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满屋子的请神香,比如清明网……我甚至赌上了自己的性命,因为假如你不是我猜测的那个人,那么明堂的布置也就毫无作用。
“幸运的是,你没有让我失望。你认得画卷里的张云清,你对明堂也有旧情,你在这里的回忆越多,这里对你的桎梏也就越多。我说得对吗?”张少白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张……怀……璧!”
最后一个字脱口而出的那一刻,张少白将满腔恨意化成了用力的一撞!他将额头重重撞在了庞先生的额头处,原本就已经满布裂痕的青铜面具应声碎裂!
庞先生无言无语,立刻伸出手抓向面前的张少白。不料少年身影急速后退,只留下了一面“山鬼”。
张少白声音幽幽:“或者,我应该叫你一声……大伯?”
庞先生脸上青铜面具碎落一地,他神情复杂,痴痴看着手中的山鬼。在他脸上有皱纹如刀割,但眉眼仍能看出与张少白有许多相似。
几十年过去了,他终于摘下了九罗赋予他的伪装,回归于真实之中。
不过张怀璧很快就从伤感中抽离回来,他笑着说道:“原本以为你我叔侄重逢,场面会更感人一些。”
张少白亦是笑道:“当然感人,我还给你准备了无数大礼,难道你的心中就没有丝毫感动吗?”
这两人就连笑容都有七分相似。
“感动,相当感动。我先是受张黑子重创,然后又在茅一川手下遭了殃,紧接着我的侄子还在明堂布下了天罗地网,烧了满屋子的请神香,甚至不惜自残也要和我一叙重逢之情,”张怀璧随手将山鬼面具扔向张少白,不料面具一到半空中就变得朦胧起来,转眼间竟是没了踪影,他感慨道,“说实话,你和张云清一点都不像,他从来不屑用这些阴谋诡计,你反而更像我一些。”
“你这话我母亲听到一定不会开心。”张少白笑得没心没肺,一扫之前的忧郁气?息。
张怀璧摇了摇头,先是叹了口气,然后用力一咬舌尖,喷出一口鲜血。他用疼痛换来了短暂的清醒,发现眼前景象开始摇摇欲坠,好似一颗石子落入池塘,打碎了水中?月。
原来不仅画像是幻觉,刚刚的情景也是幻觉,只有张少白的那一撞才是真的。
张怀璧终于回归现实的时候,却不感到丝毫轻松,因为他发现明堂还是那个明堂,可自己周围不知何时布满了清绳明铃,就像一张蛛网,而自己就像一只被其困住的小虫,无处可逃。
张少白就在前方不远处,他笑着笑着就没了声音,像是被人一把扼住了喉咙。
“怎么不笑了?”张怀璧不敢妄动,他深知入梦之法的厉害之处,更知道自己吸入了大量请神香,甚至还有不少香气透过伤口侵蚀进了血肉之中。如果他不小心触动清明网,引得铃铛连环作响,恐怕又要回到幻觉之中。
张少白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放火的时候,知不知道里面的人中了眠蛊?”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知道。”
张少白深深吸气,努力平复着心中的滔天骇浪:“如果……我是说如果,那天没有厉千帆下蛊,你会怎么做?只是单单放把火,还是也有别的法子让他们无法逃出火?场?”
张怀璧没有丝毫犹豫,回答道:“放火自然是为了杀人,想要毁掉一个没有张云清的张家,简直易如反掌。”
“为何这般心狠?”
“你不是我,不知道张家是如何负我。”
“除了祖父选择我父亲传承天脉之外,还有什么恨?”
“很多很多,没人知道我为祝由的传承付出了多少。”
张少白言辞犀利,就像一把刀子直插心脏:“没错,我不知道你为祝由牺牲了多少,但我知道你为了谋害太子弘,不惜自残进宫去做他的贴身内侍,之后你又故意染上痨瘵之症,借此机会逃离宫中。这么看来,你为九罗也牺牲了不少。”
张怀璧没有否认,而是洒脱一笑:“你还真是喜欢戳人痛处。”
张少白看着面前的可恶笑脸,他却没有丝毫笑意,反而更加难过。因为那张脸不仅和自己有相似之处,还更像张云清。
屋子里弥漫着请神香的气息,即便张少白事先做了准备,还是难免受其影响,眼神变得有些飘忽。他望着故人,想着父亲,眼神变得越来越混浊,其中还浮现出了缕缕血?丝。
恨意正腐蚀着他的一切,同时他也在努力让自己不要沦为仇恨的傀儡。
至少,他不想成为下一个张怀璧。
张怀璧问道:“你想怎样处置我?”
