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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堤根底下。堤下有几棵杨树,可以挂鸟。有几个树墩子,可以坐坐。一边是苗圃,空气好。一边是一片杂草,开着浅蓝色的、金黄色的野花。他们选中这地方,是因为可以在草丛里捉到喂鸟的活食——蛐蛐、油葫芦。老葛说:“鸟到了我们手里,就算它有造化!”老葛来得早,走得也早,他还不到退休年龄,赶八点钟还得回去上班。老秦已经“退”了。可以晚一点走。他有个孙子,他来遛鸟,孙子说:“爷爷,你去遛鸟,给我逮俩玩意儿。”老秦每天都要捉一两个挂大扁、唧嘹。实在没有,至少也得逮一个“老道”——一种黄蝴蝶。他把这些玩意儿放在一个旧窗纱做的小笼里。老秦、老葛都是只带一个画眉来。

    堤面上的一位,每天蹬了自备的小三轮车来。他这三轮真是招眼:坐垫、靠背都是玫瑰红平绒的,车上的零件锃亮。他每天带四个鸟来,挂在柳树上。他自己就坐在车上架着二郎腿,抽烟,看报,看人——看穿了游泳衣的女学生。他的鸟叫得不怎么样,可是鸟笼真讲究,一色是紫漆的,洋金大抓钩。鸟食罐都是成堂的,绣墩式的、鱼缸式的、腰鼓式的;粉彩是粉彩,斗彩是斗彩,釉红彩是釉红彩,叭狗、金鱼、公鸡。

    南岸是鸟友们会鸟的地方。湖边有几十棵大洋槐树,树下一片小空场,空场上石桌石凳。几十笼画眉挂在一起,叫成一片。鸟友们都认识,挂了鸟,就互相聊天。其中最活跃的有两位。一个叫小庞,其实也不小了,不过人长得少相。一个叫陈大吹,因为爱吹。小庞一逗他,他就打开了话匣子。陈大吹是个鸟油子。他养的鸟很多。每天用自行车载了八只来,轮流换。他不但对玉渊潭的画眉一只一只了如指掌,哪只有多少“口”,哪只的眉子齐不齐,体肥还是体瘦,头大还是头小,哪一只从谁手里买的,花了多少钱,一清二楚,就是别处有什么出了名的鸟,天坛城根的,月坛公园的,龙潭湖的,他也能说出子午卯酉。大家爱跟他近乎,还因为他每天带了装水的壶来。一个三磅热水瓶那样大的浅黄色的硬塑料瓶,有个很严实的盖子,盖子上有一个弯头的管子,攥着壶,手一仄歪,就能给水罐里加上水,极其方便。他提溜着这个壶,看谁笼里水罐里水浅了,就给加一点。他还有个脾气,爱和别人换鸟。养鸟的有这个规矩,你看上我的鸟,我看上你的了,咱俩就可以换。有的愿意贴一点钱,一张(拾元)、两张、三张。说好了,马上就掏。随即开笼换鸟。一言为定,永不反悔。

    老王,七十多岁了,原来是勤行——厨子,他养了一只画眉。他不大懂鸟,不知怎么误打误撞的叫他买到了这只鸟。这只画眉,官称“鸟王”。不但口全——能叫“十三套”,而且非常响亮,一摘开笼罩,往树上一挂,一张嘴,叫起来没完。他每天先到东岸堤根下挂一挂,然后转到南岸。他把鸟往槐树杈上一挂,几十笼画眉渐渐都停下来了,就听它一个“人”一套一套地叫。真是“一鸟入林,众鸟压声”。老王是个穷养鸟的,他的这个鸟笼实在不怎么样,抓钩发黑,笼罩是一条旧裤子改的,蓝不蓝白不白,而且泡泡囊囊的,和笼子不合体。他后来又托陈大吹买了一只生鸟,和鸟王挂在一起,希望能把这只生鸟“压”(8)出来。

    还有个每天来遛鸟的,叫“大裤裆”。他夏天总穿一条齐膝的大裤衩,裤裆特大。“大裤裆”独来独往,很少跟人过话。他骑车来,带四笼画眉。他爱让画眉洗澡,东堤根下有一条小沟,通向玉渊潭里湖,是为了苗圃浇水掘开的。水很浅,但很清。他把笼子放在沟底,画眉就抖开翅膀洗一阵。然后挂在杨树杈上过风;挨老王的鸟不远。他提出要用一只画眉和老王的生鸟换,老王随口说了句:“换就换!”“大裤裆”开了笼门就把两只鸟换了。

    老王提了两只鸟笼遛了几天,他有点纳闷:怎么“大裤裆”的这只鸟一声也不叫唤呀?他提到南岸槐树林里让大家看看。会鸟的鸟友们围过来左端详右端详:唔?这是怎么回事?陈大吹过来看了一会儿,隔着笼子,用手在画眉面前挥了几下,画眉一点反应也没有。陈大吹说:“你这鸟是个瞎子!”老王一跺脚:“哎哟,我上了他的当了!”陈大吹问:“你是跟谁换的?”——“大裤裆!”——“你怎么跟他换了?”——“他说‘咱俩换换’,我随便说了句:‘换就换!’”鸟友们都很气愤。有人说:“跟他换回来!”但是,没这个规矩。

    “大裤裆”骑车过南岸,陈大吹截住了他:“你可缺了大德了!你怎么拿一只瞎鸟跟老王换?人家一个孤老头子,养活两只鸟,不容易!你这不是坑人吗?”大裤裆振振有词:“你管得着吗?——这只鸟在我手里的时候不瞎!”这是死无对证的事。你说它本来就瞎,你看见了吗?“大裤裆”蹬上车,疾驶而去。众鸟友议论一阵,也就散开了。

    鸟友们还是每天会鸟,陈大吹还是神吹,老秦、老葛在草丛抓活食,堤面上蹬玫瑰红三轮车的主儿还是抽烟,看报,看穿了游泳衣的女学生。

    老王每天提了一只鸟王、一只瞎鸟,沿湖堤遛一圈。

    这以后,很少看见“大裤裆”到玉渊潭来了。

    @捡烂纸的老头

    烤肉刘早就不卖烤肉了,不过虎坊桥一带的人都还叫它烤肉刘。这是一家平民化的回民馆子,地方不小,东西实惠。卖大锅菜。炒辣豆腐、炒豆角、炒蒜苗、炒洋白菜,比较贵一点是黄焖羊肉,也就是块儿来钱一小碗。在后面做得了,用脸盆端出来,倒在几个深深的铁罐里,下面用微火煨着,倒总是温和的。有时也卖小勺炒菜:大葱炮羊肉,干炸丸子,它似蜜……主食有米饭、花卷、芝麻烧饼、罗丝转。卖面条,浇炸酱、浇卤。夏天卖麻酱面。卖馅儿饼。烙饼的炉紧挨着门脸儿。一进门就听到饼铛里的油吱吱喳喳地响,饼香扑鼻,很诱人。

