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为了忘却的记念

杀了，柔石的消息却很少。有的说，他曾经被巡捕带到明日书店里，问是否是编辑；有的说，他曾经被巡捕带往北新书局去，问是否是柔石，手上上了铐，可见案情是重的。但怎样的案情，却谁也不明白。

    他在囚系中，我见过两次他写给同乡的信，第一回是这样的——

    “我与三十五位同犯（七个女的）于昨日到龙华。并于昨夜上了镣，开政治犯从未上镣之纪录。此案累及太大，我一时恐难出狱，书店事望兄为我代办之。现亦好，且跟殷夫兄学德文，此事可告周先生；望周先生勿念，我等未受刑。捕房和公安局，几次问周先生地址，但我那里知道。诸望勿念。祝好！

    赵少雄一月二十四日。”

    以上正面。

    “洋铁饭碗，要二三只

    如不能见面，可将东西

    望转交赵少雄”

    以上背面。

    他的心情并未改变，想学德文，更加努力；也仍在记念我，象在马路上行走时候一般。但他信里有些话是错误的，政治犯而上镣，并非从他们开始，但他向来看得官场还太高，以为文明至今，到他们才开始了严酷。其实是不然的。果然，第二封信就很不同，措词非常惨苦，且说冯女士的面目都浮肿了，可惜我没有抄下这封信。其时传说也更加纷繁，说他可以赎出的也有，说他已经解往南京的也有，毫无确信；而用函电来探问我的消息的也多起来，连母亲在北京也急得生病了，我只得一一发信去更正，这样的大约有二十天。

    天气愈冷了，我不知道柔石在那里有被褥不？我们是有的。洋铁碗可曾收到了没有？……但忽然得到一个可靠的消息，说柔石和其他二十三人，已于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在龙华警备司令部被枪毙了，他的身上中了十弹。

    原来如此！……

    在一个深夜里，我站在客栈的院子中，周围是堆着的破烂的什物；人们都睡觉了，连我的女人和孩子。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然而积习却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凑成了这样的几句：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但末二句，后来不确了，我终于将这写给了一个日本的歌人。

    可是在中国，那时是确无写处的，禁锢得比罐头还严密。我记得柔石在年底曾回故乡，住了好些时，到上海后很受朋友的责备。他悲愤的对我说，他的母亲双眼已经失明了，要他多住几天，他怎么能够就走呢？我知道这失明的母亲的眷眷的心，柔石的拳拳的心。当北斗创刊时，我就想写一点关于柔石的文章，然而不能够，只得选了一幅珂勒惠支（Kāthe??kollwitz）夫人的木刻，名曰“牺牲”，是一个母亲悲哀的献出她的儿子去的，算是只有我一个人心里知道的柔石的记念。

    同时被难的四个青年文学家之中，李伟森我没有会见过，胡也频在上海也只见过一次面，谈了几句天。较熟的要算白莽，即殷夫了，他曾经和我通过信，投过稿，但现在寻起来，一无所得，想必是十七那夜统统烧掉了，那时我还没有知道被捕的也有白莽。然而那本彼得斐诗集却在的，翻了一遍，也没有什么，只在一首“Wahl-spruch”（格言）的旁边，有钢笔写的四行译文道：

    “生命诚宝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又在第二叶上，写着“徐培根”三个字，我疑心这是他的真姓名。

    五

    前年的今日，我避在客栈里，他们却是走向刑场了；去年的今日，我在炮声中逃在英租界，他们则早已埋在不知那里的地下了；今年的今日，我才坐在旧寓里，人们都睡觉了，连我的女人和孩子。我又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不料积习又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写下了以上那些字。

    要写下去，在中国的现在，还是没有写处的。年青时读向子期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得了。

    不是年青的为年老的写记念，而在这三十年中，却使我目睹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这是怎样的世界呢。夜正长，路也正长，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

    二月七——八日。

    后记

    把我国伟大作家鲁迅的作品介绍给少年儿童，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工作，同时也是很重要的工作。