张少白闭上眼睛,说道:“假如你有半点悔意,我想……我多半不会将你怎样。”
“可惜我丝毫不为当年的事感到后悔,那么,你会杀了我吗?”
张少白没有急着回答,而是仔细想了许久,好像内心深处正有不同的念头发生争斗,各自想要占据上风。最后他语气肯定道:“不会。”
张怀璧有些惊讶:“我害死了你的至亲,你却不想杀了我为他们报仇?”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少白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神已经恢复了一片清澈,他说,“我不会杀你,但别人却可以。”
张怀璧的笑意如轻烟散去,仿佛此时此刻的他才真正露出了内心,他的冷酷,以及他的……六亲不认。他死死盯着张少白,好像将他看成了张云清,也看成了张家许许多多的人:“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样做。借他人之手杀自己的仇人,不沾因果,不留业?障。”
张少白摇头道:“你还是不懂我的意思。”
“哦?”
“在我眼中,你这种人算是死有余辜,所以无论你是怎么死的,都只能说是死在你自己手里,怨不得他人。”
张怀璧说道:“这话就显得有些牵强了。”
“无所谓牵强与否,你只需要知道一点,今日你注定不可能活着离开张宅,而且没人会因为你的死而感到惋惜。”
“张少白,你是不是认为如今你是这张宅的主人,掌握着我的生杀大权,因此所有事情都会按照你的想法进行?”
张少白面无表情地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是啊,你觉得我现在为清明网所困,看起来真是插翅难飞了。即便我已经找到了这张网的命门所在,奈何它却在阵外,无法破去。”
“既然如此,就应该和我坐下来好好聊聊,聊一聊张氏祝由的传承一事。”
张怀璧的眼神中透着轻蔑:“可是这些都是单纯的‘你以为’,我可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已经输了。”
就在张家这对叔侄对峙不下的时候,后院厢房发生了另一件事情。
原本天天和明珪被安排待在这里,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许出去。然而不久前天天悄悄离开,不知去向,这样一来屋里只留下明珪一人,让他心惊胆战。
虽说明珪乃是屠龙术传人,但他毕竟只是个孩子,独自一人待在屋里难免胡思乱想,越想就越是害怕。所幸那只名为“张老黑”的黑狗一直留在屋里陪他,这才让他忍住了心头惧意。
突然,黑狗竖起耳朵,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然后张口咬住明珪的裤腿,拖着他往屋外走去。
“小黑你把嘴松开!”明珪心中牢记先生叮嘱,不愿出门,可耐不住黑狗不断拉扯,不禁疑惑道,“你是不是感觉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才想拉我出门?”
黑狗居然像是听懂了人话,张嘴叫了两声,又继续往外拉扯明珪。
“好,我信你一次。”明珪想了想,一来觉得独自留在屋里实在害怕,二来觉得黑狗或许真的知道什么,比如先生正处于危难关头,需要自己相助。于是他取出防身用的匕首,小心翼翼地藏在衣袖里,然后跟着黑狗出了厢房。
黑狗继续引路,一人一狗竟是不知不觉来到了明堂的后门处。明珪记着张少白的警告,不敢擅自入内,没想到黑狗却直接蹿了进去。
孩子犹豫片刻,咬了咬牙,也迈出了那至关重要的一步。
张少白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他原以为固若金汤的张宅,居然漏洞百出。先有天天实际身份为九罗中人,后有黑狗冲入明堂,停在张怀璧身旁大声吠叫。
平日里看起来憨憨傻傻的黑狗,今日却变得颇具灵性。它居然避开了清明网上的所有铜铃,钻到主人身边,显然对张怀璧更为亲昵。
既然天天是九罗潜伏在张宅的暗子,又怎会无端带回来一条普普通通的狗?
