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来自铸无方,里面满是剧毒,普通人沾染了肯定要遭不少罪。若是没有茅一川,来俊臣倒也可以压制毒性,等到事了之后医治一番也就无碍了。
但偏偏来了个茅一川,大战之后害得来俊臣毒性攻心,回天乏术。
苏童跑到来俊臣身旁,此时他家主子已经无力支撑,贴着墙壁滑坐在了地上。苏童想要伸手摸一摸他的脸庞,但看到黑斑之后便收回了手,表情复杂。
他似乎有恨意,但那恨意却不是针对茅一川,而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战局已定,张少白终于松了口气,说道:“真正害死他的人,是铸玲珑,他还是小觑了祝由中人。”
苏童仍低着头,火光映着他的神情,时而哀伤,时而狰狞。
茅一川见状站在张少白身前,如一尊铁塔护卫着身后的人,唯恐推事院还有后招。
过了许久,苏童终于转身回头,脸上再也不见哪怕一丁点以往的可恶笑意,他恶狠狠地说道:“居然害死推事院的狱官,茅一川你罪不可恕。”
张少白说道:“害死他的人现在就躺在那头,你别血口喷人!”
“你说,天后是相信你呢,还是相信我?”
“相信你又如何,就算茅一川真的杀了个推事院的人,也完全可以列出几十种理由,又能有多大的罪?”
苏童恨道:“可他杀的不是普通人,而是推事院的狱官!”
张少白忽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何必呢?来俊臣你活得好好的,你可以欺骗我们,但如果事情真的闹到天后那里,难道你还敢欺君不成?”
“苏童”哑口无言,茅一川神情疑惑。
张少白继续说道:“你早知道普度大会有丧命之危,于是故意找了个人和你互换身份,若我猜得不错,死的那个人才是苏童,他是你的抱剑仆人,而且武艺高超。”
“苏童”依然不说话,但脸部却不禁开始抽搐起来。
“你这人的确狡猾,早早给自己找了个替死鬼。不过啊,你不该那么多话,从普度坛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的话就太多了。最关键的是,方才进入密室与铸玲珑苦战的时候,若你真的是苏童,便应当由你以身犯险,而不是让他先你一步冲下来,却留你一人作壁上观。”
来俊臣再也忍不住,咧嘴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他就像一头笑面虎,看似笑得真心,实际不知心中藏了多少龌龊念头。
他重重踢了一脚苏童的尸体,笑着骂道:“真是个废物,居然就这么死了。”
说罢他又向着张少白这边抱拳行礼,说道:“重新认识一下,推事院来俊臣见过二?位。”
来俊臣的笑容如春风拂面,张少白却通体生寒。他不怕一腔热血的莽夫,也不怕坏到骨子里的真小人,却唯独害怕这种两面三刀之徒。
来俊臣笑道:“这次的确是金阁技高一筹,我会将今日之事全部禀报天后。不过我还要再问最后一遍,铸无方此人,阁下打算如何处置?”
茅一川回道:“陛下自有安排。”
“原来如此,那我就先走一步了。既然第二试就此结束,看来要等到第三试的时候再和两位见面了。”来俊臣盯着张少白看了许久,特意向他说了一句:“后会有期。”
他用力一跃便离了密室,看身手比起已经死掉的苏童只强不弱,之前应该是在故意示弱。
茅一川随之收刀入鞘,问道:“你没事吧?”
