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车到了竹林地区,渐渐地停了下来。三个人又像刚才一般,开始下车继续推这辆沉重的矿车。不知何时起,竹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杂树林。缓缓上坡的路上堆满了落叶,几乎淹没了锈得发红的铁轨。沿着这条路推着矿车,好不容易才登上坡顶。站在坡顶,蓝色的霞光、带着寒意的辽阔的大海在眼前徐徐展开。这个时候,良平立刻意识到,自己走的有点太远了。
三个人再次一起乘上矿车,矿车在海的左岸迅速下滑,间或从杂树林的枝叶下钻过。但是,良平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刚才那种兴致盎然的心情了。“矿车现在掉头回去才更好。”——良平心里默默祈祷起来。当然,他自己也很明白,如果不能到达目的地,不管是矿车还是人,都回不去。
接着,矿车在一个背靠着开凿过的山岳的茶馆前面停了下来,茶馆屋顶是茅草葺做的。两个工人一走进店里,就一边和背着幼儿的老板娘聊天,一边悠然的喝茶用点心。良平一个人在矿车四周踱步,内心无比焦躁。矿车的底座看起来是十分牢靠,来时路上飞溅到底座上的泥巴都干涸了。
过了一阵,他们从茶馆里走了出来,临走之前,那个耳朵上夹着一根香烟的工人,(当然,如今耳朵上已经没有香烟了。)送给良平一包以报纸包裹的粗点心。良平语气冷冷的回了一句:“谢谢。”可是他立马察觉到自己的这种冷淡语气,对那位工人来说不公平。像是为了掩饰自己冷淡的态度,良平抓起一块粗点心塞进嘴里。可能是用报纸包裹的原因吧,点心上散发着一股油墨味。
三个人再次推着矿车在平缓的斜坡上往上爬。良平虽然推着矿车,但是他的心早就开始想别的事情了。
顺着这个山坡一路下行前再下到坡脚,这里又是一个和前面差不多的茶馆。两个工人进入茶馆,良平坐在矿车上,一心想着赶紧回去的事情。茶馆前面的梅花开得正盛,但洒在梅花上的阳光正日渐消散。“太阳就要落山了。”良平想到这里,觉得不能这么盲目的做下去了。他不时用脚踢踢车轮,试图推动矿车,尽管他心里明白自己一个人根本无法推动,但还是不时试探——他不过是来一次消除自己内心的不安情绪。
但是两个小工走出来之后,一边把手搭在矿车的枕木上,一边若无其事地对良平说:“你可以先回去了。今天我们两个要在对面住一夜。”
“太晚还没回家的话,你家里人可能会担心呢。”
一瞬间,良平怔住了。天色逐渐昏暗,虽然说去年底黄昏的时候,自己曾和母亲一道儿赶路去过岩村,但是今天的路途差不多有去年三四倍,况且如今自己必须一个人走回家去,——良平一下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他就快哭出来了,但是哭有什么用呢?良平知道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他别别扭扭的对这两个年轻的工人鞠躬告辞之后,就玩命般顺着轨道往回跑。
良平什么都不顾了,他顺着轨道的一侧不停地奔跑了一阵,突然发觉兜里的那包点心有些累赘,他果断的把点心扔到了路边,然后又把脚上的木底草履也脱下扔了。这样,虽然小石子扎到薄薄的布袜子里了,但是两只脚跑起来倒是轻快多了。良平能够感觉到海洋就在他的左边,他这时跑上了陡坡。眼泪不时要涌进眼眶,整张脸自然扭曲成一团。就算强忍住了泪,可是鼻子总也忍不住抽抽搭搭。
良平穿越竹林的时候,洒满日金山的晚霞已经逐渐消散。良平心里越来焦躁不安。可能是因为去的时候和回的时候情况不一样,风景的差异也令让他心里很不安。这个时候,良平感觉到衣服已经被汗水都湿透了,可是自己还必须要和刚才一样继续拼命赶路,于是他干脆把上衣也脱下来扔在路边了。
经过蜜橘园的时候,天色越来越暗了。“只要能活下去——”良平抱着这样的信念,顾不上跌倒还是滑倒什么的,只是拼命继续赶路。
终于在遥远的暮霭中看到村边工地的影子。这个时候,良平咬着牙忍住想大哭的念头,他垂头丧气,但最后忍住了眼泪,又继续往家的方向奔跑起来。
良平跑进村子的时候,街道左右两旁的人家都已经点了灯。借着灯光,良平清楚的感觉到自己浑身大汗,汗津津的头上直冒热气。在井边汲水的妇女们,和从田里干完活归来的男人们,看到良平气喘吁吁地跑来,都不由关心的问:“喂,你这是怎么了啊?”然而良平却一声不吭,从从杂货店、理发店这些灯火通明的房屋前跑了过去。
良平跑进自己家之后,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声一下子让父母亲的都跑到良平身边来了。尤其是母亲,她抱着良平不住的安慰。可是良平却手脚不住的折腾,哭个不停。可能是良平的哭声太激烈了,住在附近的三四个妇女也来到良平家昏暗的大门口来了。父母亲自不必多说,就连门口的邻人也都一直问他哭的原因。不过不管别人问什么,良平除了一门心思的嚎啕大哭之外,什么也不说。从那么遥远的地方提着一口气跑回家,只要想到自己路上经历的种种,良平觉得,不管自己怎么痛苦,总有一种无法释怀情绪堵在自己心理……
良平在二十六岁的那一年,带着妻子儿女一起来到东京生活。如今,他在一个杂志社的二楼,手里握着红笔做着校对稿件的工作。可是,不知为何,良平时常会想起自己小时候的那件事情。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俗世的生活让良平身心俱疲,他眼前常常浮现出一条路,就像小时候的那条路一样,路上竹林昏暗微明,坡道高低起伏,细细长长,断断续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