    这部鲁迅作品选选了六篇小说，都是在鲁迅著作中比较容易看懂的。

    孔乙己写的是一个旧时代的没落的知识分子孔乙己的不幸遭遇和悲惨的结局，他是封建考试制度——科举制度——的牺牲者。他曾参加过科举考试，但“连半个秀才也没有捞到”，他养成了一种不爱劳动、好吃懒做的坏习惯，后来甚至于偷窃；他偷到丁举人的家中，被抓住打断了腿，终于在贫困中死去。象孔乙己这样的人，自然是不值得学习的。作者在这篇小说里，就曾给予他以批判。但是，这篇小说的主要意义还不在这里，当我们读过了这篇小说之后，我们体会到：作者对于封建主义人吃人的旧社会、旧制度是怀着更大的憎恨的。一件小事，把过去上层社会中的知识分子和下层社会中的劳动人民——洋车夫——作了一个对比，在这个鲜明的对比中，显示出劳动人民的高贵的品质。故乡是写旧中国农村的破产和农民的悲惨的命运。善良的淳朴的农民闰土的遭遇，可以说是旧中国农民的缩影。作者怀着深厚的爱和同情，写出了闰土这一个令人难忘的形象。象闰土这样的人，在过去的旧中国的农村中是很普遍的。由于在旧社会里“苛税、兵、匪、官、绅”等封

    建剥削和压迫，他们过着非人的生活。但是，他们也渴望着改变这种情况，渴望着一种新的生活。社戏写的是作者幼年时代的生活片断，通过这一些片断回忆，作者抒写出对于农民和农民的孩子的深厚的感情。在这篇小说开头的几段中所描写的，是旧时代的戏院里的一些情形。对于当时的这一些不合理的混乱的现象，作者是不满意的。祝福写的是一个受苦受难的女人祥林嫂的一生，她是被封建礼教和迷信迫害而死的。阿Q正传中所写的阿Q，他的自欺欺人的“精神胜利法”，也是封建统治阶级加在他身上的思想毒害。封建地主阶级不但在经济上剥削人民，在政治上压迫人民，他们在思想上也毒害着人民。祥林嫂已经被剥削和压迫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了，在最后，封建的吃人的礼教更吞没了她。阿Q身上的各种落后的思想必须批判，但是，我们决不应该把这一些仅仅看成了滑稽可笑的事情。作者对于鲁四老爷、赵太爷、假洋鬼子……等人物，是十分痛恨的；因为，他们这一班人正是封建统治阶级的代表。作者曾经说过：他之所以要写小说的目的，就是为了要把“上流社会的堕落和下层社会的不幸”，“用短篇小说的形式发表出来”，引起人们的注意，来改造旧社会和旧制度。从这六篇小说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作者的这种分明的爱和憎。

    在鲁迅笔下写的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了。这一些作品，也都是作者在三十多年以前创作的。经过了许多次的翻天复地的斗争，中国人民在伟大的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之下，终于获得了彻底的解放，今天，我们正在建设着社会主义的社会；阅读鲁迅的这一些不朽的创作，也还有其重要的意义：它们不仅会帮助我们认识旧社会、旧制度的不合理，同时，它们更将激发我们热爱新社会和新制度。

    在这部作品选里，还收入鲁迅的回忆自己幼年时代生活的散文三篇，那就是阿长与山海经、五猖会和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在这几篇文章里，我们也可以看出他对于劳动人民，例如阿长（长妈妈）的尊敬的心情，和对于封建礼教的憎恶。此外，还收入了两篇散文：藤野先生是作者描写他的青年时代在日本求学时的一段生活，对于藤野先生，他始终怀着很大的敬意。在这篇散文里，作者也抒写出他的强烈的爱国主义的感情，同时也说明了他为什么要从事革命文学事业最初的动机。为了忘却的记念是鲁迅悼念他的青年战友的一篇文章，在这篇文章里，对于为了中国人民革命事业而贡献出了自己生命的革命先烈：柔石、殷夫等五位烈士，怀着极为深厚的感情。文中说是“为了忘却”，其实是永远也不能忘却的。从这篇文章里，我们应深刻理解：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无数革命先烈付出了重大的血的代价。作者在这篇文章里，也写下了他和中国人民的革命事业和革命战士亲密的不可分的血肉关系。

    自然，伟大作家鲁迅的作品是不仅止于这几篇的；但是，收入本书的十一篇是有很大的代表性的。希望少年儿童们读过了这一本书之后，进一步再阅读更多的鲁迅作品。

    王士菁

    一九五九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