    烤肉刘的买卖不错,一到饭口,尤其是中午,人总是满的。附近有几个小工厂,厂里没有食堂,烤肉刘就是他们的食堂。工人们都正在壮年,能吃,馅饼至少得来五个(半斤),一瓶啤酒,二两白的。女工多半是拿一个饭盒来,买馅饼,或炒豆腐、花卷,带到车间里去吃。有一些退了休的职工,不爱吃家里的饭,爱上烤肉刘来吃“野食”,想吃什么要点什么。有一个文质彬彬的主儿,原来当会计,他每天都到烤肉刘来,他和家里人说定,每天两块钱的“挑费”,都扔在这儿。有一个煤站的副经理,现在也还参加劳动,手指甲缝都是黑的,他在烤肉刘吃了十来年了。他来了,没座位,服务员即刻从后面把他们自己坐的凳子提出一张来,把他安排在一个旮旯里。有炮肉,他总是来一盘炮肉,仨烧饼,二两酒。给他炮的这一盘肉,够别人的两盘。因为烤肉刘指着他保证用煤。这些,都是老主顾。还有一些流动客人,东北的,山西的,保定、石家庄的。大包小包,五颜六色。男人用手指甲剔牙,女人敞开怀喂奶。

    有一个人是每天必到的,午晚两餐,都在这里。这条街上人都认识他,是个捡烂纸的。他穿得很破烂,总是一件油乎乎的烂棉袄,腰里系一根烂麻绳,没有衬衣,脸上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好像是浅黄的。说不清有多大岁数,六十岁?七十岁?一嘴牙七长八短,残缺不全。你吃点软和的花卷,面条,不好么?不,他总是要三个烧饼,歪着脑袋努力地啃啮。烧饼吃完,站起身子,找一个别人用过的碗(他可不在乎这个),自言自语:“跟他们寻一口面汤。”喝了面汤,“回见!”没人理他,因为不知道他是向谁说的。

    一天,他和几个小伙子一桌。一个小伙子看了他一眼,跟同伴小声说了句什么,他多了心:“你说谁哪?”小伙子没有理他。他放下烧饼,跳到店堂当间:“出来!出来!”这是要打架。北京人过去打架,都到当街去打,不在店铺里打,免得损坏人家的东西搅了人家的买卖。“出来!出来!”是叫阵。没人劝。压根儿就没人注意他。打架?这么个糟老头子?这老头可真是糟,从里糟到外。这几个小伙子,随便哪一个,出去一拳准能把他揍趴下。小伙子们看看他,不理他。

    这么个糟老头子想打架,是真的吗?他会打架吗?年轻的时候打过架吗?看样子,他没打过架,他哪是耍胳膊的人哪!他这是干什么?虚张声势?也说不上,无声势可言。没有人把他当一回事。

    没人理他,他悻悻地回到座位上,把没吃完的烧饼很费劲地啃完了,情绪已经平复下来——本来也没有多大情绪。“跟他们寻口汤去。”喝了两口面汤,“回见!”

    有几天没看见捡烂纸的老头了,听煤站的副经理说,他死了。死后,在他的破席子底下发现八千多块钱,一沓一沓,用麻筋捆得很整齐。

    他攒下这些钱干什么?

    莱生小爷

    莱生小爷家有一只鹦鹉。

    莱生小爷是我们本家叔叔。我们那里对和父亲同一辈的弟兄很少称呼“伯伯”、“叔叔”的,大都按他们的年龄次序称呼“大爷”、“二爷”、“三爷”……年龄小的则称之为“小爷”。汪莱生比我父亲小好几岁,我们就叫他“小爷”。有时连他的名字一起叫,叫“莱生小爷”,当面也这样叫。他和我父亲不是嫡堂兄弟,但也不远,两房是常走动的。

    莱生小爷家比较偏僻,大门开在方井巷东口。对面是一片菜园。挨着莱生小爷家,往西,只有几户人家。再西,出巷口即是“阴城”。“阴城”即一片乱葬岗子,层层叠叠埋着许多无主孤坟,草长得很高。

    我的祖母——我们一族人都称她“太太”,有时要出门走走,常到方井巷外看看野景,吩咐种菜园的人家送点菜到家里。菜园现拔的菜叫“起水鲜”,比市上买的好吃。下霜之后的乌青菜(有些地方叫塌苦菜或塌棵菜)尤其鲜美,带甜味。太太到阴城看了野景,总要到莱生小爷家坐坐,歇歇脚,喝一杯小婶送上来的热茶,说些闲话,问问今年的收成,问问楚中——莱生小爷的大舅子,小婶的大哥的病好些了没有。

    太太到方井巷,都叫我陪着她去。

    太太和小婶说着话,我就逗鹦鹉玩。

    鹦鹉很大,绿毛,红嘴,用一条银链子拴在一个铁架子上。它不停地蹿来蹿去,翻上翻下,呷呷地叫。丢给它几颗松子、榛子,它就嘎巴嘎巴咬开了吃里面的仁。这东西的嘴真硬,跟钳子似的。我们县里只有这么一只鹦鹉,绿毛、红嘴,真好玩。莱生小爷不知是从哪里买来的。

    莱生小爷整天没有什么事。他在本家中家境是比较好的,从他家里摆设用具、每天的饭菜就看得出来。——我们的本家有一些是比较穷困的,有的竟是家无隔宿之粮。他田地上的事,看青、收租,自有“田禾先生”管着。他不出大门,不跟人来往,与人不通庆吊。亲戚家有娶亲、做寿的,他一概不到,由小婶用大红信套封一份“敬仪”送去。他只是喂鹦鹉一点食,就钻进后面的书房里。他喜欢下围棋,没有人来和他对弈,他就一个人摆棋谱,一摆一上午。他养了十来盆蒲草。一盆种在一个小小的钧窑浅盆里,其余的都排在天井里的石条上。他不养别的花。每天上午用一个小喷壶给蒲草浇一遍水,然后就在藤椅上一靠,睡着了,一直到孩子喊他去吃饭。