张少白叹了口气,“我倒是没事,只是可惜了她。”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铸玲珑。
张少白跪坐在铸玲珑身旁,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又检查了一下她身上的伤势,发现一剑穿透腹部,另有一剑穿心致命,已经无药可医。
铸玲珑脸上满是血污,她用力睁着眼睛,瞪着面前的白衣先生,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也无力说。
张少白似是自言自语地嘀咕道:“我这人说一不二,只要我还活着,铸无方就不会?死。”
茅一川闻言眉头一跳。
奄奄一息的铸氏女子双眼微微眯起,眼角竟然荡漾着一抹笑意。她用力动了动一只手,又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唉……”张少白主动打开铸玲珑的手掌,发现她攥着一只带血的香囊,应是想要交给铸无方。然后他又俯身将耳朵贴在铸玲珑嘴边,努力地听着她的话语。
只听她断断续续地说着:
“若有……来世……愿为张家……”
愿为张家如何?张少白心想。
她说了最后四个字:“赴汤蹈火。”
铸玲珑头部一歪,眼睛最终看向病榻那边的兄长,然后眼中最后一抹神采如冬雪遇见了春光,蓦然消融。
张少白心中难过不已,在他看来,铸玲珑虽然算不上是个良善之辈,却是个爱恨分明之人。而且她算是为铸氏传承牺牲了自己,这份勇气更是令人敬佩,至少张少白不能肯定自己一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疑惑在张少白心中正不断滋生长大。
“祝由待世人以良善,为何世人却报之以恶?”
张氏祝由的悲剧源于太子弘案无端受到牵连,接着又遭了歹人毒手,一人下蛊,一人放火,故而满门只剩张少白一人活着,再无其他活口。铸氏祝由的悲剧源于铸无方被捉做药人,接着族中又仿佛中了诅咒,男丁接连死去,到最后只剩下了一个铸无方。
张少白不知道铸氏是否利用祝由之术作过恶,但他确定张氏从未有过。所以他的疑惑越来越重,难道真的是好人不长命?
那些关乎皇位走向的阴谋,那些妄图长生的欲望,难道就一定要牺牲他人来成就吗?而且,难道牺牲了他人就真能成功吗?
他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只是莫名想起了六年前的那场大火。
一场大火,将张家烧得干干净净。尚且年幼的张少白跪坐在张宅门口,哭着用手拢着地上的灰,有些是亲人的骨灰,有些则是这座宅子的灰烬。
唉,若是这世上只有爱,没有恨,只有情,没有仇,那该多好。
他努力从回忆中抽离,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随后便看到茅一川正站在铸无方身旁,手指轻轻顶出半寸刀锋。
“铸氏只剩他一个人了,他为陛下做了整整六年药人,吃尽苦头,就算没有功劳,也有些苦劳的吧?”
茅一川低下头,反问道:“你已经知道铸无方的身份了?”
张少白回答道:“原本只是有所怀疑,不过连你都要动手杀他,那说明真正要他死的人是陛下无疑。”
“既然知道,就不要拦我。”
“我可以不拦着你,但你要回答我三个问题。”
茅一川明明可以不理会张少白的胡搅蛮缠,直接抽刀杀人,但他就是下不了手,直觉告诉他不要着急,至少要听张少白把话说完。
于是他冷声说道:“什么问题?”
“第一个问题,陛下是否暗中捉了不少人,目的是研究长生不老之药?”
“知道这些事情,对你没有好处。”
“茅一川,我已经卷进了这场纷争,如果你不告诉我,或许某一天我便会死得不明不白。可你若是告诉我,我起码能当个明白鬼。”
茅一川叹了口气:“陛下在宫中设有丹庐,铸无方便是从那里逃出来的药人。”
张少白点了点头,又问道:“第二个问题,武后是否知道丹庐的存在,或者说,她是否同意陛下暗中行此有伤天和之事?”
“陛下的确有意相瞒,但现在来看武后肯定早就有所察觉。”
“所以说武后兜兜转转就是为了让陛下放弃丹庐,不要寄希望于那些偏方秘法,然而陛下认为武后是故意阻拦,且想要利用铸无方一事将丹庐公布于众,这样一来朝野上下必定震动,武后声望将会更上一层。”
茅一川说道:“差不多。”
张少白又说:“第三个问题,你是否认同陛下的做法?”
