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势,就好像有两只鸡正在厮打,铁拐李仙人却不动声色地观赏着。
在吵架上,主人到底无法匹敌鼻子太太,这一点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于是,迫不得已,他沉默了一会儿。后来,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说道:“一直以来,你都说寒月先生喜欢你女儿,但是,这和我们听到的却有出入。对吧,迷亭?”他向迷亭求助地说道。
“嗯,确实如此。在寒月的叙述中,最开始时是你女儿先患了病,好像说过什么梦话。”迷亭先生说道。
“不可能,哪儿有这事。”鼻子太太直白地说道。
“这话确实是寒月说的,这消息好像来自某博士夫人。”
“那是我故意安排的,那位博士夫人是受我之托,目的就是为了对寒月先生进行试探。”鼻子太太说道。
“知道了你的目的,这位夫人就同意了?”主人问道。
“确实没费什么劲儿,不过我拿了很多东西送给她,也不算让她白帮忙。”
“哦,这样说来,在你回去之前,必然要彻底弄清寒月的事喽?”迷亭问道,语气颇为不满,这在平时真是少有的事,看来他也有些生气了。不过,接着他又对主人说道:“告诉她吧,苦沙弥,反正这对咱们来说又没什么。只要是事实,又不会妨碍到寒月先生的事,我和苦沙弥,无论是谁都可以告诉你,金田太太。所以,你就一点一点地问吧,不过最好按照顺序来问。”
于是,感到满意的鼻子太太开始询问,态度也转变了,从刚才的蛮横恢复了客气。她问道:“寒月先生是理学士吧,这是我听说的,那他具体是何专业的呢?”
“在大学院里研究地球磁气的。”主人答道,语气颇为郑重。
不过鼻子太太显然不太理解主人所说的话,她“嘿”的一声,露出一脸惊讶。不过,她还是接着问道:“如果只研究那个的话,他能成为博士吗?”
“你是什么意思,如果他不是博士的话,你就不让他和你女儿结婚了?”主人问道,语气有些不悦。
“那是当然,如果不是博士,普通的理学士还不一抓一大把。”鼻子太太答道,没有一点儿顾忌。
主人脸上憎恶的神色越加严重,他看向同样露出不悦的迷亭先生。迷亭说道:“还是说其他的吧,至于这个,谁能保证他当不当得上博士呢?”
“那他近期都在干什么呢?还在研究那个什么地球……吗?”鼻子太太接着问道。
“他最近在研究吊颈力学,前两天有个物理学会,他还做了演讲呢。”主人脱口而出。
“哎哟,什么东西啊,怎么还扯上吊颈了,真是讨厌。他这个人也太奇怪了,要想当上博士,恐怕搞这个什么吊颈不行吧?”
“这谁能说得准,只要不是他本人上吊,研究这个,当不当得上博士也是个未知数。”
“真的吗?”鼻子太太一边问一边观察主人的神色。不过对于力学,鼻子太太一无所知,所以心里依旧十分疑惑。她之所以要观察主人的神色,无非是想判断他是否说谎了。因为这只是一点儿小事,如果她非得让主人解释明白,那不就太伤面子了吗?不过主人的神色似乎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除了这些,他还研究了什么?”鼻子太太又问。
主人说:“前些日子他还发表了一篇有关栎树的果实——橡子的论文,名字叫‘论橡子的坚固性以及天体的运转’。”
鼻子太太接着问道:“在大学里,也会研究橡子什么的吗?”
“我并不是内行,所以我也不太了解这些,不过应该是有研究价值的吧,要不然寒月也就不会去搞这个。”一旁的迷亭先生插话道,似乎是故意揶揄她。
不过鼻子太太似乎已经察觉到自己无法彻底弄懂这些学问上的问题,所以也就放弃了,转而从另一个方面开始询问:“我还想求证一件事,听说他在过年时因为吃香菇将两颗门牙崩断了,这事是真的吗?”
在迷亭看来,回答这类问题可是他的强项,他的兴致一下子就被勾了起来,他答道:“确有其事,点心还粘在他的断牙那儿呢。”
“不是能用牙签弄掉吗?怎么不去做呢?这个人也太不自律了。”
“我下次见到他会给他提个醒。不过他的牙齿应该很不好,要不怎么吃个香菇就能崩断牙呢?”主人说道,然后把头转向迷亭先生,问道,“我说得对吧,迷亭?他有一口坏牙。”
“嗯,确实如此,不过也挺可爱的。但更有意思的是,直到今天,他也没镶牙。那里简直成了点心窝,这种景观可不常见。”迷亭答道,他那爱开玩笑的性格又回来了。
“他给贵府寄过什么书信吗?我想看看。”鼻子太太问道,这显然是个新问题。
“寄过很多明信片来。”接着,主人就从书房中拿出很多明信片,大约有三四十张,然后说道,“看看吧。”
“用不了这么多,两三张就够了。”鼻子太太说道。
“我来帮你挑选几张嘛。”迷亭先生一边挑选出其中的一张,一边说,“看,这个有意思。”
鼻子太太也感叹道:“手可真巧啊,竟然还画了东西。”不过待她仔细一看,立马嚷道,“这画的什么?那么多东西不画,怎么非得画山狸?真是讨厌。不过到底是画得不错的,要不然人家也认不出来是山狸。”说完,鼻子太太又换上了一副钦佩的表情。
“上面还有字呢,你读读。”主人笑着说道。
“山狸在旧历除夕夜举办宴会,歌舞不休,唱曰:‘来啊!除夕晚上没人游山哟!嘿哟呵!蹦嚓嚓!’”鼻子太太读完后不悦道,“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逗人玩儿呢吗?”