    他食量很大,而且爱吃肥腻的东西。冰糖肘子、红烧九转肥肠、“青鱼托肺”——烧青鱼内脏。家里红烧大黄鱼,鱼膘照例归他,——这东西黏黏糊糊的,烧得鳔嘴,别人也不吃。

    他一天就是这样,吃了睡,睡了吃,无忧无虑,快活神仙。直到他的小姨子肖玲玲来了,才在他的生活里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肖玲玲是小婶的妹妹。她在上海两江女子体育师范读书。放暑假,回家乡来住住。肖玲玲这二年出落得好看了。脸盘、身材都发生了变化。在上海读了两年书,说话、举止都带了点上海味儿。比如她称呼从前的女同学都叫“密斯×”,穿的衣服都是抱身。这个小城里的人都说她很“摩登”。她常到大姐家来,姊妹俩感情很好,有说不完的话。玲玲擅长跳舞,北欧土风舞、恰尔斯顿舞(这些舞在体育师范都是要学的)。她读过的中学请她去教,她也很乐意:“onetwothreefour,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玲玲来了,莱生小爷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听她说话,一脸傻气。

    他忽然向小婶提出一个要求,要娶玲玲做二房。小婶以为她听岔了音,就说:“你说什么?”——“我要娶玲玲,让她做小,当我的姨太太!”——“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快别再说了,叫人家听见了笑话。我们是亲姊妹,有姊妹俩同嫁一个男人的吗?有这种事吗?”——“有!古时候就有,娥、娥、娥……”小爷说话有点结巴,“娥”了半天也没有“娥”出来,小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打这儿起,就热闹了。莱生小爷成天和小婶纠缠,成天的闹。

    “我要玲玲,我要玲玲!”

    “我要玲玲嫁我!”

    “我要玲玲做小!”

    “娶不到玲玲,我就不活了,我上吊!”

    小婶叫他闹得不得安身,就说:“要不你去找我大哥肖楚中说说去,问问玲玲本人。”

    “我不去,你替我去!”

    小婶叫他闹得没有办法,就回娘家找大哥肖楚中。

    肖家没有多少产业,靠肖楚中在中学教英文,按月有点收入。他有胃病,有时上课胃疼,就用铅笔顶住胃部。但是亲友婚嫁,礼数不缺。

    小婶跟大哥说:

    “莱生要娶玲玲做小。”

    肖楚中听明白了,气得浑身发抖。

    “放屁!有姊妹二人嫁一个男人的吗?”

    “他说有,娥皇女英就是这样。”

    “放屁!娥皇女英是什么时代的事,现在是什么时代?难道能回到唐尧虞舜的时代吗?这是对玲玲的侮辱,也是对我肖家的侮辱!亏你还说得出口,替这个混蛋来做这种说客!”

    “我是叫他闹得没有办法!他说他娶不到玲玲就要上吊。”

    “他爱死不死!你叫他吓怕了,你太懦弱!——这事你千万别跟玲玲提起!”

    “那怎么办呢?”

    “不理他!——我有办法,他再闹,我告到二太爷那里去(二太爷是我的祖父,算是族长),把他捆起来送到祠堂里打一顿,他就老实了!这是废物一个,好吃懒做的寄生虫,真是异想天开,莫名其妙!”

    小婶把大哥的话一五一十传给了汪莱生。真要是送到祠堂里打一顿,他也有点害怕。这以后他就不再胡搅蛮缠了,但有时还会小声嘟囔:“我要玲玲,我要娶玲玲……”

    他吃得还是那么多,还是爱吃肥腻。

    有一天,吃完饭,莱生回他的书房,走在石头台阶上,一脚踩空,摔了一跤。小婶听见咕咚一声,赶过来一看,他起不来了。小婶自己,两个孩子,还叫了挑水的老王,一起把他搭到床上去。他块头很大,真重!在床上躺下后,已经中风失语。

    小婶请来刘老先生(这是有名的中医)。刘先生看看莱生的舌苔、眼睛,号了号脉,开了一个方子。前面医案上写道:

    “贪安逸,食厚味,乃致病之源。拟投以重剂,活血化瘀。”

    小婶看看药方,有犀角、麝香,知道这都是大凉通窍的药,而且知道这付药一定很贵。

    刘老先生喝着小婶给他倒的茶,说:“他的病不十分要紧,吃了这药,一个月以后可能下地。能走动了,叫他出去走走。人不能太闲,太闲了,好人也会闲出病来的。”

    一个月后,莱生小爷能坐起来,能下地走走了,人瘦了一大圈。他能说话了,但是话很少。他又添了一宗毛病,成天把玻璃柜橱的门打开,又关上;打开,又关上,嘴里不停地发出拉胡琴定弦的声音:

    “gàgigigàgàgigigà……”

    然后把柜橱的铜环摇动得山响:

    “哗啦哗啦哗啦……”

    很难说他得了神经病,但可说是成了半个傻子。

    “gàgi,gigà,gàgigigà……”

    “哗啦哗啦哗啦。”

    我离乡日久,不知道莱生小爷后来怎么样了。按年龄推算,他大概早已故去。我有时还会想起他来,想起他的鹦鹉,他的十来盆蒲草。

    《聊斋》新义

    @瑞云

    瑞云越长越好看了。初一十五,她到灵隐寺烧香,总有一些人盯着她傻看。她长得很白,姑娘媳妇偷偷向她的跟妈打听:“她搽的是什么粉?”——“她不搽粉,天生的白嫩。”平常日子,街坊邻居也不大容易见到她,只听见她在小楼上跟师傅学吹箫,拍曲子,念诗。

    瑞云过了十四,进十五了。按照院里的规矩,该接客了。养母蔡妈妈上楼来找瑞云。

    “姑娘,你大了。是花,都得开。该找一个人梳拢了。”

    瑞云在行院中长大,哪有不明白的。她脸上微红了一阵,倒没有怎么太扭捏,爽爽快快地说:

    “妈妈说的是。但求妈妈依我一件:钱,由妈妈定;人,要由我自己选。”

    “你要选一个什么样的?”

