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茉喜想凤瑶只不过是看万嘉桂相貌英俊才动了心,浅薄得很,潦草得很。如果万嘉桂明天脸上落了疤,不英俊了,凤瑶还会喜欢他吗?凤瑶也许就不会喜欢了,可她茉喜绝对不会变心。万嘉桂纵使不是大军官了,她也依然爱,依然不变心!她有这个气概与自信,凤瑶有吗?
茉喜攥着钱站在房中,脸上神情时喜时怒、千变万化,最后她的双眼放了光,一张面孔定格成了恶狠狠的狰狞表情。
凭着凤瑶的相貌、才学与家世,她嫁个平头正脸的富家公子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没了万嘉桂,她也一样能活。
所以,茉喜在心中冷飕飕地说了话:“既然万嘉桂对你来讲是可有可无,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与此同时,万嘉桂已经意态悠然地溜达回了前院。方才他借口院子里风景好,独自一人走到了院子里,进入院子之后他又悄无声息地踱出院门。因为记得茉喜那间小屋是紧挨着白宅后墙,所以在辨明方向之后,他别有用心地踱了个无影无踪。
如今他完成了任务,心中一块大石移了开,故而火速地走了回来。一进院门,他的爹便开了口,“小桂,你这是跑到哪里去了?初来乍到就自作主张地乱走,你倒真是个自来熟。”
白家的鹏琨站在一旁,这时笑眯眯地插了嘴,“万大哥本来也不算外人,将来在这儿走走看看的时候还多着呢。”
水缸一般的万太太正在暗暗审视凤瑶,因为越看越是满意,所以此刻听了鹏琨的话,便喜笑颜开地连连点头。白二奶奶见水缸亲家母显然是十分青睐自家女儿,心中也是颇为自得,立刻指挥白二爷出门——今天家里请来了个戏班子,而白二爷作为吃喝玩乐的行家,非得他出面,才能把今晚那一场大戏调度明白。
在房内众人的欢声笑语中,万嘉桂静静地坐下了,前方正对着凤瑶。凤瑶端然而坐,微微低了头,脸上很有分寸地含了笑意,让人联想起一尊柔美庄严的菩萨像。两条黑亮的发辫垂在圆润的肩头,两条浑圆的小腿并在椅前,凤瑶穿着一双一尘不染的矮跟白皮鞋,皮鞋露着脚面,系着横绊儿,还带着几分学生气。
凤瑶的好处是一目了然的,纯粹只是好,让人可以不作他想。既然凤瑶身上没有让人推敲的余地,万嘉桂就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茉喜。
这一想让他皱起眉头苦笑了一下。苦笑,不是因为茉喜坏,而是因为茉喜处处都要出他意料,他拿茉喜没办法,并且总感觉茉喜带有某种危险性。好比一捆炸药包,之所以不动不响,乃是因为没遇到属于它的那一把火。
白二奶奶和亲家太太热火朝天地聊了大半天,越聊越是投缘。凤瑶和万嘉桂进了隔壁书房,那书房名义上属于白二爷,但因为白二爷自从过了三十岁之后就再没摸过书本,所以书房永远空寂洁净,又比客厅更安静雅致,是一处闲谈的好场所。
万嘉桂心平气和地和凤瑶相谈,问凤瑶读几年级,念什么书,将来有什么志向——最后一个问题纯属是没话找话,因为无论凤瑶有什么志向,结果都是嫁去万家做少奶奶。凤瑶对此是心知肚明的,但是因为见惯了家中鹏琨的惫懒无聊,所以看了万嘉桂这个斯文潇洒的谈吐,她就仿佛是在一间乌烟瘴气的憋闷屋子熬了一宿,如今猛然推开门,被初夏晨风扑面吹了个满心清凉。
虽然还是很想去读大学,读不成大学,去考协和护校也好,但凤瑶心里明白,定娃娃亲能定来这么一位才貌双全的丈夫,已经是自己天大的福分。尤其这丈夫不是坐吃山空的遗少——她也是刚知道的,原来万嘉桂这些年并不是在外面浪荡,而是在踏踏实实地走正路,并且走得一步一个脚印,已经有了团长的地位。
“你也上过战场吗?”她坐在写字台边小声问话,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声音小得很有控制,小归小,可是清楚大方,并非小家子气的蚊子哼。
万嘉桂站在书房窗前,和她之间隔着写字台的一个角,“战场?那当然是上过,军人嘛。”
和凤瑶相比,他稍稍的有一点野调无腔,但也是一样的有控制,野而不痞。凤瑶听了他的话,就顺着话头问了下去,“那你见了枪林弹雨,不怕吗?”
万嘉桂一摇头,“不怕——也有怕的时候,可是不能怕,怕也没有用。长官是军队的主心骨和灵魂,长官若是先怯了,军队就必定要失败。”
凤瑶对于万嘉桂的灵魂身份并不是很感兴趣,只是觉得战场危险,想象不出跑战场的万嘉桂会有多勇敢。
因为凤瑶没有立刻说话,所以万嘉桂当即开动脑筋,换了新话题,“你平时喜欢什么娱乐?看电影?跳舞?看戏?话剧喜欢吗?”