两人忽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火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将空气中的污秽味道烤焦,变成了一股更加复杂也更加难闻的味道。但茅一川却仿佛丝毫嗅不到这股气息,他心中某个不为人知的脆弱之处开始有些动摇,这令他感到两难。
沉默许久后,他说:“金阁只听命于陛下,从不去判断对错。”
张少白追问道:“我问的不是金阁,而是你。”
茅一川紧皱着眉头,低声说:“我不知道。”
“我把你视作可以托付生死的友人,但我不会同意你出手杀害铸无方。”张少白查看了一番铸无方的情况,随后顺便挡在了床前,“事情可以有更好的解决方法,杀戮只是最下等的那种。我认为陛下在丹庐一事上已经铸下大错,绝不能错上加错。
“所以铸无方不能回到丹庐之中继续做药人,也不能死在你的手里。陛下只是担心武后借题发挥罢了,我们只要将铸无方藏起来,或是让他远离长安,别人自然都会当他死了,”张少白一步一步地劝说着,“既然他的死毫无意义,你又何必做这个恶?人?”
茅一川感到双肩一沉,原来是张少白正用力拍着自己的肩膀,他抬头看着面前的祝由先生,说道:“这是欺君。”
“只要你同意,我可以想办法让你晕过去,这样一来所有罪责可以由我一人来扛。我会趁着事发之前逃跑,反正我跟着父亲行走江湖许多次,还蛮喜欢那种生活。”
“不行!”茅一川果断拒绝。
“既然如此,你的本心还有皇帝的命令,你会选择哪个?”
今夜凶肆死了许多人,不过棺材铺子最不缺的就是棺材。茅一川忙活了整整一夜,终于将那些尸体装进棺材,然后又依次运到了城南的乱葬岗。这期间他没有向刑部寻求帮助,只是默默低头做着自己的事情。
张少白有伤在身无法帮忙,便率先一步去了乱葬岗等候。这期间他被巡夜的官兵拦住数次,幸好带着推事院在第一试所分发的木牌,这才得以放行。
长安人在夜里是不会来乱葬岗的,据说这里时常闹鬼,而且来过这里的人往往都会患上疾病。张少白自然是不相信这些的,在他看来,乱葬岗不过是个阴气较重的地方,任何人来到一个满是尸体的地方都会觉得不安。
待到棺材全部运来之后,张少白取出事先备好的火油,将其倒在棺材之上,随后点?燃。
茅一川叹道:“无论你怎样大费周章地布局,都不可能瞒得住帝后二人。”
张少白看着面前的熊熊烈火,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冷冷说道:“自古皇帝皆多疑,就算你真的杀了铸无方,他也会只信七分,仍有三分怀疑。不过现在时局非常,陛下和武后之间因为药人一事生出嫌隙,只差一步便会撕破脸皮……所以我要赌一次,赌他们二人都会对药人装作不知,只有这样才能维持那表面的一团和?气。”
茅一川沉默半晌,忽然开口说道:“张少白,洛阳的事情是你帮了我,回到长安之后我刻意接近你也是为了借你的手调查铸无方的事情,算我对你有所亏欠。这次我会亲自保下铸无方的命,此事与你无关,就算是我对你的回报吧。”
说罢,一阵冷风忽地吹来,茅一川的身子居然在微微摇晃。自从两日前张少白中了蛊,茅一川便日夜奔波,从未合眼休息过哪怕一刻,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番折腾。他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终于再难支撑,身子一歪便要倒下。
幸好张少白及时扶住了虚弱至极的茅一川,他也不知道茅一川到底是否真的昏了过去,自言自语道:“亏欠?你欠我的只是人情,我欠你的却是命。”
※
普度大会的第二试由一场火做了个了断,来俊臣离开凶肆之后,便急忙赶入宫中禀报此事。他本以为自己必定会受到重责,不料武后脸上却不见丝毫恼怒神色。
她仿佛事不关己,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嗯。”
来俊臣战战兢兢道:“晋级第三试的人选还需天后做主。”
武后面露不耐:“还做什么主,六人已经死了一半,剩下的就都晋级第三试吧。至于第三试是什么内容,朕还没有想好。”
来俊臣年纪轻轻便能身居高位,自然极其擅长察言观色。他毕恭毕敬地离开宫殿之后,并未急着离开,而是在殿外自愿受罚,主动请求武后的贴身女官赏了自己四十鞭子,抽得背部鲜血淋漓,可谓触目惊心。
之后他又跪下重重叩了几个头,这才狼狈至极地离开。
在来俊臣走后,女官赶紧打来一桶水将地上的血迹清洗得干干净净。这时武后缓缓走了出来,神色隐晦,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女官恭敬问道:“是否杀之?”