    “要一个有情的。”

    “有钱的、有势的,好找。有情的,没有。”

    “这是我一辈子头一回。哪怕跟这个人过一夜,也就心满意足了。以后,就顾不了许多了。”

    蔡妈妈看看这棵摇钱树,寻思了一会儿,说:

    “好。钱由我定,人由你选。不过得有个期限:一年。一年之内,由你。过了一年,由我!今天是三月十四。”

    于是瑞云开门见客。

    蔡妈妈定例:上楼小坐,十五两;见面贽礼不限。

    王孙公子、达官贵人、富商巨贾,纷纷登门求见。瑞云一一接待。贽礼厚的,陪着下一局棋,或当场画一个小条幅、一把扇面。贽礼薄的,敬一杯香茶而已。这些狎客对瑞云各有品评。有的说是清水芙蓉,有的说是未放梨蕊,有的说是一块羊脂玉。一传十,十传百,瑞云身价渐高,成了杭州红极一时的名妓。

    余杭贺生,素负才名。家道中落,二十未娶。偶然到西湖闲步,见一画舫,飘然而来。中有美人,低头吹箫。岸上游人,纷纷指点:“瑞云!瑞云!”贺生不觉注目。画舫已经远去,贺生还在痴立。回到寓所,茶饭无心。想了一夜,备了一份薄薄的贽礼,往瑞云院中求见。

    原来以为瑞云阅人已多,一定不把他这寒酸当一回事。不想一见之后,瑞云款待得很殷勤。亲自涤器烹茶,问长问短。问余杭有什么山水,问他家里都有什么人,问他二十岁了为什么还不娶妻……语声柔细,眉目含情。有时默坐,若有所思。贺生觉得坐得太久了,应该知趣,起身将欲告辞。瑞云拉住他的手,说:“我送你一首诗。”诗曰:

    何事求浆者,

    蓝桥叩晓关。

    有心寻玉杵,

    端只在人间。

    贺生得诗狂喜,还想再说点什么,小丫头来报:“客到!”贺生只好仓促别去。

    贺生回寓,把诗展读了无数遍。才夹到一本书里,过一会儿,又抽出来看看。瑞云分明属意于我,可是玉杵向哪里去寻?

    过一二日,实在忍不住,备了一份贽礼,又去看瑞云。听见他的声音,瑞云揭开门帘,把他让进去,说:

    “我以为你不来了。”

    “想不来,还是来了!”

    瑞云很高兴。虽然只见了两面,已经好像很熟了。山南海北,琴棋书画,无所不谈。瑞云从来没有和人说过那么多的话,贺生也很少说话说得这样聪明。不知不觉,炉内香灰堆积,帘外落花渐多。瑞云把座位移近贺生,悄悄地说:

    “你能不能想一点办法,在我这里住一夜?”

    贺生说:“看你两回,于愿已足。肌肤之亲,何敢梦想!”

    他知道瑞云和蔡妈妈有成约:人由自选,价由母定。

    瑞云说:“娶我,我知道你没这个能力。我只是想把女儿身子交给你。以后你再也不来了,山南海北,我老想着你,这也不行么?”

    贺生摇头。

    两个再没有话了,眼对眼看着。

    楼下蔡妈妈大声喊:

    “瑞云!”

    瑞云站起来,执着贺生的两只手,一双眼泪滴在贺生手背上。

    贺生回去,辗转反侧。想要回去变卖家产,以博一宵之欢;又想到更尽分别,各自东西,两下牵挂,更何以堪。想到这里,热念都消。咬咬牙,再不到瑞云院里去。

    蔡妈妈催着瑞云择婿。接连几个月,没有中意的。眼看花朝已过,离三月十四没有几天了。

    这天,来了一个秀才,坐了一会儿,站起身来,用一个指头在瑞云额头上按了一按,说:“可惜,可惜!”说完就走了。瑞云送客回来,发现额头有一个黑黑的指印。越洗越真。

    而且这块黑斑逐渐扩大,几天的工夫,左眼的上下眼皮都黑了。

    瑞云不能再见客。蔡妈妈拔了她的簪环首饰,剥了上下衣裙,把她推下楼来,和妈子丫头一块干粗活。瑞云娇养惯了,身子又弱,怎么受得了这个!

    贺生听说瑞云遭了奇祸,特地去看看。瑞云蓬着头,正在院里拔草。贺生远远喊了一声:“瑞云!”瑞云听出是贺生的声音,急忙躲到一边,脸对着墙壁。贺生连喊了几声,瑞云就是不回头。贺生一头去找到蔡妈妈,说是愿意把瑞云赎出来。瑞云已经是这样,蔡妈妈没有多要身价银子。贺生回余杭,变卖了几亩田产,向蔡妈妈交付了身价。一乘花轿把瑞云抬走了。

    到了余杭,拜堂成礼。入了洞房后,瑞云乘贺生关房门的工夫,自己揭了盖头,一口气,噗,噗,把两支花烛吹灭了。贺生知道瑞云的心思,并不嗔怪。轻轻走拢,挨着瑞云在床沿坐下。

    瑞云问:“你为什么娶我?”

    “以前,我想娶你,不能。现在能把你娶回来了,不好吗?”

    “我脸上有一块黑。”

    “我知道。”

    “难看么?”

    “难看。”

    “你说了实话。”

    “看看就会看惯的。”

    “你是可怜我么?”

    “我疼你。”

    “伸开你的手。”

    瑞云把手放在贺生的手里。贺生想起那天在院里瑞云和他执手相看,就轻轻抚摸瑞云的手。

    瑞云说:“你说的是真话。”接着叹了一口气,“我已经不是我了。”

    贺生轻轻咬了一下瑞云的手指:“你还是你。”

    “总不那么齐全了!”

    “你不是说过,愿意把身子给我吗?”

    “你现在还要吗?”

    “要!”

    两口儿日子过得很甜。不过瑞云每晚临睡,总把所有灯烛吹灭了。好在贺生已经逐渐对她的全身读得很熟,没灯胜似有灯。

    花开花落,春去秋来。一窗细雨,半床明月。少年夫妻,如鱼如水。

    贺生真的对瑞云脸上那块黑看惯了。他不觉得有什么难看。似乎瑞云脸上本来就有,应该有。

    瑞云还是一直觉得歉然。她有时晨妆照镜,会回头对贺生说:

    “我对不起你!”

    “不许说这样的话!”

    贺生因事到苏州,在虎丘吃茶。隔座是一个秀才,自称姓和,彼此攀谈起来。秀才听出贺生是浙江口音,便问:

    “你们杭州,有个名妓瑞云,她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嫁人了。”

    “嫁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和我差不多的人。”

    “真能类似阁下,可谓得人!——不过,会有人娶她么?”

    “为什么没有?”

    “她脸上——”

    “有一块黑。是一个什么人用指头在她额头一按,留下的。这个人真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肠!——你怎么知道的?”

    “实不相瞒,你说的这个人,就是在下。”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昔在杭州,也曾一觐芳仪,甚惜其以绝世之姿而流落不偶,故以小术晦其光而保其璞,留待一个有情人。”

    “你能点上,也能去掉么?”

    “怎么不能?”