凤瑶听闻此言,隐隐有些脸红。和所有健康活泼的十七岁少女一样,她喜欢一切西洋化的新鲜消遣,可是每个月的月钱太有限了,而且想要出门玩,也没有姐妹陪伴。
“看电影。”她决定实话实说,因为电影票她的确是买得起,而且和同学结伴去看,也很方便。看完了不白看,回来给茉喜讲一遍,对于茉喜来讲,还是一项娱乐。
万嘉桂并非风流浪子,但是听到这里,无须提点,也很自然地接了话,“那好极了,明天晚上,我来接你去真光——不,我早一点儿来,见过伯父伯母之后,我们先去东安市场吃晚餐,吃饱了再去看电影。你喜欢吃什么菜?番菜行不行?”
凤瑶这回彻底地红了脸,她知道谈恋爱是这样的,一男一女走走逛逛,吃点喝点,同时谈天说地,大胆一点的还要在同行时互相挽着胳膊,不过她可没有那个胆子。
“行……”她小声答道,本来是想拒绝的,因为从来没和男子一同出门游玩过,不过转念一想,她又感觉自己拒绝得无礼——这人再怎么陌生,也已经是自己的未婚夫了。
与此同时,茉喜重整身心,若无其事地走回了凤瑶的屋子。
茉喜在屋子里耐心地等,横竖现在全宅子的人都集中在白二奶奶那里了,她可以清清静静地在屋子里长坐。
坐到晚饭时分,她果然把凤瑶给等回来了。
凤瑶是回来换衣服和洗脸的。进门之后一见茉喜,她登时就笑了,“你胆子真大,进门的时候吓了我一跳。”
茉喜站起来也笑了,“我要是不那么混进去,永远也看不清新姑爷的模样。”
凤瑶走到茉喜面前,用滚热的手抓住了茉喜冰凉的手。手握着手用力攥了攥,她小声笑问道:“看清楚了没有?”
茉喜故意一噘嘴,“看是看了一眼,可我当时也害怕呀,根本就没看清楚!”
凤瑶牵起茉喜的右手,把那手贴到自己脸上暖了暖,然后放开茉喜一侧身,她倚着桌沿站住了,心满意足地笑道:“他……他和咱们当初想的完全不一样。”说着她举起手臂比画了个高度,“他足有这么高,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倭瓜,虽说是个军人,但是也完全不粗鲁。”
茉喜一听,登时一步迈到了凤瑶面前,“那你得让我再好好瞧瞧他!晚上不是看大戏吗?我偷着过去,看他一眼,行不行?”
凤瑶抿着嘴笑,笑得快要抿不住,同时对着茉喜一点头。
茉喜立刻又扯了扯自己身上的旧褂子,“那你得给我找件像样的衣裳。我这模样连老妈子都不如,哪好意思往戏台那边凑?”
凤瑶听闻此言,当即走去开了立柜门。
茉喜连着试了三件旗袍,都不成。因为凹凸曲线太明显了,茉喜站在穿衣镜前照了又照,自己都感觉难为情。凤瑶找了一件束胸,企图给她硬捆出个小少女的面貌,然而茉喜胸脯上的两大团肉东奔西突,是坚决不肯和束胸合作。凤瑶急了,使劲再勒。茉喜咬紧牙关忍着,忍着忍着忍不住了,因为已经快被凤瑶勒断了气。
旗袍是穿不成了,能穿的只剩下一套水手服。可此时正是秋凉季节,白天有大太阳,倒也罢了,入夜之后凉风刺骨,这个时候穿单单薄薄的水手服,岂不如同寻死一般?
然而茉喜很笃定地告诉凤瑶,“我不怕冷!你看我身上这件不是也挺薄的?我怕热,穿多了我才难受呢。”
然后不等凤瑶回答,她自作主张地抓过上衣套了上,一边套,一边又催促凤瑶,“你快去换衣服洗脸,别管我,我又不等着相亲,穿得差不多就行。”
凤瑶听了这话,倒也有理,便招呼小丫头给自己端水。而在凤瑶忙碌之际,茉喜斜眼一瞟凤瑶和凤瑶的丫头,随即从梳妆台上拿起一管口红,飞快地往嘴唇上一抹。
抹过之后低了头,她一边撕撕扯扯地梳头发编辫子,一边将两片嘴唇抿了又抿。其实还想再搽一脸粉的,然而做贼的心虚,她怕自己公然的浓妆艳抹,会引起凤瑶的怀疑。
凤瑶没工夫留意茉喜的举动,只在临出门时,硬将一件白色开襟绒线衫塞给了茉喜,让她穿了御寒。而茉喜待凤瑶走后,自己又走到梳妆镜前端详了片刻。直到约莫着大戏已经唱过两场了,她才不声不响地出了门。
白家在后花园子里设了一座戏楼,戏楼是老戏楼了,然而扯起电灯大放光明,夜里倒也看不出它的老旧。戏台对面是一座大亭子,亭下摆了桌椅饮食,算是观众席。白二爷夫妇和万氏夫妇自然是居中而坐的,凤瑶和万嘉桂则是靠了边。凤瑶对于京戏兴趣不大,隔三岔五地就要回头看一看。及至看到远方夜色之中出现小小白影了,她才借故起身,走出了亭子。
出了亭子不远,她便遇到茉喜,见面第一句话便是“冷不冷”。茉喜笑着摇头,自己也纳罕,因为是真的不冷。
凤瑶站到了她的身边,轻声说道:“你看,靠边坐着的那个大个子,就是万嘉桂。他头顶上有盏电灯,瞧见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