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但和张少白越是熟络,茅一川就看他越是不顺眼,明明是个胸有锦绣的少年,有必要在这般年纪表现得如此老成吗?
他深知张少白做的这些都是为了重振张家,他需要表现出足够的力量,这样才能被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多看两眼,继而生出让他入局成为一枚棋子的心思。
可是这么做,最后会引来多大的危险呢?薛家的那场刺杀,张少白就险些命丧其中,被大火活活烧死,茅一川每次想起都心有余悸。
“或许是我不对,从一开始就不该让你入局。”
看着韩医师和围观人群离去之后,茅一川终于现身,看见白袍少年微微有些疲惫。
薛灵芝与他有过两面之缘,不算熟络,但还是主动打了声招呼:“茅阁主来了。”
茅一川板着脸,“我找他有事。”
张少白一脸不快,“又有啥事儿?”
“还需找个僻静之处细细与你说。”
“唉,麻烦!”
薛灵芝见状说道:“后院有间屋子平时用来存放药材,若是不嫌弃就去那里说话吧,我会嘱咐其他人不要靠近。”
茅一川洒脱地抱拳:“多谢。”说完便拖着张少白往后院走去。薛灵芝看着那个一脸无奈的白衣少年,不由自主地轻笑出声。
这些日子张少白帮了她许多,虽然看起来通通与治疗双魂奇症无关,但薛灵芝的确不再如往日那般疲惫嗜睡,薛兰芝更是只出现过寥寥数次。而且离了薛府之后,不再有人嫌弃她是“天煞孤星”,反而更多地叫她“薛医师”,似乎一切都在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黑衣拖着白袍到了药房,两人并排坐在板凳上,张少白主动问道:“案子查得如何,依然是一无所获?”
“嗯,线索实在太少,那些人的身上又没有什么标志,就算他们藏在洛阳城里,我也认不出来。”
“庞先生找不到,‘九罗鬼车’的线索也找不到,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茅一川眼睛一亮:“你也有这种感觉?”
“这感觉就好像,有一条无形的线在牵着我们,让我们不由自主地去调查它想要让我们调查的事物……”
“是啊,牝鸡司晨案从灼灼查到了裴彦先身上,扯出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庞先生。伏龙牡丹案一番周折之后,线索的另一端也落在了庞先生那里。可是这个人到底是谁,他始终戴着青铜面具,从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我有时候甚至怀疑,庞先生会不会压根就不存在。”
张少白沉思片刻,忽然用力拍了一下茅一川的大腿,大声说道:“我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茅一川没什么表情,只是伸手默默推开了张少白的手:“下次激动的时候打你自己就好,说吧,什么想法?”
“既然找不到庞先生,我们为何不干脆从局中跳出来,回到案子本身,换个角度重新梳理一下?”
“你说。”
“全洛阳乃至整个大唐,谁最想往武后身上泼脏水?”
“当然是那些和武后政见不合的人,可能是某些大臣,也可能是暗中兴风作浪的某些势力。”
张少白眯起眼睛:“后来牝鸡司晨案和裴家扯上了关系,伏龙牡丹案又和薛家扯上了关系,这总不是巧合吧,凶手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
“到底是不是巧合,我也觉得十分困惑,幕后之人怎么就知道裴彦先会患上难言之隐,薛毅又一定会迷信鬼神之说,还往自家院子种了许多牡丹?”
“这没什么值得困惑的,是人就会有弱点,裴彦先就算没有阳而不举的毛病,沉迷酒色迟早也会发现其他毛病。薛毅就算不相信鬼神,也总有其他相信的东西。那位庞先生是个高人,以有心算无心,他总能得手的。”
“唔……你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茅一川继续说道,“这么说来,这两起案子如果没有你我二人插手,造成的影响将会极为恶劣。武后会查出裴彦先和牝鸡司晨案有关,并因此怪罪裴家,薛家摊上了伏龙牡丹,和武后之间的间隙也会更深。所以说,玷污武后名望只是凶手的目的之一,他更深一层的目的则是离间武后和裴、薛二人的关系。”
“没错,凶手是故意把裴、薛二人卷进来的,也是他故意让我们查到这些!”