    “我也不瞒你,娶瑞云的,便是小生。”

    “好!你别具一双眼睛,能超出世俗媸妍,是个有情人!我这就同你到余杭,还君一个十全佳妇。”

    到了余杭,秀才叫贺生用铜盆打一盆水,伸出中指,在水面写写画画,说:“洗一洗就会好的。好了,须亲自出来一谢医人。”

    贺生笑说:“那当然!”贺生捧盆入内室,瑞云掬水洗面,面上黑斑随手消失。晶莹洁白,一如当年。瑞云照照镜子,不敢相信。反复照视,大叫一声:“这是我!这是我!”

    夫妻二人,出来道谢。一看,秀才没有了。

    这天晚上,瑞云高烧红烛,剔亮银灯。

    贺生不像瑞云一样欢喜。明晃晃的灯烛,粉扑扑的嫩脸,他觉得不惯。他若有所失。

    瑞云觉得他的爱抚不像平日那样温存,那样真挚。她坐起来,轻轻地问:

    “你怎么了?”

    @黄英

    马子才,顺天人。几代都爱菊花。到了子才,更是爱菊如命。听说什么地方有佳种,一定得买到。千里迢迢,不辞辛苦。一天,有金陵客人寄住在马家,看了子才种的菊花,说他有个亲戚,有一二名种,为北方所无。马子才动了心,即刻打点行李,跟这位客人到了金陵。客人想方设法,给他弄到两苗菊花芽。马子才如获至宝,珍重裹藏,捧在手里,骑马北归。半路上,遇见一个少年,赶着一辆精致的轿车。少年眉清目秀,风姿洒落。他好像刚刚喝了酒,酒气中有淡淡的菊花香。一路同行,子才和少年就搭了话。少年听出马子才的北方口音,问他到金陵做什么来了,手里捧着的是什么。子才如实告诉少年,说手里这两苗菊花芽好不容易才弄到,这是难得的名种。少年说:

    “种无不佳,培溉在人。人即是花,花即是人。”

    马子才似懂非懂,问少年要往哪里去。少年说:“姐姐不喜欢金陵,将到河北找个合适的地方住下。”马子才问:“找了房没有?”——“到了再说吧。”子才说:“我看你们就甭费事了。我家里还有几间闲房,空着也是空着,你们不如就在我那儿住着,我也好请教怎样‘培溉’菊花。”少年说:“得跟我姐姐商量商量。”他把车停住,把马子才的意思向姐姐说了。车里的人推开车帘说话。原来是二十来岁的一位美人。说:

    “房子不怕窄憋,院子得大一些。”

    子才说:“我家有两套院子,我住北院,南院归你们。两院之间有个小板门。愿意来坐坐,拍拍门,随时可以请过来。平常尽可落闩下锁,互不相扰。”

    “这样很好。”

    谈了半日,才互通名姓。少年姓陶,姐姐小字黄英。

    两家处得很好。马子才发现,陶家好像不举火,经常是从外面买点烧饼馃子就算一餐,就三天两头请他们过来便饭。这姐弟二人倒也不客气,一请就到。有一天陶对马说:“老兄家道也不是怎么富足的,我们老是吃你们,长了,也不是个事。咱们合计合计,我看卖菊花也能谋生。”马子才素来自命清高,听了陶生的话很不以为然,说:“这是以东篱为市井,有辱黄花!”陶笑笑,说:“自食其力不为贫,贩花为业不为俗。”马子才不再说话。陶生也还常常拍拍板门,过来看看马子才种的菊花。

    子才种菊,十分勤苦。风晨雨夜,科头赤足,他又挑剔得很严,残枝劣种,都拔出来丢在地上。他拿了把竹扫帚,打算扫到沟里,让它们顺水漂走。陶生说:“别!”他把这些残枝劣种都捡起来,抱到南院。马子才心想:这人并不懂种菊花!

    没多久,到了菊花将开的月份,马子才听见南院人声嘈杂,闹闹嚷嚷,简直像是香期庙会:这是咋回事?扒在板门上偷觑:喝,都是来买花的。用车子装的,背着的,抱着的,缕缕不绝。再一看那些花,都是见都没见过的异种。心想:他真的卖起菊花来了。这么多的花,得卖多少钱?此人俗,且贪!交不得!又恨他秘着佳本,不叫自己知道,太不够朋友。于是拍拍板门,想过去说几句不酸不咸的话,叫这小子知道:马子才既不贪财,也不可欺。陶生听见拍门,开开门,拉着子才的手,把他拽了过来。子才一看,荒庭半亩,都已辟为菊畦,除了那几间旧房,没有一块空地,到处都是菊花。多数憋了骨朵,少数已经半开。花头大,颜色好,秆粗,叶壮,比他自己园里种的,强百倍。问:“你这些花秧子是哪里淘换来的?”陶生说:“你细看看!”子才弯腰细看:似曾相识。原来都是自己拔弃的残枝劣种。于是想好的讥诮的话都忘了,直想问问:“你把菊种得这样好,有什么诀窍?”陶生转身进了屋,不大会儿,搬出一张矮桌,就放在菊畦旁边。又进屋,拿出酒菜,说:“我不想富,也不想穷。我不能那样清高。连日卖花,得了一些钱。你来了,今天咱们喝两盅。”陶生酒量大,用大杯。马子才只能小杯陪着。正喝着,听见屋里有人叫:“三郎!”是黄英的声音。“少喝点,小心吓着马先生。”陶生答应:“知道了。”几杯落肚,马子才问:“你说过‘种无不佳,培溉在人’,你到底有什么法子能把花种成这样?”陶生说:

    “人即是花,花即是人。花随人意。人之意即花之意。”

    马子才还是不明白。

    陶生豪饮,从来没见他大醉过。子才有个姓曾的朋友,酒量极大,没有对手。有一天,曾生来,马子才就让他们较量较量。二位放开量喝,喝得非常痛快。从早晨一直喝到半夜。曾生烂醉如泥,靠在椅子上呼呼大睡。陶生站起,要回去睡觉,出门踩了菊花畦,一跤摔倒。马子才说:“小心!”一看人没了,只有一堆衣裳落在地上,陶生就地化成一棵菊花,一人高,开着十几朵花,花都有拳大。马子才吓坏了,赶紧去告诉黄英。黄英赶来,把菊花拔起来,放倒在地上,说:“怎么醉成这样!”拿起陶生衣裳,把菊花盖住,对马子才说:“走,别看!”到了天亮,马子才过去看看,只见陶生卧在菊畦边,睡得正美。