张少白看到黑狗的时候眼中掠过一丝慌乱,恍然大悟,原来它是“鬼使之法”养出的灵兽,随后他又看到明珪竟然也进了明堂,那丝慌乱便有如迎风便长的野草,瞬间密密麻麻。
他还未来得及呼唤明珪,只见明珪视线正与张怀璧相对,神情木讷。
“不要看他!”张少白大声喊道,然而已经晚了。
接下来的一系列事情发生得极为迅速,以至于他完全来不及出手阻止。
先是张怀璧一刀杀死黑狗,狗血喷洒一地,请神香一遇污秽之物,效力大打折扣。紧接着明珪找到了清明网的那根“命门”,用匕首将其斩断,顿时天罗地网散落一地,铃声杂乱,再无引人入梦的能力。做完这件事之后他便怔怔站在原地,双眼无神,就像一只木偶。
只是眨眼的工夫,形势天翻地覆,张怀璧将沾满狗血的匕首扔到黑狗的尸体旁边,此时张少白对他来说就像一头待宰羔羊,毫无还手之力。
张少白知道明珪不小心中了“摄魂之法”,赶忙将他一把扯到自己身后,生怕张怀璧再施展出什么恶毒手段。
张怀璧见状微微挑眉,说道:“知道你的杀父仇人是谁吗?”
张少白闻言身子一僵,心知这句话并不是问他。而明珪就躲在他的身后,正透过臂弯的缝隙看向那个人。
“如果没有他从中作梗,明崇俨便可顺利分化武后与太子的关系,不需要牺牲性命去完成计谋。所以说,就是他害死了你的父亲,更是在你父亲死后,装成善人收你为?徒。”
张少白急切道:“明珪,别听他的话,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可怜的娃娃,居然认贼作父,明崇俨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会对你极其失望。堂堂屠龙术传人如今成了扶龙术的徒弟,还认了杀父仇人做先生。”
明珪紧皱眉头,默默举起了匕首,寒光冲向先生的后心处。不知他此时的杀意,有几分来自“摄魂之法”,又有几分出自本心。
张少白感到了背后那道透着寒意的锋芒,却无计可施。
“想想他的险恶用心,他亲手害死了明崇俨,又装作善人收你为徒,就是想要将你养大,仇人之子却视仇人如父,他心里一定颇为痛快吧。”
“明珪,杀了他,只有杀了他,你父亲才能安息于九泉之下,”张怀璧的双眼就像黑色旋涡,正将明珪卷入深渊,“明珪,杀了他。”
到了这生死关头,张少白却没有丝毫反抗的念头。他不想转身夺走明珪手里的匕首,也不想冲向张怀璧与其拼个你死我活。他仿佛已经认命,自己当初一时兴起收了一个孤儿为徒,如今却成了可能杀掉自己的尖刀。
虽然如此,他心中无怨无悔。因为再有千百遍,他依旧会收明珪为徒。
明珪紧紧握着匕首,刀尖距离先生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插入其中。然而他却忽然一阵恍惚,似是感受到了面前人的心意。
那是烙印在孩子心头的一幕,破落明宅,一道光线将师徒二人分开,恍若天堑。
最终,张少白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
那是无父无母的明珪,心如死灰之后重燃的第一缕温暖。
明珪张开嘴巴,轻声说道:“初次见先生的时候,先生问弟子‘为何要学祝由’,我回答说‘为了分清人心真假’。现在弟子依然分不清那些,但有一点弟子心中十分清?楚。”
“当啷”一声,他突然扔掉了手里的刀,“先生对我的好是真,至于其他的事情是真是假尚不清楚,可弟子有天一定会亲自弄清。”
温暖融化了冰霜,明珪眼神恢复如常,小手抓着先生衣袖,说道:“世间对错,我自会去看,看错了也有先生打手心,轮不到你个外人多嘴!”
张少白心中极为感动,但刻意装出内心毫无波澜,然后将徒弟挡得更严实些。
张怀璧没有料到区区一个孩童居然能够挣脱自己的“摄魂之法”,不由一阵愣神,或许是眼前这对师徒生死相依的模样勾起了他的某些回忆。
沉思良久,张怀璧重重叹了口气,模样竟是肉眼可见地老了一分。
“为什么?”他问道,“扶龙与屠龙两不相容,你们本不应成为师徒,而是生死仇敌才对。”
张少白回答道:“天脉三家说白了全都是祝由,传承不易,所以更应携手共渡难关。在我眼里没有什么门户之分,明珪既是屠龙术传人,也可以是我的传道弟子。”
“难怪当初明崇俨对你极为欣赏,甚至还说你虽然技艺不精,但若论心胸和一颗仁心,却是百年来难得一见,”张怀璧话锋一转,“可是假如有天你有了孩子,又会如何对待明珪?扶龙术自古只传一人,到时候你该如何抉择?”