迷亭又挑选出一张说:“看看这个仙女,没准儿你会喜欢。”我留心一看,原来画的是仙女穿着羽衣弹琵琶。
“仙女呀,可惜鼻子小了些。”鼻子太太说道。
“很正常啊,一般人都这样。抛开鼻子不说,这上面也有字,你读读。”迷亭说道。
“在遥远的古代,一位天文学家在一天夜里站在高台上观察星星时,他发现空中出现了一位仙女。她是如此美丽,并且在演奏乐曲,那悦耳的声音似乎不属于尘世,这位学者沉迷其中,连刺骨的寒冷都遗忘了。第二天早上,晶莹剔透的雪花覆盖住了天文学者的尸体。有个喜欢说谎的老头儿说这个故事是真的。”念完这些字的鼻子太太说道:“真是不知所谓。他虽然是个理学士,但也应该读一读《文学集》之类的书,这对他有好处。”
在她的贬低下,寒月先生似乎已经一无是处。迷亭先生又挑选了第三张给她,半开玩笑地说道:“看看这张怎么样?”在这张明信片上有艘印刷上去的帆船。卡片的下面则和其他明信片一样,写着一些字。鼻子太太读道:“昨晚,一个妙龄少女在码头,面对着岩滩上的海鸥和醒来的海鸟低声哭泣。她悲泣着,自己的爹娘啊,出海打鱼,一起葬身在无情的海底。”太太读完后接着说:“看看,这可真是个风流人物,写出这么好的作品真让人钦佩。”
“风流人物?你真这样认为吗?”迷亭问道。
“当然啦,写得这么好,就算用三弦琴弹唱也是应该的。”鼻子太太夸赞道。
“确实适合用三弦琴唱,这张你也看看吧。”迷亭继续把挑选出的明信片递给鼻子太太。
“我看得已经够多了,放那儿吧。总之,我已经明白了,寒月先生是个很文雅的人。”鼻子太太说道,态度颇为满意。可见,她的调查已经结束了,不过最后,她还是提出了一个听起来颇为自私的要求:“很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但我还是希望在面对寒月先生时,你们不要透露任何消息。”可见,她虽然想彻底弄清楚寒月先生的情况,但并不代表也想让寒月先生同样了解自己。主人和迷亭先生一起“嗯”了一声,但态度颇为冷淡。鼻子太太接着说道:“我会送一些礼物过来,聊表感谢。”说完,她就离开了。
主人和迷亭将鼻子太太送走后,刚一回来就异口同声道:“这女人是个什么玩意儿。”这话完全是两人情不自禁说出来的。正在隔壁屋的女主人也被逗笑了,笑声传到这边,迷亭高声问道:“苦沙弥太太,你快看看,现在知道什么是‘庸俗’了吧?这不就是最好的诠释吗。能够如此粗俗也实在难得,所以愿意笑就笑吧!”
“看看她那个模样,可真是入不了我的眼。”主人说道,语气颇为凶狠,似乎很是愤懑。
“多神气啊,脸上长着那么一个大鼻子。”迷亭立即附和道。
“对,对,那可是个鹰钩鼻子。”
“你看看她的腰,竟是水蛇腰,再搭配那么一个鼻子,哟,真是奇观啊!”迷亭一边大笑一边说。
“看看那副模样,肯定克夫。”似乎还在生气的主人说道。
“十九世纪没卖出去,二十世纪又剩下了,说的不就是她那样的吗?”迷亭先生的话总是这么稀奇古怪。
这时,主人的妻子从内室出来警告他们道:“小心车夫老婆,你们这样说人家坏话,回头又被告密了。”
“去吧,去吧,这没准儿还能帮帮那个女人呢。”迷亭说道。
“你们也欺人太甚了,怎么能总是嘲笑一个妇人的鼻子呢?这也不是她的意愿。你们这样太无礼了。”为了金田太太的鼻子,或许也可以说是间接为了自己的模样,女主人努力辩解道。
“怎么欺人太甚了,那就是蠢货,算不上个妇人。是这样吧,迷亭?”主人说道。
“可能吧!不过她还使劲儿地抓了你几下呢,可见虽然蠢,但还是很彪悍的。”
“在她眼里,老师是什么样的呢?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主人说道。
“我估计在她眼里,你和房后的车夫没什么差别。只有当上了博士,才能得到她的尊重,这是唯一的办法。你怎么不去当博士呢?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对吧,苦沙弥太太?”迷亭说完看向女主人,脸上带着笑意。
“当博士?他才没那个能耐呢。”女主人说道。对于主人,她似乎十分没信心。
“小看我吗?用不了多久,没准儿我就当上了。以前有个叫苏格拉底[45]的,他写出不朽的著作时已经94岁了。还有索福克勒斯[46],他快100岁时写出的文章震惊了世界。就连西摩尼得斯[47]写出著名诗篇时,也80岁了。而我……”
“你这个人,整天闹胃病,还想那么长寿?真是胡说八道。”看来对于主人的寿命,女主人早已心中有数。
“谁在胡说了?不信问甘木医生去!为什么连个女人都能小看我?就是因为你给我穿这种满身褶皱的黑棉布外褂,还有那些满是补丁的破长袍。你去给我找衣服去,就像迷亭这样的,我明天开始就要穿这种衣服。”
“找衣服?像那么好的衣服,你哪儿有啊?为什么在对待迷亭先生时,金田太太那么客气,这可和衣服没什么关系,这都是因为迷亭先生有个好伯父。”女主人已经用非常高明的方法推掉了自己的责任。
听妻子提到“伯父”,忽然想到什么的主人向迷亭问道:“你有个伯父?我还是头一次听你说呢,这事是真的?”
