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浪滚,他也摸不到东西南北地乱拔了。
不知什么时候,天亮了,牙猪儿一边给嗒嗒儿虎拧衣裳,一边轻轻勾着嗒嗒儿虎脱光的屁股往下游的湾岸捡人。
事实上从那个渡口的下方,河水甩了一个大湾,只要拔过三分之一河面的人,不管水性如何,大部分被冲到这儿来,在这里搁浅。
一大一小举目望望,岸上有个敖包,敖包下站了一个老人,坐了些许刚刚上岸的士兵。一个当地年轻人下了水,正挽着李言闻往上走,李言闻下半个灰衫涨漂起来,像极了他好喝一回水,衣服都要撑爆。
完虎臣和几个呛水的兵拱着熊熙来还在后面磨来磨去,原因是熊熙来情绪波动厉害,哭他的马与兵。
本来七八十人的队伍就在一个时辰之内锐减到二十以内,牙猪儿意外李言闻竟然没事,完好到了岸滩,括了双手,大声喊道:“秀才爷,还活着呢。”
李言闻奔走江湖一郎中,穷山恶水采过药,瘟疫坑里救过人,倒不显娇嫩。
熊熙来更不会呛点水就哭个你死我活。
他哭,除了心里真不是滋味儿,也是一种本能。
这种比打仗伤亡还来得快的损失肯定严重打击掉士卒的意志和信任。如果这时候,他这个当官的再显出冷漠和架子,不去管士兵们的死活,这些士卒还能有谁指挥得动?!不依靠这些仅存的士兵,他一个,哪怕加上耿均,又拿什么完成带嗒嗒儿虎回备州的使命?
只顾着义务一哭,上了岸,他才看清岸上呆着的老人是谁,吃一惊喊道:“浑河萨满,怎么是你?”
浑河萨满穿着一身灰衣裳,被河风打得猎猎起舞,露出黑布鞋中塞着的白色袜布,神色有些沧桑,但更多的还是一种习以为常。
他也看着熊熙来好一会儿,轻声说:“怎么不能是我?这儿有我的敖包,我不过早你一天回来而已。”
又一个刚刚从高处下来的弟子说:“师傅昨天就已经知道你们要被河水送来。”
熊熙来大吃一惊。
他以儒修身,半点也不相信巫术,眼看这为老师吹嘘的弟子,却又觉得不像假话,连忙又朝浑河萨满看去,再一想,则断定他是为高显办事的人,从军事常理中得出这样的结论,很快就有高显兵上来,把人包围。浑河萨满好想知道他的心事一样,说:“我是老朽的萨满了,除了看着这浑浑滚滚的浑水日夜向南,再也不想参与人世的争斗,长生天告诉我,让我在这里救助落难的人,我就救助人。”
他补充说:“高显人,东夏人,朝廷的人,都是人。”
熊熙来半点也不信。
人哪有无缘无故的善良?
这浑河萨满被人请去千户镇,千户都对他毕恭毕敬,他怎么会和高显朝廷毫无瓜葛,专门在这儿义务救人?
浑河萨满作了个请的姿势,告诉说食物已经准备,让他们跟着自己走。
熊熙来心里顿时多了些九九,连忙说:“这位老师公,怎么好叨扰您老人家呢?”
浑河萨满再上下看了他一眼,似乎眼里极为蔑视,待眼睛下移,看到嗒嗒儿虎,嗒嗒儿虎吃了冷,发抖着打了个喷嚏。
他轻轻地说:“我和我的弟子一起进过太学,受过大皇帝的厚待。你本是上国使臣,为什么半夜漂到我这儿我不问,也不想知道,要是你不愿意接受我的招待,我也不勉强。”说到这儿,他放下一只手,牵上嗒嗒儿虎说:“这个孩子,这个郎中都与我有缘,我想招待他们,你就在这儿等着吧。”
熊熙来心里再一惊,耿均“噌”地把刀都抽了半截。
浑河萨满笑笑,说:“希望你懂点事儿,不要让人耻笑。”完虎臣连忙小心地挡住耿均的手臂,慢慢让他把兵器插回去,巴结着说:“将军。将军。你有所不知。在我们这儿,拒绝他人的好意招待,就是说您不可能和他成为朋友。”
熊熙来倒听说过,“咳咳”两下,略一犹豫,干脆直截了当地说:“你是谁的人?”