张少白没有丝毫犹豫:“我只有明珪一个弟子,同时也希望我的孩子能够不受祝由传承所累。”
“说得轻巧,但你知道老家伙当年是如何对我吗?”
“知道一些,祖父先是选你作为天脉传人,还将‘扶龙玉’传给了你,后来却又转了心思。”
“我和你爹都是他的亲生骨肉,最终也难逃这等残酷命运。”
“祖父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
张怀璧怒极反笑:“有什么道理?我哪里不如张云清?”
张少白神情伤感道:“祖父曾经和我说过,你小时候养过一条狗,可后来这条狗不小心跑错了地方,落到了一个屠夫的手里。”
张怀璧被这段话勾起了些许回忆,叹道:“那也是条黑狗。”
“你为了给它报仇,用祝由之术将屠夫弄得疯疯癫癫。”
“难道我做得不对?黑狗对我来说与亲人无异,我没有杀掉屠夫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祖父不认为你做错了,但是这件事情却让他看清了一个人的心性。你的心里只有私情,并无大爱,所以才会对屠夫出手。祖父说那家人一共五口全靠屠夫养着,在屠夫疯掉之后,妻子卖掉了女儿,两个儿子一个落草为寇,还有一个死于病疫,”张少白摇了摇头,说道,“而且祝由之术绝对不能用来害人,这事是你犯了忌讳。”
张怀璧双眼一瞪,骂道:“说来说去他还是觉得是我错了!”
“不!”张少白大声打断道,“像你这样的性子若是肩负祝由传承,将来只会让你痛苦不堪,祖父是为了保护你才转而选择了我爹!”
“有何为证?”
“祖父从未将扶龙玉传给我爹,而是交给了我!”张少白取出扶龙玉,将其用力掷?出。
张怀璧伸手接住,神色复杂,这块玉佩对他来讲颇为熟悉。自打他出生之后,张老太爷便将扶龙玉放在襁褓之中作为陪伴,还为儿子取名为“怀璧”,可见对其期望之?深。
张少白字字句句戳人心头,他说:“我爹一生受过无数委屈,其中不少甚至来自那些被他亲手医好的人。但他从未抱怨过哪怕一句,他不饮酒,也极少发怒,可我知道这不是真正的他!我见过他在夜里抱着娘亲哭泣,我知道他也觉得难过,想过得洒脱一些,但他为了张家传承,永远维持着毫无瑕疵的家主形象!这些事,你能承受得住?吗?”
“既然他如此伟大,当年扶龙一脉遇难之时,为何牺牲的不是他张云清,而是我的妻儿?”
张少白想起当年旧事,只能无言以对。
张怀璧却身影一闪,一把揪住张少白的衣襟,凶狠说道:“你知不知道,当初死的本应是张云清?”
说起那桩陈年旧事,其实张少白当时年幼,也是不甚了解。他只知道那件事与李治长子——李忠有关,那人乃是李治的第一个太子,可最终却被贬为庶民,更受上官仪一案牵连被诬谋反,死得不明不白。
张氏扶龙术,也为此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不仅嫁入东宫的女儿张灵筠身死,而且所扶之人再难化龙,可谓一败涂地。
“我可以不去传承什么破烂祝由,我也可以为了保护张家而死,可你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牺牲她们?”张怀璧声嘶力竭地吼着,“既然你只在乎传承,那我就偏偏要毁掉这一切,不仅张家,还有李唐,我要这辛苦得来的天下太平,尽数东流!”
张少白平静地看着面前状若疯癫的男人,觉得此刻的他终于显得不再陌生,而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张家的人。至少他终于将心中恨意宣泄出来,可是即便如此,张少白却不会原谅他,因为做过的事情无可挽回,上演过的悲剧也无法转悲为喜。
他平淡说道:“你有没有想过祖父当年收回扶龙玉的时候,为何却不处置你?扶龙术自古只传一人,既然他选了我爹,那么就应该废掉你的一身本事。你肯定以为祖父没有对你下手,是因为他心中有愧。”
张怀璧愤恨道:“不然呢?”