对于主人的问题,迷亭先生似乎十分期待,他答道:“嗯,我的伯父固执着呢,从十九世纪开始他就一直活着,到了二十世纪还没死呢。”迷亭先生说完,眼睛看向了主人和他的妻子。
“您总是这样说些稀奇古怪的话。您伯父在哪儿住啊?”女主人笑着问道。
“静冈。他不仅一直活到现在,更让人赞叹的是,他头上一直有个顶髻。我曾劝过他‘戴个帽子多好啊’!结果他说:‘我从不戴帽子,我活这么多年从没因为怕冷做这样的事。’那语气别提多骄傲了。有时,我说:‘天这么冷,您多睡会儿吧。’他就说:‘对人来说,超过四个小时的睡眠是很奢侈的,四个小时就已经足够了。’天还没亮,他就会起床,然后骄傲地说:‘我曾经花费很长时间去锻炼,就是为了缩短睡眠时间,使它只保持四个小时。年轻的时候,我也非常困。不过近期,我终于可以自由控制了,对我来说,这是最大的喜事。’但在我眼里,这和他的锻炼没什么关系,因为他已经67岁了,睡眠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不过在他自己眼中,这一切都是他自律的功劳。而且除此之外,他出门时一定会带件东西,是一把铁扇。”
“哦?铁扇?干什么的?”主人问道。
“用处吗?我也不清楚。但是只要出门,他一定带上。估计在他眼里,这铁扇是拐杖的代替物吧。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迷亭向女主人搭讪道,他是故意这样做的。
“奇怪的事?什么事啊?”女主人问道,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
“今年春天,我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希望我可以寄给他一顶礼帽和一套礼服。看着这封信,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就写信询问了一下。在回信中,伯父说二十三号静冈要举办一个胜利会,让我务必在那之前寄过去,他要在那天穿上。他老人家是这样吩咐我的:帽子大小差不多就行,西装就去大丸和服装店定做,尺寸你就自己估计吧。你说这话有意思吧?”
“大丸?那儿也能定做西装吗?以前可没听说过。”主人问道。
“不是的,他应该是指白木屋,显然是他弄错了。”迷亭答道。
“尺寸还让你自己估计,这行得通吗?”
“这下知道他为什么是伯父了吧?”
“你打算如何做呢?”
“我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照他说的办,定做一套寄给他,尺寸自己估计着来。”
“你这家伙胆子真大,这事也能乱弄?那最后如何了?合适吗?”主人问道。
“反正糊弄过去了。牧山男爵那天真的很难得地穿了礼服。当然,他还拿着那把铁扇子。这事是我从地方报纸上看到的。”迷亭先生答道。
“那把铁扇看样子一直都没离开过他。”
“确实如此,等到他离世时,我也打算把这把铁扇作为他的陪葬品陪葬。”
“无论如何,结局总是好的,对他老人家来说,礼服和帽子总算是合适了。”主人说道。
“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不管如何,事情总算圆满解决了。可惜现实并非如此。没过多久,我就收到了他寄来的包裹,我原本以为这是他在表达谢意,可谁知,里面却是那顶礼帽和一封信。信上写道:‘谢谢你为我买来这顶帽子,让你费心了。但是我希望你可以去帽子铺再把帽子改小一下,因为这顶帽子略微大了一些。所需费用我已经随信奉上,里面有张邮政汇票。’”
“真是个固执的老家伙。”主人说道,而且表情看起来十分满足。也许是因为他终于发现,在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人比他更顽固。于是,他接着问道:“后来呢?”
“后来吗?被逼无奈之下,只能我自己戴这顶帽子了。”
“是这顶吗?”主人问道,笑嘻嘻的。
“他是男爵吗?”女主人也问道,语气满是好奇。
“谁?”迷亭问。
“你伯父,总带着铁扇的那个。”主人说道。
“哦,不是的。他年轻时曾对文庙上的朱子学沉迷一时,现在是个汉学家。这也就是为什么直到今天他脑袋上依然有个顶髻的原因。你看看现在,已经有电灯照明了,但他还是那样,你也无可奈何。”迷亭先生一边说一边在自己的下巴上抚摩着。
“难道我记错了吗?在此之前,你和那位太太说的不是牧山男爵吗?”只有在这个问题上,女主人是绝对支持丈夫的。她附和道:“确实是这样的,我在卧室都听到你这样说了。”
“真是如此吗?那太可笑了,哈哈哈……”迷亭先生大笑着,没有丝毫羞愧地说道,“那是我瞎扯的,如果我的伯父是男爵,那我当个局长之类的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对于自己的胡说八道,迷亭十分心安理得。
“我就说嘛,很早之前我就有了奇怪的感觉。”主人说道,看他的神情,似乎既觉得有意思,又为迷亭担心。
“你可真是的,这话被你说得像真事一样,你吹牛的本领真是不一般。”女主人说道,语气颇为敬佩。
“那又怎么样呢,那个妇女不是比我更能吹牛吗?”迷亭说道。
“就算如此,与那位太太相比,你也毫不逊色。”女主人说道。
“但是,苦沙弥太太,你要知道我们还是有所不同的。我的吹牛很单纯,但那女人的德行却有问题,她的吹牛可是居心不良,用心险恶。我这不过是突发奇想的诙谐乐趣,她那却是不怀好意的花招。如果将两者相提并论,那喜剧之神势必会悲伤哭泣,因为他失去了杰出的人才。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谁知道呢?”耷拉下眼皮的主人说道。
“没什么差别啦。”女主人也附和道。