浑河萨满说:“我是长生天的人。”他止住暴躁的弟子,往对岸的方向上说:“那里刚刚发生过战争,遍地尸首,长生天他说,这不是他老人家的意志,根本不是。”他又说:“你是上国的使臣,带来什么,带走什么,都在长生天他老人家的眼里,我想给你的不过是一顿饭而已,这顿饭,一定能驱走你的烦躁。”
熊熙来说:“好心招待,只为让我们吃一顿饭。”
浑河萨满点了点头,说:“对。就是为了让你们吃一顿饭,较量较量人与人的相同,这对我们,这会让你们对仇敌,对夙仇有一颗明澈的心。”
熊熙来点了点头,迈出了一步,紧接着笑了,说:“难道在师公眼里,世人的心都是浑浊的吗?”
浑河萨满没有回答,回过头往高显的方向望去,说:“这里有一个国家,曾经学习你们,引进儒术,可是受一匹狼咬了一口,一切就都会变,儒教的根基开始动摇,开始崩塌。”
他回过头,旁若无人地往前走,熊熙来追上,两个人开始并排。
熊熙来很快看到了屋外烹煮肉食的大锅,确信那是为士兵们准备的,可自己却还是云里雾里,不知道这个萨满心在谁那,出于什么目的,直到他们一起来到土屋里坐下,才琢磨一丝味道,自己俗了。
人们都留到了外面,浑河萨满这儿也只有浑河萨满、熊熙来,一个年轻的弟子和嗒嗒儿虎,等吃的上好,浑河萨满便对那个弟子摆手,让他出去。
熊熙来眼看那弟子不情愿,很想说情,却忍住了,因为毕竟还不知道人家到底为什么招待自己,要干什么,也就目送着那弟子弯腰钻到外面。
收回视线,浑河萨满正看着他。
他刚要说些什么,浑河萨满先一步说了:“我这个弟子叫那阿及乃,我之所以让他走,是因为他的心在东夏王那儿。”
熊熙来反问:“师公反感东夏王?”
浑河萨满摇了摇头,说:“怎么会?我在太学的时候,东夏王虔诚地找到我,问我要回去的主张,我要是反感他,就不会告诉他,萨满别乞可以为他所用。”
熊熙来已经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吃惊了,据他所知,东夏王最终能回东夏,也是别乞一力促成的,别乞告诉朝廷说“非狄阿鸟无以安定东夏”,身为宗教领袖,这句话极有分量,可说是放狄阿鸟归东夏的关键之一。
这影响朝廷决定的计策竟出在对面?!
浑河萨满说:“他曾经还要拜我为师。”
熊熙来顿时在心底疑惑:借东夏王自我抬高?
浑河萨满叹了一口气说:“可我是高显人,有自己的主人,有这条奔腾不休的河,我不反感他,也不恨他,却不愿意他给我们的人们带来战争、恐惧和灾难。他是一匹狼,一只虎,如果他率先感到饥饿,他会先吞湟西,吞了再饿,会吞高显,如果还饿,他会去咬更大的猎物,先生,在这一点上,我们不过是一个先悲痛,一个后悲痛而已。”
熊熙来脑袋轰地一下,才明白自己撞上的不只是一个卖弄巫术的小丑,而是一位隐士般的智者。
他两忙起身,扣手长揖,口中念叨:“我向老先生赔礼了。”
浑河将他按坐下,指指先用弯指头,再用牙齿研究肉食的松软程度的嗒嗒儿虎说:“如果我没看错,这是他儿子,你想把他带走,作为掌握一头狼的筹码。”
熊熙来没有吭声。
浑河萨满像是当头棒喝的佛陀,沉声断然:“你还以为朝廷的敌人是高显!”
