这不正是庄周梦蝶,人生如梦?
混沌挥袖一拂,在冰棺上方化出一道光晕,薛连深吸了口气,就要走进时,千夜忽然一个激灵,伸手拉住了她,对着混沌一声紧张道:“等等,如果走不出来会怎样?”
混沌面无表情,抚上冰棺,垂眸凝望着棺中人。
“走不出来……就永远困在则容的梦中,与我一起生生世世陪着她。”
在这永远寂静的地方,不会有任何声音打扰他们,通晓歌舞曲乐的混沌,在则容睡去的那一刻,就抛弃了所有的喜好,与世隔绝,日复一日地枯守棺边,惩罚着自己——
再也不能歌唱,再也不能起舞,封闭了一切,只因为,你的永世长眠。
烈日持续炙烤着沙漠,一列商...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