“恰恰相反,祖父算准了以你的性子总有一天会离家出走。包括你加入九罗,又学了屠龙术,或许这一切都是祖父的安排。”
“这不可能!”
“只要你还活着,张家的血脉就没断。归根结底,你这一生还是没能走出祖父的安?排。”
“够了!”张怀璧大声喝道,然后神色忽地一变,攥着扶龙玉的那只手也有黑色的血顺着伤口不断涌出,“你在扶龙玉上下了毒?”
张少白微笑道:“如果你不是张怀璧,一定不会中这招。”
张怀璧想要用力掐断张少白的脖子,却发现自己已经没了力气,只能松开那只抓着少年衣襟的手,无力地跪在地上,就连呼吸都显得无比艰难。
“我说过,你会死在自己手上。”
他的确说过这句话,但没人想到这句话的意思竟然是扶龙玉上淬有剧毒。
张怀璧变得极其虚弱,只能听着少年的碎碎念。张少白蹲在大伯面前,轻柔讲道:“我学了好多年的祝由术,可惜从未学过如何杀人。幸运的是,这些年有很多人教会了我这些,赵道生、佘婆婆、厉千帆,还有铸玲珑和苏童,多亏了他们,我才能迈出这一步。也多亏了你,让我成为自己曾经最鄙夷的那种人。
“我也很想堂堂正正地击败你,单纯用祝由之术让你为当年犯下的错付出代价。可是后来我发现自己对你的恨,远远超出了想象,每当我想起五叔,我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了你,无论用什么法子。”
“呼……”张怀璧强撑着身体,可是胸口有五叔留下的伤、掌心有茅一川留下的伤、之前吸入的请神香,以及“扶龙玉”上的毒药却交织在了一起,毫不留情地摧残着他的身体。他深深呼吸,用力说道:“那可真是对不住了。”
“你对不住的不是我,而是整个张家,”张少白笑着笑着,忽然开始流泪,“当然,张家也对不住你。”
张怀璧抬眼盯着面前的白衣少年,想要提起一分力气将其击毙,结果刚抬起手掌身子便一个趔趄。他双手拄地,看样子终于放弃了反抗,叹道:“是我输了。”
“比起认输,我更想听你说一句,你错了。”
“这句话,这辈子我都不会说。”
“没能听到这句话实在是遗憾至极。张怀璧,真希望你能重新站起来,也还藏有其他后手。毕竟我也一样,这局棋若是下到这里就草草了事,实在是不够过瘾。”
张怀璧显然不信,他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你还能有什么把戏?”
张少白语气凝重道:“至少还有三种法子能够杀了你,而且我还在祠堂为你留了一份最贵重的礼物,可惜你却没机会看了。”
“不如说来听听,我总觉得你嘴里没有几句实话。”
“我又不傻,万一等我说完之后,你又突然逆转局势,我岂不是对你再没办法。”
“我都已经这样了,你还是不放心吗?”
张少白缓缓站起身来,身子轻轻摇晃了一下,他说:“像你这种人,只有死了,才能让我安心。”
就在此时,茅一川拄着刀出现在了明堂门前。他一身杀气,心口处的刀伤狼狈不堪,还透着几分哀伤。
张少白走了过去,问道:“可以把无锋借我一用吗?”