熊熙来又没敢吭声。
浑河萨满轻轻地说:“高显的根基已经在晃动,它就是不晃动,也开始失去进取。后世终不如先世,如果父传子,子孙沿袭,国无动荡,哪里还能诞生先主那样的英雄?谁人放弃安稳,与大国为敌?它会一代一代尊崇上邦,一代一代称臣……这应该是你们朝廷的最好盟友,尽管现在几个先主留下的巴特尔还有些不逊。”
熊熙来嘴里说“那是”,“那是”,心里却赞:这是不亚于历史上最高明的纵横家呀。
浑河萨满继续往下说:“我们共同的敌人是东夏,是东夏王,他有虎狼的牙齿和胃口,你要带走这个孩子控制东夏王,无疑是针对高显,想从他手里拿到湟西,想让他听你的话。我告诉你,他在羽毛没有丰满前,他会伪装的,你们想要人质对吗?他为了伪装自己的温顺,很快就会主动送给你人质的。你还用偷偷摸摸带他一个儿子走?”
他开始激动,咳嗽说:“你有智慧,但这种智慧会让你犯大傻呀。”
熊熙来只好说:“那你说,湟西应该归谁所有?”
浑河萨满说:“归谁都行,就是不能归东夏王,归你们朝廷,你们朝廷现在拿不走,归高显,高显现在也无心发展,然而你们和我们这样争,争一个对谁都不重要的地盘,只会便宜想据为己有的东夏王。”
“有了湟西,他就有了大片的耕地。有了湟西,他就可以徐图高显。有了湟西,你们朝廷还能掌握他吗?”
熊熙来发觉自己正在被说服,既然找不出理由反复,就跟从说:“是呀。”
他见证了东夏王的军事能力,又真心地说一句:“是呀。”紧接着,他问:“既然老人家如此了解东夏,那我想问一问你,东夏王怎么就膨胀得这么快,他的几万军队是从哪儿来的?”
浑河萨满笑了,什么也没说。
熊熙来一抬头,发觉那阿及乃进来了,也连忙笑笑,当此人真的心在东夏王那儿,为了不让浑河萨满再纠缠这些国策,邀请说:“大兄弟,一起吃些吧。”
浑河萨满微笑着,像是知道他在逃避,漫不经心地说:“还是我先问你三个问题吧,你答对了,我也就放心了,也是回答了你的问题。”
他问:“这个世上,什么肉食野兽最强大?”
什么野兽?
狼?
虎?
熊熙来莫名其妙地琢磨着。
那阿及乃却是不假思索地嚷了出来:“当然是狼啦。”
浑河萨满冷笑说:“要是狼最厉害,人那还有羔羊可养,牛肉、羊肉可以实用?”他强调说:“是狗。是狗。”
那阿及乃坚持说:“没几只咬得过狼的狗。”
浑河萨满反过来说:“也没几只敢跟狗咬到底的狼。这狗背后有主人,为了有饭吃,它就听人的。”
他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又问:“草原上哪种肉食动物最多?”
那阿及乃又不假思索地说:“是狼。”熊熙来乃朝廷鹰犬,自然相信犬胜于狼,隐约觉得浑河萨满在传达什么,又捕捉不实在,受这启发,则怀疑狼没有狗多。他略一犹豫,说:“是狗。”
浑河萨满点点头,说:“是狗,草原上虽然有狼,但更多的是狗,到处都是,成千上万,这忠诚的狗呀,谁给它点吃的,它就给谁卖命,大凡牛羊成群,马匹无数的主人一需要,他们就汇聚成狗群。”
那阿及乃已经听不进去了,别过头去。
熊熙来却有一种震撼。
他得到答案了,草原上狼多,狗更多,狼有爪牙,狗也有,正因为狗成千上万,所以狄阿鸟一个给吃的,就有几万的军队,现成的爪牙。
浑河萨满根本不让他喘气,又说:“狗一旦多了,它们的主人会没有牧及草原,牧及天下的野心和胃口吗?”
熊熙来硬是把气喘了过来,回答说:“那也不一定。天下养狗的,不总是一家子,也许别人会比他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