在此之前,对面的那条胡同我从未踏足过。所以,我也从没见过那位于胡同拐角处的金田家的洋房,因此也不了解它到底有多气派。不仅如此,就连它的名字,我今天也是首次听说。像实业家这种话题,在主人家是绝对听不到的,因此对这个方面,被主人喂养的我同样毫不关心。可是由于鼻子太太的拜访,我无意中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因此对于她女儿的模样姿态以及她家的权力荣华,我会生出无限遐想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所以,即便我只是一只猫,但想悠闲地躺在廊上睡觉也是万万做不到的了。
除此之外,我对寒月先生也充满了同情。那位博士夫人和人力车夫的老婆都被对方收买了,教二弦琴的那位“天璋院”甚至也包含其中,以至于就算是折断门牙这种事也被对方打听到了,而且此事没有让任何人发觉。相比之下,寒月先生就太没用了,尽管他是理学士,并且已经毕业,但他似乎只会傻呵呵地摆弄自己褂子上的丝穗。那个女人的脸上长了一个那么大气的鼻子,要想接近她,没点儿本事怎么行?对于这样的事,主人十分冷漠,所以寒月先生也不指望他能提供帮助,而且主人也没什么钱。至于迷亭先生,他在钱财上虽然并不困窘,但是他那性格却着实没谱,所以指望他的帮助显然也不太现实。可见这位用“吊颈力学”来演讲的先生实在可怜,所以为表公平,我只好主动出击,为他去敌营打探一番。我是一只猫没错,可是别忘了,我这只猫可是生活在学者家里,更何况在读不懂爱比克泰德的书时,这位学者还会生气地把书摔在桌子上。所以与那些笨猫、蠢猫相比,我要了不起得多。
侠义之情充斥着我的全身,所以我甘愿为寒月先生去冒险。虽然,这种做法并非是为了回报寒月先生的恩惠,但也绝不是意气用事。这种举动无疑很伟大,是将“讲公平,爱中庸”的天意变成了现实。虽然这种说法夸张了一些,但确是事实。在未经当事人许可的情况下,金田太太就能到处宣扬吾妻桥事件;为了得到消息,她还收买走狗藏身在别人家的墙根儿下,并在得到消息后,到处炫耀似的宣传;为了给国家的栋梁之材添麻烦,她竟能收买那么多人,包括人力车夫、马夫、流氓、无赖、做零活的老太太、接生婆、巫婆、按摩师和傻子。既然如此,我这只猫也能下定决心去冒险。
今天天气不错,这可真是件好事。不过对我来说,还是不大适应这种冰雪消融的天气,但是只要能让我完成自己的冒险,就算是要放弃生命,我也在所不惜。我沾着湿泥的脚底在廊上留下了很多印记,一朵朵的形似梅花。对于此事,我毫不在意,但是对阿三来说,这可是个大麻烦。我已经下定决心,打算立即出发,甚至连明天都等不了了。因此,我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开始为出发做准备。
然而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虽然作为一只猫,我已经拥有了最高级的进化,而且即便是与中学三年级的学生相比,我发达的头脑也毫不逊色。可是我喉咙的构造依然属于一只猫。这也就注定了,自始至终我都无法口吐人语,这是唯一不幸的事。因此,即便我成功地潜入了金田公馆,并对里面的情形进行了充分的察看,但在面对寒月先生或我的主人和迷亭先生时,我依然无法把这消息成功地传递出去。这就好比一颗钻石不幸地被埋在了土中,因此也就无法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了。虽然这些消息得来颇为不易,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它们却成了废物,完全无法发挥作用。因此,我在厨房的门口徘徊了很长时间,最终又打消了这个愚蠢的决定。
原本我对这件事充满了期盼,所以这样半途放弃总让我心有不甘,就好像在焦急盼望下雨的时候,乌云却不幸地飘向了别处。更何况我们这边还属于占理的一方,因此我应该去大干一场的,哪怕这种牺牲是徒劳的,但为了正义和公理,就算没有结果我也应该去做。身为男子汉,就应承担这样的责任,具有这样的侠义。所以,即便我身为一只猫,也理应如此。不过是花费点儿气力和弄脏点儿皮毛,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无论是寒月、迷亭先生,还是我家主人,他们都可以口若悬河地互通消息,但身为一只猫的我显然不具备这种本领。但是若论起如何悄无声息地潜入别人家,与他们相比,身为一只猫的我可要强得多。对我来说,这是非常高兴的事,因为我可以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虽然为了探明金田公馆的情况,我需要独自战斗,但是与一无所知的其他人相比,这终究是件让人高兴的事。竟然有人能够探听到她家的事,只要金田夫人能明白这点,我就已经非常欣慰了。所以就算不能向外传递消息,我也没什么可惜的了。因此,在这些愉悦心情的刺激下,我不得不将这个重任承担起来,再次下定决心要亲自潜入金田公馆。
在我的观察下,对面胡同的情形和刚才所闻果然一致。在胡同拐角,果然骄傲地屹立着一座大洋房。与这座洋房相比,我想这家主人傲慢的程度恐怕也与之不相上下。进门后,我发现这座建筑物给人一种很威严的感觉,二层的楼房盘踞在那里,看起来似乎很吓人。除此之外,这个建筑物的结构却没有任何特点。我觉得这大概就是迷亭先生所说的“庸俗”吧。进入正门后,我向右走去,然后从花园中穿过到了厨房门口。与主人家的厨房相比,这个厨房要大得多,差不多能有十倍,而且厨具光亮,摆得也颇为整齐。前几日,《日本新闻》曾对大隈伯[48]的厨房进行过详细报道。即便与大隈伯的厨房相比,金田家的厨房可能也毫不逊色。我想这样的厨房可以堪称标准了。我继续前行,在里面看到了车夫的妻子。这是一间没铺地板的泥房,大约十二尺见方,此时她正在这里和厨娘及人力车夫说话。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很危险的情况,我慌忙地藏身在水桶后面,紧接着我听见厨娘说:“咱们老爷的大名,难道那个老师没听说过吗?”