茅一川直接将刀递了过去。
无锋对从未习过武的张少白来说显得有些沉重,所以他只能拖着刀行走,重新回到了张怀璧身后。
张怀璧无力回头,他说:“可惜你我叔侄相认,只不到半个时辰就又要分别。”
张少白说道:“我从小连只鸡都没有杀过,不知道什么样的死法痛苦最小。当初张家的人算是在睡梦中被活活烧死,应该没遭什么罪,所以我希望你也能死得舒服一?些。”
“既然不会杀人,对你来说砍头应是最好的法子了。免得你刀刀刺在不是要害的地方,我要流不少血才能凄惨死去。”
“好,我就用这招。”
“身为你的大伯,我从未教过你什么东西,临死前能圆了这个心愿倒也不错。”
“不急,我出生时便被人说一副破烂身体,注定活不过而立之年,或许过不了多久我就去下面找你们了。”
张怀璧低着头,笑容中透着前所未有的真诚:“孩子,你不懂。人这一生最有力的武器,便是自己的生死,正所谓欲学‘屠龙’,先学‘屠己’,明崇俨便深谙此道。无论对你来说,对张家死者来说,还是对我来说,死亡都不是终结。”
张少白费力抬起无锋,流着泪水,他的泪从方才开始便从未断过。这泪来自六年的恨终于得偿所愿,也来自张家从此之后只剩一人的无尽苍凉。
他说道:“我记住了。”
第二句话,则是对明珪说的:“闭上眼睛,不要看。”
明珪闻言乖乖闭上了双眼,张怀璧也是一样。
这一瞬间他的思绪突然飘向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有他的妻子,还有他的女儿,更有张家的男女老少。他所渴望的这些事物,一半毁于命运,一半则毁在他自己的手里。
所以他在临死时心中只剩下说不出口的遗憾。
突然,张怀璧感到眼前一亮,那些身处彼岸的人竟然向自己伸出了双手,仿佛在呼唤自己快些过去。
妻子说,从此以后你不必那么辛苦,我会帮你一同承担。
女儿说,说好要带我去东海看鲛人的,父亲可不许食言。
张老太爷说,怀璧,吾儿。
还有大仁大义、五叔,甚至还有幼时养过的那条黑狗。他们通通看着自己,眼中没有仇恨,只有春雨冲刷过后的一片清澈。
张怀璧情不自禁地笑着,仿佛真的与妻子经历了一生之久,仿佛真的带女儿去了遥远的东海,仿佛……
可惜。
只梦到这里。
张少白的泪与刀一同落下。
溅起的鲜血如同怒放的曼珠沙华。
六年了,整整六年的仇与恨,终于在今日做了一个了断。
无锋掉落在地,张少白的身子摇摇晃晃,眼看着就要倒下。明珪和茅一川见状想要出手相助,却看到张少白摇了摇头。
此时的少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有如泰山压顶,竟然直不起腰来。他将张怀璧的尸身放在早已为其准备好的棺材里,一颗头颅更是摆得端端正正。
然后他便孤孤单单往祠堂方向走去,步伐跌跌撞撞,失魂落魄。
※
这注定是一个伤心的夜晚。
茅一川跌坐在地,如木头人一般沉默,胸口的刀伤不算致命,伤他最深的是天天的死。只有来俊臣不见丝毫惆怅,能够亲手覆灭九罗,他的心中只有欣喜,甚至还想过要不要顺便一剑宰了茅一川,岂不是更加痛快。但他终究没有出手,而是帮着明珪一同收拾起了张宅里的一片狼藉。
待到太阳再次升起之时,张宅一如往日生机勃勃,再不见半分昨夜的腥风血雨。
明珪担心了先生整整一夜,也忍了整整一夜没有去祠堂打扰,如今他站在祠堂门口,却少了一分推开门的勇气。
直到有一只手帮他推开了门,霎时屋外的阳光倾泻而入,驱散了祠堂内的无限黑暗,映出了白衣少年的身影。
以及他的一头花白头发。
茅一川见状叹了口气,明珪则是震撼到无法言语。
张家祠堂,原本有十七块无字灵牌,如今上面却用血写下了姓名。
此时此刻,以轩辕黄帝为背景,诸多灵位仿佛全部化成了幽幽魂魄,深深看着跪在祠堂的那个人。
明珪小心翼翼地唤道:“先生?”
张少白向着面前灵位重重磕了个头,然后站起身来,将怀中的最后一块灵牌放好。
他转身看向明珪和茅一川,笑意与屋外的和煦阳光融为一体,仿佛重新变回了那个潇洒少年。他微笑道:“没事了。”
六年,整整六年的日夜折磨,最终化成了一句轻描淡写的“没事了”。
说完张少白便走出了祠堂,颇为贴心地扶着茅一川,不过嘴里却没什么好话,无非是说他武艺不精,不然怎会伤成这样。
明珪却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有些疑惑地看向那最后一块灵牌,只见上面写着一个熟悉的名字:张氏长子怀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