    于是子才知道:这姐弟二人都是菊花精。

    陶生已经露了行迹,也就不避子才,酒喝得越来越放纵。常常自己下个短帖,约曾生来共饮,二位酒友,成了莫逆。

    二月十二,花朝。曾生着两个仆人抬了一坛百花酒,说:“今天咱们俩把这坛酒都喝了!”一坛酒快完了,两人都还不太醉。马子才又偷偷往坛里续了几斤白酒。俩人又都喝了。曾生醉得不省人事,由仆人背回去了。陶生卧在地上,又化为菊花。马见惯不惊,就如法炮制,把菊花拔起来,守在旁边,看他怎么再变过来。等了很久,看见菊花叶子越来越憔悴,坏了!赶紧去告诉黄英,黄英一听:“啊?!——你杀了我弟弟了!”急急奔过来看,菊花根株已枯。黄英大哭,掐了还有点活气的菊花梗,埋在盆里,携入闺中,每天灌溉。

    盆里的花渐渐萌发。九月,开了花,短干粉朵,闻闻,有酒香。浇以酒,则茂。

    这个菊种,渐渐传开。种菊人给起了个名字,叫“醉陶”。

    一年又一年,黄英也没有什么异状,只是她永远像二十来岁,永远不老。

    @蛐蛐

    宣德年间,宫里兴起了斗蛐蛐。蛐蛐都是从民间征来的。这玩意陕西本不出。有那么一位华阴县令,想拍拍上官的马屁,进了一只。试斗了一次,不错,贡到宫里。打这儿起,传下旨意,责令华阴县(今华阴市)年年往宫里送。县令把这项差事交给里正。里正哪里去弄到蛐蛐?只有花钱买。地方上有一些不务正业的混混,弄到好蛐蛐,养在金丝笼里,价钱抬得很高。有的里正,和衙役勾结在一起,借了这个名目,挨家挨户,按人口摊派。上面要一只蛐蛐,常常害得几户人家倾家荡产。蛐蛐难找,里正难当。

    有个叫成名的,是个童生,多年也没有考上秀才。为人很迂,不会讲话。衙役瞧他老实,就把他报充了里正。成名托人情,送蒲包,磕头,作揖,不得脱身。县里接送往来官员,办酒席,敛程仪,要民夫,要马草,都朝里正说话。不到一年的工夫,成名的几亩薄产都赔进去了。一出暑伏,按每年惯例,该征蛐蛐了。成名不敢挨户摊派,自己又实在变卖不出这笔钱。每天烦闷忧愁,唉声叹气,跟老伴说:“我想死的心都有。”老伴说:“死,管用吗?买不起,自己捉!说不定能把这项差事应付过去。”成名说:“是个办法。”于是提了竹筒,拿着蛐蛐罩,破墙根底下,烂砖头堆里,草丛里,石头缝里,到处翻,找。清早出门,半夜回家。鞋磨破了,膝盖磨穿了,手上、脸上,叫葛针拉出好些血道道,无济于事。即使捕得三两只,又小又弱,不够分量,不上品。县令限期追比,交不上蛐蛐,二十板子。十多天下来,成名挨了百十板,两条腿脓血淋漓,没有一块好肉了。走都不能走,哪能再捉蛐蛐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除了自尽,别无他法。

    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座庙,庙后小山下怪石乱卧,荆棘丛生,有一只“青麻头”伏着。旁边有一只癞蛤蟆,将蹦未蹦。醒来想想:这是什么地方?猛然省悟:这不是村东头的大佛阁么?他小时候逃学,曾到那一带玩过。这梦有准么?那里真会有一只好蛐蛐?管它的!去碰碰运气。于是挣扎起来,拄着拐杖,往村东去。到了大佛阁后,一带都是古坟,顺着古坟走,蹲着伏着一块一块怪石,就跟梦里所见的一样。是这儿?——像!于是在蒿莱草莽之间,轻手轻脚,侧耳细听,凝神细看,听力目力都用尽了,然而听不到蛐蛐叫,看不见蛐蛐影子。忽然,蹦出一只癞蛤蟆。成名一愣,赶紧追!癞蛤蟆钻进了草丛。顺着方向,拨开草丛:一只蛐蛐在荆棘根旁伏着。快扑!蛐蛐跳进了石穴。用尖草撩它,不出来;用随身带着的竹筒里的水灌,这才出来。好模样!蛐蛐蹦,成名追。罩住了!细看看:个头大,尾巴长,青脖子,金翅膀。大叫一声:“这可好了!”一阵欢喜,腿上棒伤也似轻松了一些。提着蛐蛐笼,快步回家。举家庆贺,老伴破例给成名打了二两酒。家里有蛐蛐罐,垫上点过了箩的细土,把宝贝养在里面。蛐蛐爱吃什么?栗子、菱角、螃蟹肉。买!净等着到了期限,好见官交差。这可好了:不会再挨板子,剩下的房产田地也能保住了。蛐蛐在罐里叫哩,????……

    成名有个儿子,小名叫黑子,九岁了,非常淘气。上树掏鸟窝蛋,下河捉水蛇,飞砖打恶狗,爱捅马蜂窝。性子倔,爱打架。比他大几岁的孩子也都怕他,因为他打起架来拼命,拳打脚踢带牙咬。三天两头,有街坊邻居来告“妈妈状”。成名夫妻,就这么一个儿子,只能老给街坊们赔不是,不忍心重棒打他。成名得了这只救命蛐蛐,再三告诫黑子:“不许揭开蛐蛐罐,不许看,千万千万!”

    不说还好,说了,黑子还非看看不可。他瞅着父亲不在家,偷偷揭开蛐蛐罐。腾!——蛐蛐蹦出罐外,黑子伸手一扑,用力过猛,蛐蛐大腿折了,肚子破了——死了。黑子知道闯了大祸,哭着告诉妈妈。妈妈一听,脸色煞白:“你个孽障!你甭想活了!你爹回来,看他怎么跟你算账!”黑子哭着走了。成名回来,老伴把事情一说,成名掉在冰窟窿里了。半天,说:“他在哪儿?”找。到处找遍了,没有。做妈的忽然心里一震:莫非是跳了井了?扶着井栏一看,有个孩子。请街坊帮忙,把黑子捞上来,已经死了。这时候顾不上生气,只觉得悲痛。夫妻二人,傻了一样。傻坐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找不到一句话。这天他们家烟筒没冒烟,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呢。天黑了,把儿子抱起来,准备用一张草席卷卷埋了。摸摸胸口,还有点温和;探探鼻子,还有气。先放到床上再说吧。半夜里,黑子醒过来了,睁开了眼。夫妻二人稍得安慰。只是眼神发呆。睁眼片刻,又合上眼,昏昏沉沉地睡了。