“不必了,既然是个懂事的,就暂且留他一命吧。”武后看了眼逐渐亮起的天色,又说,“摆驾玄元庙。”
“臣领命。”
武后坐在华贵车辇之中,想到陛下这些日子经常在玄元庙中修道,应是头疾频发所致。她忽然感到一丝悔意,心想自己利用药人大做文章,这一步是不是走得太急了些?但这个念头很快便被她抛到一旁,因为她认为自己所做之事,并没有错。
她亲眼看到先皇晚年做了许多糊涂事,全是为了追寻那虚无缥缈的长生。所以她不想李治重蹈覆辙,当然,或许在她的内心最深处,还藏着另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原因。
毕竟这世上每个人都无法抗拒权力的诱惑,尤其是皇权。
车辇行进的速度不快,为的是让玄元庙的李治有所准备,不过当武后进入庙堂的时候,还是嗅到了一股淡淡药味。
武后如往常一样跪坐在皇帝身侧,看他正盘腿打坐,闭目养神,于是轻声说道:“慈恩、张少白和秦鸣鹤晋级了第三试。”
李治面前香烟袅袅,他连眼皮都懒得抬起,说道:“我已经说过,普度大会一事全权交由皇后打理。”
“可有些事我不说,就怕陛下误会。”
“如果你说的是药人一事,我想你我之间并没有什么误会。”
武后看了眼墙壁上的老子画像,叹道:“妾身只是不想陛下走上一条不归路,害得您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李治不予理会,自顾自地说:“不少人都盼着我早点死掉,可惜我偏偏不想如他们所愿。我才是真命天子,区区生死为何不可掌握?”
“陛下,您变了。”
“皇后又何尝不是。”
数十年过去了,这两人最初也曾不顾一切地爱过对方,只是这恩爱却随着时间渐渐腐朽,变成了如今的猜疑。其实李治不得不去猜疑,因为他失去了一个又一个儿子,在任何人看来,此事最大的受益者都是武后无疑。
武后也想专心做好一个皇后该做的事情,但早在李治因为头疾而将政事托付与她的时候,她的心中便有一粒种子不可遏制地发了芽。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道理,当一头羊偶然间吃了一口肉,然后发现自己并没有死,而且觉得肉远远比草要好吃得多,那么它便再难回头去吃草了。
欲望,才是真正将二人分隔开来的鸿沟。
李治不愿说话,武后则是无话可说,夫妻二人只好沉默相对。
再难回到从前。
※
天亮之后,长安城门伴着鼓声缓缓打开,顿时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来俊臣离开皇宫之后,便一直守在东门,至于他为何在此,还是因为胸中有口恶气难以咽下。
他认为张少白一定不会杀掉铸无方,并且城门一开就会将其送出长安。所以他想来这里碰碰运气,如果刚好能够抓住铸无方,那么武后的计谋就不算失败,自己也可将功赎罪。
来俊臣双眼盯着过往行人,终于看到张少白坐着一辆马车到了城门前,他先是翻身下车然后又嘱咐了车夫两句,看来车里载的定是铸无方了。
他懒得和张少白纠缠,于是暗中跟着马车出了城,待到走了一段距离之后才突然发难。然而当他打晕车夫,看到车厢内空无一人的时候,脸色简直比锅底还黑。
中计了。
另一边,在西城门有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不慌不忙地出了城,他脸上的胡子已被刮得干干净净,乍一看更像个江湖中人。
当别人都以为铸无方逃离长安之后一定会回到东海的时候,张少白却偏偏要让他往西边去。
至于之后的路是生是死,全靠天意。
有风吹起铸无方的衣衫一角,露出腰间挂着的香囊,上面满是血污,曾是铸玲珑的贴身饰物。香囊随着他的步伐一摇一晃,仿佛这对兄妹历经重重磨难后终于重逢,从此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