“武后性子本就多疑,发生了这等事情之后,即便她知道裴薛二人是无辜的,却也无法全盘信任了。”
张少白找了根树杈子,蹲在地上开始比比画画。他在地上画了两个圈,一个圈里写着“裴”字,还画了一只鸡,另一个圈里则写着“薛”字,还画了一朵花。同时两个圈里分别还写有“灼灼”“天天”“花匠”“灵芝”等名字。
看得出来,张少白正在努力把这些人联系起来,尝试从中找到最关键的那一点。
只可惜,或许只有治病救人才是祝由先生的强项,破解谜案实在不是张少白所擅长的。他苦思冥想许久之后,突然气呼呼地用树杈抹去了地上的字和画。
茅一川看到此情此景,居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张少白气愤道:“想嘲笑我就尽管来吧。”
茅一川却说:“别装了,张少白。”
“你啥意思?”
“我说你别装了。”茅一川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人心。
张少白被看得一阵心虚,“这事儿太大了,我碰它就等于惹火上身,我还年轻呢,不想像我爹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大火已经烧着你的屁股了,你装傻是没有用的。”
张少白把手里脏兮兮的树杈扔掉,叹道:“如果说幕后之人是当今的太子殿下,这两起案子居然全都说得通,你说奇怪不奇怪?”
茅一川笑着摇头:“不奇怪,太子李贤与武后早就势同水火,这种时候损伤武后名誉的最大受益者也的确是他。”
“茅一川,我怎么觉得你一点都不惊讶呢,而且好像早就知道这两起案子和太子有关了?”
“你对朝堂局势一无所知,所以有件事你不知道。”
“什么事!”
“裴彦先和薛毅都是太子舍人一职,从属东宫。”
张少白仿佛遭了一记晴天霹雳,顿时愣在当场。短短的几息时间里,他在脑海中重新整理了一番案情,发现许多之前从未留意过的信息,比如裴彦先和薛毅都是自家二郎,按理来讲不能继承父亲爵位,又比如伏龙牡丹一案中见过庞先生的花匠死了,同样见过他的薛毅却安然无恙……
他越想越恐惧,难道这两起案件,真的是东宫一手策划,乃是对武后的一次进攻?当武后和裴、薛二人离心离德,那么这二人便只能偏向另一方……也就是太子。
张少白腾地站起,说道:“我这就收拾铺盖离开洛阳。”
茅一川问:“五年前的案子不查了?”
“不查了,小命要紧。”
“晚喽,我估计宫里的人已经快要到了,你还是收拾收拾准备进宫吧。”
“你说啥!”张少白气得简直发狂,双手狠狠掐住茅一川的肩膀,骂道,“茅一川,你他娘的坑我!”
茅一川盯着张少白的眼睛,严肃道:“别怕,我会护着你。”
怕什么来什么,药房外突然响起一道尖锐嗓音:“传张氏长子张少白入宫觐见。”
※
与此同时,东宫。
一处幽深宫殿,门窗紧闭,不见天日。四周墙上点着油灯,映得殿内一片昏黄,只是分不清这昏黄是日出还是日落。
有个高大男子站在其中,身材修长,肤色略黑,眉眼透着英气。他穿了一身黛紫轻衫,灯火下衬托得整个人贵不可言。
在男人身前约莫一丈处,挂着一道红纱帐,其后有道曼妙身影若隐若现,似是在整理衣物,许久后终于停下,俏生生地喊道:“明允明允,我要开始了。”
这人的声音雌雄莫辨,透着一股子妖异感。
被称为明允的男子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只是目光却始终落在帐后的身影上,一刻不离。
宫殿里空荡荡的,那道身影忽然动了起来,虽然没有鼓乐声伴着,却依然惊艳至极。仿佛“她”足尖的每一次落下,便是看者心头的一记重锤。“她”双臂的每一次轻摇,都是古琴的一次拂扫。
若是明允看过桃夭楼的那场盛宴,便会发现此时此刻的这支舞和灼灼跳的如出一辙。只是“她”的无声,已然胜过了灼灼的有声。
红纱后的“她”轻轻跃起,落地的时候发出“咚”的一声,听得他皱起眉头。然而这还没完,“她”的身躯稍稍停顿,随即猛地爆发,开始不住地旋转。
那日灼灼便是跳到此处时离奇坠亡。
“她”不是灼灼,没有看到什么鬼车。“她”在天旋地转中恍恍惚惚,似乎已经置身无穷星空,而明允就是“她”眼中最亮的那颗星星。
人儿转得太疾,带起一股香风,就连红纱帐也被吹得轻晃,露出了丝丝缕缕的春?光。
明允看着这等绝色,不知为何却攥紧了双拳,眼睛也微微蒙上一层红色。
或许是那层红纱的倒影吧?