    蛐蛐死了,儿子这样。成名瞪着眼睛到天亮。

    天亮了,忽然听到门外蛐蛐叫,成名跳起来,远远一看,是一只蛐蛐。心里高兴,捉它!蛐蛐叫了一声:,跳走了,跳得很快。追。用手掌一捂,好像什么也没有,空的。手才举起,又分明在,跳得老远。急忙追,折过墙角,不见了。四面看看,蛐蛐伏在墙上。细一看,个头不大,黑红黑红的。成名看它小,瞧不上眼。墙上的小蛐蛐,忽然落在他的袖口上。看看:小虽小,形状特别,像一只土狗子,梅花翅,方脑袋,好像不赖。将就吧。右手轻轻捏住蛐蛐,放在左手掌里,两手相合,带回家里。心想拿它交差,又怕县令看不中,心里没底,就想试着斗一斗,看看行不行。村里有个小伙子,是个玩家,走狗斗鸡,提笼架鸟,样样在行。他养着一只蛐蛐,自名“蟹壳青”,每天找一些少年子弟斗,百战百胜。他把这只“蟹壳青”居为奇货,索价很高,也没人买得起。有人传出来,说成名得了一只蛐蛐,这小伙子就到成家拜访,要看看蛐蛐。一看,捂着嘴笑了:这也叫蛐蛐!于是打开自己的蛐蛐罐,把蛐蛐赶进“过笼”里,放进斗盆。成名一看,这只蛐蛐大得像一只油葫芦,就含糊了,不敢把自己的拿出来。小伙子存心看个笑话,再三说:“玩玩嘛,咱又不赌输赢。”成名一想,反正养这么只孬玩意也没啥用,逗个乐!于是把黑蛐蛐也放进斗盆。小蛐蛐趴着不动,蔫哩吧唧,小伙子又大笑。使猪鬃撩拨它的须须,还是不动。小伙子又大笑。撩它,再撩它!黑蛐蛐忽然暴怒,后腿一挺,直窜过来。俩蛐蛐这就斗开了,冲、撞、腾、击,劈里卜碌直响。忽见小蛐蛐跳起来,伸开须须,翘起尾巴,张开大牙,一下子钳住大蛐蛐的脖子。大蛐蛐脖子破了,直流水。小伙子赶紧把自己的蛐蛐装进过笼,说:“这小家伙真玩命呀!”小蛐蛐摆动着须须,“????,????”,扬扬得意。成名也没想到。他和小伙子正在端详这只黑红黑红的小蛐蛐,他们家的一只大公鸡斜着眼睛过来,上去就是一嘴。成名大叫了一声:“啊呀!”幸好,公鸡没啄着,蛐蛐蹦出了一尺多远。公鸡一啄不中,撒腿紧追。眨眼之间,蛐蛐已经在鸡爪子底下了。成名急得不知怎么好,只是跺脚,再一看,公鸡伸长了脖子乱甩。唔?走近了一看,只见蛐蛐叮在鸡冠上,死死咬住不放。公鸡羽毛扎撒,双脚挣蹦。成名惊喜,把蛐蛐捏起来,放进笼里。

    第二天,上堂交差。县太爷一看:这么个小东西,大怒:“这,你不是糊弄我吗!”成名细说这只蛐蛐怎么怎么好。县令不信,叫衙役弄几只蛐蛐来试试。果然,都不是对手。又叫抱一只公鸡来,一斗,公鸡也败了。县令吩咐,专人送到巡抚衙门。巡抚大为高兴,打了一只金笼子,又命师爷连夜写了一通奏折,详详细细表述了黑蛐蛐的能耐,把蛐蛐献进宫中。宫里的有名有姓的蛐蛐多了,都是各省进贡来的。什么“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黑蛐蛐跟这些“名将”斗了一圈,没有一只,能经得三个回合,全都不死带伤望风而逃。皇上龙颜大悦,下御诏,赐给巡抚名马衣缎。巡抚饮水思源,到了考核的时候,给华阴县评了一个“卓异”,就是说该县令的政绩非比寻常。县令也是个有良心的,想起他的前程都是打成名那儿来的,于是免了成名里正的差役;又嘱咐县学的教谕,让成名进了学,成了秀才,有了功名,不再是童生了;还赏了成名几十两银子,让他把赔累进去的薄产赎回来。成名夫妻,说不尽的欢喜。

    只是他们的儿子一直是昏昏沉沉地躺着,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不死不活,这可怎么了呢?

    树叶黄了,树叶落了,秋深了。

    一天夜里,成名夫妻做了一个同样的梦,梦见了他们的儿子黑子。黑子说:

    “我是黑子。就是那只黑蛐蛐。蛐蛐是我。我变的。

    “我拍死了‘青麻头’,闯了祸。我就想:不如我变一只蛐蛐吧。我就变成了一只蛐蛐。

    “我爱打架。

    “我打架总要打赢。谁我也不怕。

    “我一定要打赢。打赢了,爹就可以不当里正,不挨板子。我九岁了,懂事了。

    “我跟别的蛐蛐打,我想:我一定要打赢,为了我爹,我妈。我拼命。蛐蛐也怕蛐蛐拼命。它们就都怕。

    “我打败了所有的蛐蛐!我很厉害!

    “我想变回来。变不回来了。

    “那也好。我活了一秋。我赢了。

    “明天就是霜降,我的时候到了。

    “我走了。你们不要想我。——没用。”

    第二天一早,黑子死了。

    一个消息从宫里传到省里,省里传到县里:那只黑蛐蛐死了。

    @石清虚

    邢云飞,爱石头。书桌上,条几上,书架上,柜橱里,多宝槅里,到处是石头。这些石头有的是他不惜重价买来的,有的是他登山涉水满世界寻觅来的。每天早晚,他把这些石头挨着个儿看一遍。有时对着一块石头能端详半天。一天,在河里打鱼,觉得有什么东西挂了网,挺沉,他脱了衣服,一个猛子扎下去,一摸,是块石头。抱上来一看,石头不小,直径够一尺,高三尺有余。四面玲珑,峰峦叠秀。高兴极了。带回家来,配了一个紫檀木的座,供在客厅的案上。

    一天,天要下雨,邢云飞发现:这块石头出云。石头有很多小窟窿,每个窟窿里都有云,白白的,像一团一团新棉花,袅袅飞动,忽淡忽浓。他左看右看,看呆了。俟后,每到天要下雨,都是这样。这块石头是个稀世之宝!