“肯定是知道的,如果在这一带还有不知道金田公馆的,那和瞎子有啥区别?”听声音,这是人力车夫说的。
“也不一定呢,那个老师的心思只在书本上,是个奇怪的人。如果他知道老爷的大名,哪怕只是听说过一点儿,也应该有些畏惧的。可是对任何事他都不大关心,就连自己孩子的年龄他都不大清楚。”车夫妻子说道。
“这个人可真是顽固、桀骜不驯。正常人听到金田家的大名早就老实了。不过也没事,要不咱们大家合起伙来给他个教训,怎么样?”车夫说道。
“这倒是个好办法。要知道他说的那些话着实不好听。例如侮辱咱们太太的鼻子,说是异常巨大。还侮辱咱们太太的模样,说是一点儿都不协调。可是他也不看看他自己,他那副模样和陶瓷的山狸简直没啥区别。更让人厌恶的是,他一点儿也认不清现实,看着自己那难看的样子还觉得挺顺眼。”车夫妻子说道。
“除了那副难看模样,他拿着澡巾去澡堂的样子也骄傲着呢。他实在是太自以为是了,好像别人都比不上他似的。”厨娘说道。可见即便是女仆,对主人也是很轻视的。
“咱们一起去他家的墙根儿下,然后说他坏话,你们看这个主意怎么样?”车夫提议道。
“不错,不错,这样一来,他肯定就消停了。”车夫妻子附和道。
“不过可不能让他看见咱们,这个之前太太已经嘱咐了。所以我们要用声音打扰他,尽量气到他让他无法看书。”车夫说道。
“我明白。”车夫妻子说。她的意思是说,她完全有能力完成这项工作,不就是一些坏话吗,她擅长着呢。
主人怕是要遭殃了,这些人是针对他来的,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从这三个家伙旁边溜进了里面。
猫可以凭借自己的四条腿悄无声息地去任何地方,就像没有腿一样。所以在我眼中,什么庸俗的公馆、标准的厨房、车夫妻子、用人、厨娘、小姐、婢女、鼻子太太及其丈夫,都是浮云。我可以随意地去任何地方,也可以随意听到任何话,然后将舌头、尾巴伸伸摇摇,再捋一捋胡须,就圆满归去了。
说起这个本领,在日本我可谓第一高手。我甚至都对自己的血统有所怀疑,觉得那常常出现在草双纸故事中的猫精的血统是不是被我继承了呢?据说,在蛤蟆的额头上藏着一颗夜明珠,而身为猫的我也有祖传的灵药,它就藏在我的尾巴上。也因为这服药,那些神明、佛教、欲望、变化等都不被我放在眼里。不仅如此,就算是对全天下的人类,我也十分蔑视。我在金田家的廊子里来回走动着,但没有发出过一点儿声响。因此,我愈发敬佩起自己的本领来。
我觉得我之所以能这样,都有赖于我平日里对自己尾巴的珍视。在我眼中,它是如此了不起。所以为了让这种好运得以长久保持,我决定大肆膜拜一下自己的尾巴。于是,我想向自己的尾巴拜上三拜,但是当我低下头时却总也无法确定方向。为了看清尾巴,我将身体转了过去,可谁知,尾巴也随之一转。为了追上它,我又将脑袋拧了过去,可是我们中间的距离并没有任何改变,它依然在我的前方。由此可见,虽然这尾巴只有三寸,但却囊括了大千世界的灵物。所以要想应对它,我是绝对办不到的。最后我只好放弃追逐它,因为追赶了七次半的我已经十分疲惫。我有些眩晕,以至于对周围的环境都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了。最后我只好置之不理,反正我知道自己是在廊子上。
这时,鼻子太太的声音突然从拉门中传来。于是,我停下脚步,确定这就是自己苦苦寻觅的地方。我向一旁抖动着自己的两只耳朵,然后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
“他竟敢如此傲慢,不就是一个破老师吗?”鼻子太太说道,这种尖锐的声音是她所特有的。
“确实太傲慢了,要给他点儿教训,咱们老家的人也有和他一个学校的。”金田先生说道。
“谁在那个学校?”鼻子太太问道。
“津木姚助和福堤细罗,教训这家伙的事就交给他们吧。”这些奇怪的名字真让人惊讶,也不知道金田先生的老家究竟在哪儿。他接着说道:“那家伙是教什么的?英语吗?”
“好像是教什么英语课本的,这是车夫妻子说的。”
“不管怎么说,这个老师都不咋地,浑蛋。”要知道金田先生可是位富豪,所以听见他说“浑蛋”,真是让我敬佩至极。他接着说道:“我之前遇见津木姚助时,他就跟我说过:‘我们学校有个老师,古怪得很。学生向他询问番茶的英语说法,结果他竟弄出个Saragetea,这个笑柄在老师中间广为流传。而且无奈的是,因为这个人,其他老师也很丢脸。’我估计姚助说的就是那家伙。”
“百分之百是,能说出那种话的只有那家伙了,看看他那留着一撮胡子的模样就知道了。”鼻子太太说道。
“这个家伙,真是混账。”这是什么道理,难道留着胡子就是混账?那我们猫类岂不是无一幸免了吗?
“除了他,还有一个胡说八道的家伙,好像叫什么迷亭,也可能是酩酊。这家伙竟然说牧山男爵是他的伯父,他是不是疯了?光看看他那副模样,我就不信这话,他的伯父是男爵,真是胡说八道。”
“你也是的,那些家伙一点儿正经都没有,他们的话你也信吗?”
“照你这么说,还是我的错了?你是没看到他们那副傲慢样子。”鼻子太太说道,她的怒火似乎还没发泄干净。不过我发现他们一点儿都没提到寒月先生,不得不说,这真是个奇怪的现象。他们是不是在我来之前已经评论过寒月先生了呢?还是因为他们已经认定了他是不合格的,所以也就不再评论他了?是这样吗?我不敢确定。不过尽管我有些担心,但是也没有其他办法。后来,在这儿已经待了一会儿的我去了廊子对面的客厅,因为那里传来的铃声似乎预示着出了什么事,所以我赶紧去凑热闹了。
到了那里,我发现一个女人在说话,声音颇大,而且很像鼻子太太。我猜这位就是鼻子太太的女儿。正是这家伙,害得寒月先生差点儿投河自尽。至于她的容貌,因为纸拉门的阻隔,我无法看清,这着实可惜。在她脸上,是否也长着一个硕大的鼻子呢?我无法确定。或许她长的是比较普通的蒜头鼻,不过从说话的语调和粗鲁的喘息声中,我能判断出来,她的鼻子绝不是蒜头鼻。我想她可能正在使用传说中的电话,因为除了这个女人的大声喧哗外,对面的人却没有动静。
“大和吗?我要预订鹑的三号,明天去。听见了吗?喂,没听见?我说我要预订鹑的三号,真是烦人。什么?没法儿预订?……你是和我闹着玩儿的吧?为什么无法预订?你这个玩笑可真好笑。你是谁啊?昌吉?……哦,怪不得你说订不了,快找你们女老板过来……什么?你说你能办所有事?什么东西……我可是金田家的,你晓得吗?什么?你知道?你可真是个浑蛋。你知道我是金田小姐,什么?承蒙惠顾,谢谢?有什么可谢的,你竟然还笑,你是傻子吗?我说的事能办吗?……你再和我瞎扯,我就挂电话了。听见了吗?知道我是谁吧,你最好老实点儿……喂?怎么不说话了?说话啊……”电话那边似乎没了声音,估计是那个昌吉挂断了。生气的金田小姐摇晃着电话,模样看起来颇为凶狠,以至于吓得她脚边的小狗都叫了起来。此时,我万分小心地跳下廊子钻到了地板下。
走廊上的脚步声恰好于此时传来,接着是拉动纸拉门的声音。我使劲地倾听着,想确定来的人是谁。
“先生、太太叫您呢,小姐。”哦,原来是婢女来了。
“我不去。”金田小姐说道。看样子婢女吃了颗枪子儿。
“先生、太太说找小姐有事。”
“说不去就不去,真烦人。”——婢女再次被回绝了。
“好像是和寒月先生有关。”聪明的婢女说道,想以此化解小姐的怒气。
“我才不管什么寒月、冷月呢,他那个蠢样子让人看着就烦。”不得不说,寒月先生真是十分悲惨,就这么在私下里被小姐射了一枪。
“嘿,你的头发怎么绾起来了,啥时候绾的?”小姐说道,这话十分突然。
“今天绾的。”婢女简短地答道,似乎放松了下来。
“你一个婢女也挺了不起啊!”从另一个角度,小姐再次把枪对准了婢女,“哟,这还是新和服衬领,你哪儿弄的?”