“她”转得越来越快,像是一颗已经到了极致的陀螺,终于在某个时刻,迎来了戛然而止的结束。
周围的红纱帐忽然落下,露出掩藏在其中的那道身影。“她”的身子蓦然停顿,就连衣裳都没能跟上“她”的速度,仍旋转着将“她”包裹起来,就像层层花瓣护着花?蕊。
下一个瞬间,花瓣绽开,凋零,落了一地。
露出了真真正正的“她”。
不,应该是真正的他。
他的脖颈长而雪白,不过上面却有微微凸起。他赤裸着上身,之前只用一匹血红色的绸缎将自己层层缠好,当作衣裳,但随着这支舞到了尾声,那匹绸缎已经彻底松开,散落在地。
“刚才的舞好不好看?”他笑起来的模样就像个孩童,天真且不带丝毫忧愁。
明允站在他的对面,整个人显得更加深邃、漆黑。
“你还是不愿意和我说话?”
明允沉默许久,还是叹道:“只是有些倦了。”
“也是,太子哪里是那么好当的。”他的笑容变得有些悲伤,“明允,有时候我真希望你不是太子,咱们就像小时候那样,可以天南地北地玩耍,我昨晚还梦见咱俩在大明宫放风筝来着……那风筝飞得好高好高,真想让它带我出去啊。”
当今大唐的太子,名贤,字明允。
李贤看着对面那人的双脚:“如果你想出去的话,随时都能出去的,我从未下过将你幽禁此处的决定。”
他洒脱地笑了笑,说道:“可我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是你把我关在了这里,只有这样那些人才会放过你,不再给你扣上喜好声色、豢养男宠的帽子。”
世人都知道,太子李贤养了一个男奴,叫赵道生,长得国色天香,比长安和洛阳所有美人加起来还都要美丽。
然而世人不知,其实赵道生并没有那么美,他只是一个有些瘦弱、肤色惨白的普通男子罢了。除了长相阴柔,男生女相之外,他并不似外界传言中的那般妖艳。
李贤说:“外面的大好江山,难道你就不想出去看看?只要离开了东宫,你就是自由身,我可以向你保证,没有人会拦着你。”
赵道生却说:“我当然很想去,可一想到你不去,我也就不太想去了。”
“废物!”
“我不是废物,我能做到的事情很多,”赵道生解开腰间红绸,重新穿上青衫,颇像是一个女扮男装的俏公子,“有朝一日你愿意同我一起出去走走,就会知道我不仅会做野味,还会做木筏……”
他扳着手指头边说边算,后来居然发现两只手已经不够用了。
李贤依然皱着眉头:“你从哪儿学了这些,还有这支乱七八糟的破舞?”
赵道生笑嘻嘻的:“是人就有秘密,再说了我从小就进了王府,你还怕我跟别人学东西害你不成。”
“可不敢这么说,当初王府下人近千,唯独你一口一个‘我’,丝毫没有做下人的觉悟。”李贤的脸上稍微有了些许笑意。
“怎么就没有觉悟了?你让我跪着我不敢趴着,你要我死了我不敢活着,这还不算绝对的服从吗?”