    这就传开了。很多人都来看这块石头。一到阴天,来看的人更多。

    邢云飞怕惹事,就把石头移到内室,只留一个檀木座在客厅案上。再有人来要看,就说石头丢了。

    一天,有一个老叟敲门,说想看看那块石头。邢云飞说:“石头已经丢失很久了。”老叟说:“不是在您的客厅里供着吗?”——“您不信?不信就请到客厅看看。”——“好,请!”一跨进客厅,邢云飞愣了:石头果然好好地嵌在檀木座里。咦!

    老叟抚摸着石头,说:“这是我家的旧物,丢失了很久了,现在还在这里啊。既然叫我看见了,就请赐还给我。”邢云飞哪肯呀:“这是我家传了几代的东西,怎么会是你的!”——“是我的。”——“我的!”两个争了半天。老叟笑道:“既是你家的,有什么验证?”邢云飞答不上来。老叟说:“你说不上来,我可知道。这石头前后共有九十二个窟窿,最大的窟窿里有五个字:‘清虚石天供’。”邢云飞细一看,大窟窿里果然有五个字,才小米粒大,使劲看,才能辨出笔画。又数数窟窿,不多不少,九十二。邢云飞没有话说,但就是不给。老叟说:“是谁家的东西,应该归谁,怎么能由得你呢?”说完一拱手,走了。邢云飞送到门外,回来,石头没了。大惊,惊疑是老叟带走了,急忙追出来。老叟慢慢地走着,还没走远。赶紧奔上去,拉住老叟的袖子,哀求道:“你把石头还我吧!”老叟说:“这可是奇怪了,那么大的一块石头,我能攥在手里,揣在袖子里吗?”邢云飞知道这老叟很神,就强拉硬拽,把老叟拽回来,给老叟下了一跪,不起来,直说:“您给我吧,给我吧!”老叟说:“石头到底是你家的,是我家的?”——“您家的!您家的!——求您割爱,求您割爱!”老叟说:“既是这样,那么,石头还在。”邢云飞一扭头,石头还在座里,没挪窝。老叟说:

    “天下之宝,当与爱惜之人。这块石头能自己选择一个主人,我也很喜欢。然而,它太急于自现了。出世早,劫运未除,对主人也不利。我本想带走,等过了三年,再赠送给你。既想留下,那你就得减寿三年,这块石头才能随着你一辈子,你愿意吗?”——“愿意!愿意!”老叟于是用两个指头捏了一个窟窿一下,窟窿软得像泥,闭上了。随手闭了三个窟窿,完了,说:“石上窟窿,就是你的寿数。”说罢,飘然而去。

    有一个权豪之家,听说邢家有一块能出云的石头,就惦记上了。一天派了两个家奴闯到邢家,抢了石头便走。邢云飞追出去,拼命拽住。家奴说石头是他们主人的,邢云飞说:“我的!”于是经了官。地方官坐堂问案,说是你们各执一词,都说说,有什么验证。家奴说:“有!这石头有九十二个窟窿。”——原来这权豪之家早就派了清客,到邢家看过几趟,暗记了窟窿数目。问邢云飞:“人家说出验证来了,你还有什么话说!”邢云飞说:“回大人,他们说得不对。石头只有八十九个窟窿。有三个窟窿闭了,还有六个指头印。”——“呈上来!”地方当堂验看,邢云飞所说,一字不差,只好把石头断给邢云飞。

    邢云飞得了石头回来,用一方古锦把石头包起来,藏在一只铁梨木匣子里。想看看,一定先焚一炷香,然后才开匣子。也怪,石头很沉,别人搬起来很费劲;邢云飞搬起来却是轻而易举。

    邢云飞到了八十九岁,自己置办了装裹棺木,抱着石头往棺材里一躺,死了。

    @〔后记〕

    我想做一点试验,改写《聊斋》故事,使它具有现代意识。这是尝试的第一批。

    石能择主,人即是花,这种思想原来就是相当现代的。蒲松龄在那样的时候能有这样的思想,令人惊讶。《石清虚》我几乎没有什么改动。我把《黄英》大大简化了,删去了黄英与马子才结为夫妇的情节,我不喜欢马子才,觉得他俗不可耐。这样一来,主题就直露了,但也干净得多了。我把《蛐蛐》(《促织》)和《瑞云》的大团圆式的喜剧结尾改掉了。《促织》本来是一个具有强烈的揭露性的悲剧,原著却使变成蛐蛐的孩子又复活了,他的父亲也有了功名,发了财,这是一大败笔。这和前面一家人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情绪是矛盾的,孩子的变形也就失去使人震动的力量。蒲松龄和自己打了架。迫使作者于不自觉中化愤怒为慰安,于此可见封建统治的酷烈。我这样改,相信是符合蒲老先生的初衷的。《瑞云》的主题原来写的是“不以媸妍易念”。这是道德意识,不是审美意识。瑞云之美,美在性情,美在品质,美在神韵,不仅仅在于肌肤。脸上有一块黑,不是损其全体。(《聊斋》写她“丑状类鬼”很恶劣!)歌德说过:爱一个人,如果不爱她的缺点,不是真正的爱。“情人眼里出西施”,是很有道理的。昔人评《聊斋》就有指出“和生多事”的。和生的多事不在在瑞云额上点了一指,而在使其????面光洁。我这样一改,立意与《聊斋》就很不相同了。

    前年我改编京剧《一捧雪》,确定了一个原则:“小改而大动”,即尽量保存传统作品的情节,而在关键的地方加以变动,注入现代意识。

    改写原有的传说故事,参以己意,使成新篇,这样的事早就有人做过,比如歌德的《新美露茜娜》。比起歌德来,我的笔下显然是过于拘谨了。

    中国的许多带有魔幻色彩的故事,从六朝志怪到《聊斋》,都值得重新处理,从哲学的高度,从审美的视角。

    我这只是试验,但不是闲得无聊的消遣。本来想写一二十篇以后再出来,《人民文学》索稿,即以付之,为的是听听反应。也许这是找挨骂。

    (1)一种野生植物,可以当茶喝。

    (2)鸹鸹悠即猫头鹰。

    (3)“笨工子”是外行。“下不地”是说应付不了。

    (4)这本来是开山的石匠的习语。在石头未破开前许愿:如果开了,则用一个羊头、猪头做贡献;但当真开了,即什么也不许了。

    (5)外手边是右边。这本来是赶车人的说法。赶车人都习惯于跨坐在左辕,所以称左边为里手边或里边,右边为外手边或外边。

    (6)南北方向的小岭,两边坡上都常见阳光,形状略似椅臂者。

    (7)洋河以南。

    (8)让生鸟向善叫的鸟学习鸣叫,叫“压”。
白领情缘美丽的儿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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