“小姐忘了?这是您以前赏给我的。我一直当宝贝放在箱子里,因为它太好看了。现在换上是因为以前那个太脏了。”
“我给你的?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这个正月您去白木屋的那次,您说染着相扑角力图案的深茶绿色太素净了,您戴着不合适,所以就赏给了我。这条和服衬领就是这么来的。”
“气死人了,倒是很适合你对吧?”
“哪有小姐说得那么好。”
“我在夸你吗?我是在生气呢。”
“啊?”
“这东西这么合适,你收下时怎么不说一声呢?”
“啊?”
“难道我戴会比你戴更差劲儿吗?既然你能戴,我也肯定能戴。”
“哦,对的,它肯定也适合小姐戴。”
“既然你知道,给你时怎么没见你说一声呢?你可真不是个好东西,不但不说话,现在还这么正大光明地戴出来。”金田小姐不停地训斥着婢女。当我正在努力听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时,忽然从对面客厅里传来了金田先生的声音,他喊道:“富子,过来!”迫不得已之下,金田小姐只好答道:“就来。”接着她就出来了,后面还跟着那条小狗。这条狗的体型比我略大一些,眼睛和嘴巴似乎都挤到了中间。后来,我就穿过厨房跑到了街上,当然,我还像之前一样悄无声息。之后,我匆忙地回到了主人家。就这样,我成功地完成了这次探险。
金田公馆是个十分漂亮的地方,我从那儿回到了主人脏乱的家里,这使我像从阳光明媚的山顶突然就掉到了一个漆黑的山洞里。不过,在探险的过程中,因为当时我的心思都倾注在其他事上,所以我并没有去关注公馆里的装饰以及隔断和纸拉门的样式。可是,当我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对于那座“庸俗”的洋房却一下子留恋了起来,因为我生活的地方实在是太恶劣了。由此可见,与老师相比,更厉害的还是实业家。对于这种想法,我颇觉奇怪,所以按照以往的习惯,我求教于自己的尾巴,结果它也同意了我的观点。后来,我回到客厅,惊讶地发现迷亭先生居然还在。火盆里,像蜂窝煤似的立着很多烟屁股。迷亭先生盘膝坐在那里,好像正在说什么。而且连寒月先生也在,我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家主人躺在那里看着棚顶上的水渍,将自己的胳膊当作枕头,看起来颇为专注。这又是一幅生活在太平盛世的隐逸之士的欢聚图。
“现在,你总该说说那位梦里呼喊你名字的小姐了吧?之前她的名字你还跟我们保密呢,现在可以说了吧,寒月先生。”迷亭说道,语气颇为嘲讽。
“我之前不说不是为了避免给对方带来麻烦吗?如果只是我自己的私事的话,我当然可以告诉你。”
“看样子,你是打算继续保密喽!”迷亭说道。
“我已经跟那位博士太太保证过了。”寒月答道。
“保证过?就是答应保密了呗?”