李贤叹道:“是啊,你肯跪着,王府上下就你跪得最好看,恨不得把头杵进地里,要多卑微就有多卑微。可你偏偏心比天高,比我还要更高。”
“你生于皇家,我生于泥泞。你的心本就在天上,自然没法更高了。可我总觉得人生下来总要留口骨气,我愿意把命给你,可我就是不愿意把管自己叫‘我’的权利也扔?掉。”
“那次我打了你二十九脊杖,你奄奄一息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哎呀,说起那天就觉得心有余悸,要是你心狠手辣再多打一下凑个整数,我怕是真就死喽。”
回忆起了往事,李贤忽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爽朗,回荡在殿中许久仍萦绕不散。
赵道生看着李贤的笑脸,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
然而下一刻,李贤便突然不再笑了,他的表情重新变得阴郁,令人望而生畏。
他问赵道生说:“你说,若是有天我当了皇帝,是不是就可以变得自由?”
赵道生仔细想了想,摇头说:“不会,到时候天后变成了太后,你依然飞不出她的手掌心。”
李贤咬牙切齿道:“如果她也不在了呢?”
赵道生没有接话,因为无论他说什么都是大不敬。李贤待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于是离开了这里,临走时说了一句,“那舞以后别再跳了。”
赵道生蹲在地上,收拾着地上的红色绸缎,轻声念叨着:“明明喜欢却说不喜欢,你这别扭的性子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红绸拂过地面,收入他的怀中,然后露出了那双洁白如玉的脚……还有脚下的血迹,脚趾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弯着。
无色天罗舞,飞得越高,转得越快活,停下的时候就越痛。
正如贪恋流连无上权力的俗世众人。
洛阳宫原本是叫作紫微宫的,后来在贞观元年被改了名字,这便是权力的魅力所在。东宫比起洛阳宫很小,只在东南一角占据了些许地方,宫里没什么值得一说的地方,或许只有马厩还算有些许生趣。
就连李贤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曾经的王府住着舒服,还是这东宫更加舒坦一些。
离了那所凄凄切切的宫殿,他身在洛阳宫的角落,向着另一头远远眺望。那边休憩着一头年迈的老龙,还有一只不可一世的凤凰。只要他们还在,李贤这只幼兽就永无自由。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白日里的月亮,时时刻刻想着太阳何时落下;也像是黑夜里的太阳,苦苦煎熬期盼着月亮的离去。
这种痛苦如永昼或是永夜那般持续着,他渐渐觉得有些腻了,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此时此刻,李治同样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偌大的洛阳宫,他最喜欢的便是贞观殿,所以只要得了闲暇都会待在这里养病。或许是因为“贞观”这个年号会让他想起先皇,继而在回忆里重温一下皇室难得的骨肉亲情。
一张珠帘,仿佛将贞观殿隔绝成了两个世界,他在后面静静躺着,明崇俨则轻轻为李治按压着头部,还点了一支味道奇特的香。
嗅到这股香气,李治感到头部的疼痛减弱许多,他缓缓睁开眼睛,眼白上竟布满了赤红血丝,看起来十分可怕。可明崇俨没有丝毫变化,双手的力度依然均匀,因为他早已看不到这一切了。
李治舒了口气,叹道:“有时候朕在想,若你当初没有双目失明,是否真的可以治好朕的头疾。毕竟整个大唐的名医朕都见过了,唯独你的法子最有用。”
明崇俨恭敬道:“可问题就出在这里,既然只有臣能治疗陛下的头疾,那么,如果陛下的头疾是有人在暗中毒害,臣的嫌疑也就最大。”
李治笑道:“呵呵,自古帝王最是多疑,朕也是老了之后才忽然明白这个道理。”
珠帘内的气氛是温馨且宁静的,大唐的皇帝终于摆脱了疼痛,不知不觉打起了轻鼾。明崇俨闻声缓缓停手,跪坐在地上,将心神转向了珠帘之外。
是他举荐张少白入宫,有心助他重查五年前的案子。可这“一入宫门深似海”的话不只是随便说说,在皇宫行事可谓是一步一危机。
而从未和宫里打过交道的张少白,能走到哪一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