“确实如此。”寒月先生答道。同时又像以前一样,摆弄着自己外褂上的紫色丝穗,这种丝穗很少作为商品出售。
“这丝穗怎么这个颜色,有点儿落伍了呢。”横躺着的主人说道。对于金田家的事,他似乎没什么兴趣。
“苦沙弥说得对,要想让这种丝穗和衣服显得搭配,你得穿上后开衩的短外褂,上面还得有金字塔形葵纹家徽。除此之外,头盔也得戴上。毕竟这丝穗不是日俄战争时候的东西。据说,这种丝穗还被织田信长[49]在他入赘到别人家当女婿的时候拿来梳过茶荃发。”迷亭先生总是说这种很长的句子。
“事实上,这丝穗正是老爷子征讨长州藩时用的。”寒月先生答道,语气颇为郑重。
“你为什么不把它捐给博物馆呢?这样多好。要知道你可是著名的水岛寒月,不但研究吊颈力学,还是理学士。把自己打扮成落伍的旗本武士,这也太不像话了。”迷亭说道。
“按照你的话,扔了它也不是不行,但是也有人说这丝穗很适合我。”
“听听这话,肯定是外行说的。”主人说道,同时把身体翻了一面。
“哦,你们应该不认识说这话的人。”寒月先生说道。
“究竟是谁?不认识也没关系,你就说说吧。”主人问道。
“哦,是位女士。”寒月答道。
“哈哈哈,你可真有意思。我猜就是那个女人吧,从隅田川的水底叫你名字的那个。要不你就再跳一次河,记得穿上这身外褂。”迷亭插嘴道。
“从水底下呼唤我吗?她已经不这样干了。现在,她的声音来自西北方,那个世界清净极了。”
“清净极了?不见得吧。那个吓人的鼻子就够人受的。”迷亭说道。
“你说的是谁?”寒月问道,模样颇为好奇。
“刚才来了个女人,可把我和苦沙弥吓了一跳,就是对面胡同的那个。是这样吧?苦沙弥。”
“嗯。”主人一边躺着一边喝茶。
“究竟是谁呀,你说的鼻子?”寒月问道。
“就是你那位女士的母亲大人。”迷亭说道。
“什么?”寒月大叫道。
“刚才有人来打听你,自称是什么金田太太。”主人说道,语气颇为严肃。趁着这个机会,我也想看看寒月先生会是什么表情。我以为他会惊讶或者高兴,也可能会害羞,但没想到的是,对于此事,他毫不在意。
“是她啊?她是来向你们求助的?希望我娶她女儿?”寒月先生问道,语气一如既往地沉稳。与此同时,那个紫色的丝穗又被他摆弄起来。
“哪是那么回事啊,不过这位母亲大人的鼻子真是够大的……”迷亭先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主人打断了,他说:“迷亭,就为了这个鼻子,我刚才想了一首短诗。”
此时,隔壁的女主人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声传了过来。
“你还有这心情?短诗?写好了吗?”迷亭问道。
“‘脸上办鼻会’,这是第一句,我也只想出了几句而已。”
“后面还有吗?”迷亭问道,语气颇为急切。
“第二句是‘美酒敬此鼻’。”
“然后呢?”
“没了,只想出这两句。”
“真有趣!”寒月先生说道,脸上带着笑容。
“‘一双鼻孔深’,这句怎么样?”立即想出了一句的迷亭先生接道。
“再下一句就接‘鼻毛深难见’吧,怎么样?”寒月先生也加入其中。
就这样,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在那儿接短诗。这时,有四五个人的吵闹声从紧挨着墙根儿的地方传来。只听他们喊道:“陶瓷脸的老山狸,陶瓷脸的老山狸。”被吓了一大跳的主人和迷亭先生连忙看向篱笆外。紧接着,一阵大笑声传了过来,再接着就是脚步声,听起来似乎跑远了。
“什么意思?陶瓷脸的老山狸?”感到十分奇怪的迷亭问主人。
“我也不知道。”主人说。
“他们也不容易,竟能想出这样的词。”寒月先生说。
突然间,不知想到了什么的迷亭先生站了起来,他说:“从美学角度,我对这种鼻子进行了研究。所以,在此,我想陈述一些自己的看法,请二位勉为其难地听一听。”听听那语调,简直和演讲差不多。对于这种突兀的提议,主人还没反应过来,所以只顾盯着迷亭,并没有发表什么言论。而寒月先生则低声表示愿意倾耳细听。
迷亭先生接着说道:“尽管我已经从多个方面进行了研究,但我还有没有弄清楚鼻子的起源。最先让我疑惑的是,为什么鼻子要若无其事地盘踞在脸部中间,而且呈突起状。要知道,如果它只是作为一个实用工具存在,那有两个鼻孔就足以应对了。而且众所周知,从眼睛往下,鼻子突起得的越厉害,这又是为何呢?”迷亭一边说一边摸着自己的鼻子作为证明。
“你的鼻子怎么了,也不算太高啊!”主人说道,语气十分不留情。
“不管怎么说,它也不是塌陷的啊。不过我还是要先提醒一下二位,如果只是单纯地将鼻子看作两个并列的小孔,那就容易产生错误的想法。接下来我要说的是,根据我的推断,鼻子之所以如此凸起都有赖于一个小动作,那就是擤鼻涕。它之所以会高耸,都有赖于我们一天天、一年年地重复这个动作。”
“这个想法虽然算不上高明,但却是事实。”主人插嘴评论道。
“我们总在擤鼻涕时将鼻子揪一下,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可以说,这个动作刺激了鼻子的局部,随着这种刺激的不断累积,这一部位自然会凸起来。这一部位的表皮和肉也会日渐坚硬,最后肉会变成骨头,也就形成了我们现在的鼻子。我说的这一切都是根据进化论的伟大准则而得来的。”
“肉变成了骨头?哪儿有你说得这么容易。”寒月先生反驳道,看来他这个理学士还是当之无愧的。
迷亭若无其事地接着讲道:“你确实有理由怀疑,但是最能说明问题的永远是事实,你不得不承认这里就是骨头。肉变成骨头后,因为鼻涕的存在,擤鼻涕的动作依旧会继续。所以,慢慢地就磨平了鼻骨的两侧,最后就只剩下中间的突起,又细又高。这就是日积月累的力量,多么吓人啊。就这样,坚硬高耸的鼻梁形成了,就好像佛头自闪光,日子久了,香臭就混在一起,难以分别了一样。”
“你那肉肉的鼻梁又是怎么回事?”主人问道。
“我们不讨论这个,因为我身为演讲人,如果刻意去讲它,不是有袒护自己的嫌疑了吗。而我向二位介绍的那位金田太太的鼻子,那不过是天下最发达、最硕大的鼻子罢了,但也可谓难得一见的景象。”
“嘿!”寒月君嘲讽道。
迷亭先生接着说道:“虽然这种达到极限的景象难得一见,但也着实让人害怕,不敢接近。它那鼻梁未免太高了。从构造上来看,无论是古时的苏格拉底,还是哥尔德斯密斯[50],甚或是萨克雷[51]的鼻子,都有些缺陷。但是正因如此,它们才招人喜爱。我想这就是‘鼻子者,以高、奇为贵’的道理吧。而且从审美上来看,我认为自己的鼻子不高不低,正合适,正对了俗语所说的‘与糯米团相比,鼻子尚且不如’。”
听见迷亭的话,主人笑了起来,寒月和迷亭自己也是如此。
迷亭接着说道:“先不说别的,且说之前……”
“听听你这话,语气简直和说书人差不多了,还‘且说之前’,这听起来太粗俗了吧,所以你还是别说了。”寒月先生报复性地说道,看来对于前天演讲的事,他还耿耿于怀。
“如果是这样,那我重新开始说。嗯……我们现在说的问题是关于鼻子和脸庞的搭配问题。倘若只从鼻子来看,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与何处相比,金田太太的鼻子都非常突出。如果在鞍马山上开个展览会,这个鼻子必定能一举夺魁。然而遗憾的是,与眼睛、嘴以及其他五官相比,这个鼻子实在是太突出了,它们之前显然没有经过沟通,就好比将尤利乌斯·恺撒[52]的鼻子安在了苦沙弥家的猫的脑袋上。如果单看鼻子,恺撒的鼻子也是非常厉害的。可猫的额头却非常小,如果用剪子剪下恺撒厉害的鼻子再安上去,那显然是非常不合适的。就犹如将一尊奈良大佛安置在了一个棋盘上,可以说,再没有比这更不协调的了。在我眼中,势必会降低它的审美价值。
“与恺撒的鼻子相比,金田太太的鼻子毫不逊色,都是同样的高耸英气。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得看一看鼻子周围的脸庞了。与苦沙弥家丑陋的猫相比,她的脸庞更加好看一些,但是却非常大,而且事实上,她的眉毛和眼睛并不出色。前者长得犹如癫痫发作一样,后者不但细小,而且还斜吊着。所以,这就不禁让人感叹,虽然有一个好鼻子,但却没长一张好面孔。”说到这里,迷亭先暂停了一下。而此时恰好有喊声从后院传来:“这群家伙,真是死脑筋,一个鼻子还没完没了了。”
“是车夫妻子的声音。”主人对迷亭说道。
于是,迷亭又继续说道:“作为一个演讲者,我真是倍感荣幸,居然在后院出现了一个旁听者,而且还是女性,这真是让人意外。更难得的是,我的演讲原本乏味无聊,但是这位女性动人的音调却为它增添了一点儿娇柔的韵味。为了不辜负那些来此的太太、小姐的深情,我原本应该讲得更简单一些。但是在下面的叙述中,我们要说的问题可能事关力学,女性们可能不容易听懂,但是也请她们拿出一点儿耐心,尽力听下去。”
“力学”两个字一传入寒月先生耳中,他不禁笑了起来。
“在这里,我想证明这种鼻子已经违背了蔡辛[53]的黄金分割律,与这个脸孔是绝对无法协调的。为了向各位更加严谨地证明此事,我打算运用力学公式。首先,我们将鼻子的高度设为H;然后,由于鼻子与面孔平面有个交叉,我们假设这个交叉角度为X;最后,再将鼻子的重量以W代替。这样一来,结果就很明显了,对吧,各位?”
“对什么对啊!”主人说道。
迷亭先生又转过去问寒月:“你觉得呢?”
“我也不知道。”寒月答道。
“哟,苦沙弥不明白倒很正常,身为理学士的你怎么也不懂呢?这可没办法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就不管什么公式不公式的了,我只把结论说一下吧。”迷亭说道。
“你还有结论?”主人问道,语气颇为惊奇。
“当然了,作为一个演讲,怎么可能没有结论呢?否则,这和饭后无咖啡、西餐无水果有什么差别呢?所以,对于我接下来的结论,望二位倾耳细听。如果上述公式以菲尔绍[54]、威斯曼学说为参照的话,我们不能否认鼻子是先天形体的遗传这一点。与此同时,还有一种心态也随这种先天形体而产生,虽然也有一种学说,认为其为后天之物,并非来自遗传,但在某种程度上,这种结果依旧是必然,这一点我们无法否认。因此我们可以推断,这个人竟然有这样一个鼻子,与她的脸孔毫不协调,那么根据遗传的特性,她孩子的鼻子也会有所异常。对寒月来说,你还尚处青年,所以对于金田小姐鼻子结构异常这件事,你也许并不认同。但是这种遗传有非常长的潜伏期,所以说不上哪天,这种异常因素就会在气候骤变时突然发作了,也许不过是一眨眼,她的鼻子就会发生膨胀,最后变得和她母亲的鼻子一个样。因此我私人认为,为确保安全,最好不要与这样的人结婚。我认为对于这一点,无论是苦沙弥,甚或是那只躺着的猫,都会支持。”
此时,终于坐起来的主人附和道:“你说得对,那种人的女儿千万不能娶,你可千万不能和她结婚啊,寒月。”主人的语气颇为严肃。而且在这一点上,我也“喵”了几声以示支持。
“听见二位的高论,我当然可以不和她结婚,但怕就怕对方会因此一病不起,那可就是我的大罪了。”寒月说道,语气依旧十分平缓。
“哈哈哈,这可成风流债了。”迷亭大笑着说道。
“这倒不可能,那种人的女儿能好到哪里去,那家伙如此嚣张,第一次来我家就想给我难堪。”主人说道,语气十分严肃,看来怒火还没有发泄干净。
这时,三四个人的讥讽声从篱笆外传来。
“真是个顽固的家伙,简直是个木头,太狂妄自大了。”一人说道。
“他是嫉妒。”另一人说道。
“无论怎么说,还不是只在家里说别人的短处,真是可悲。”第三人说道,与前两人相比,声音更大一些。
“烦不烦人啊,在墙根儿底下干什么呢,在这儿瞎吵吵。”来到廊下的主人大声斥责道。
“听听这英语,野人茶,野人茶,这英语多棒啊!”篱笆外的几人一起嘲笑道。
气极了的主人拿起手杖跑上了街,迷亭先生大喊道:“真有意思,快打一架吧。”同时还拍起手来。寒月先生笑呵呵地摆弄着礼服上的丝穗。我则从篱笆上的缺口跑了出去,到街上去追主人,结果发现他拄着手杖像被鬼迷惑了一样,傻站在胡同当中,因为周围没有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