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的。投降他的都是奴隶,这事假不了。”
龙琉姝半天没说话,眯着眼睛,里头射着寒光。
钱串串不知道她这会儿为什么事儿心烦,只等逗她笑,提醒说:“还记得王本说的吧,说他给奴隶发丝绸做的裤衩,看来是真的。”
龙琉姝手动了动,捞了一张弓,拉圆了,对着空中四处瞄,末了说:“我早觉得是真的,想想就知道是真的。”
她吸几口气,前所未有地深沉,说:“他就是要靠招摇撞骗做奴隶王,娶奴隶做妻做妾,生奴隶儿子,自己不知道姓什么,为了王小胖,要惩罚我!”说到这儿,又说:“我看他哪来那么多的丝绸,那么多的粮食?!一准准备脚底抹油,准备溜回他老窝渔阳,在那儿向中原皇帝乞讨。”
一个宫女给她放下些消遣果品,另一个宫女却匆匆来了,低声告诉说:“小公主来了。”
龙琉姝脱口一句:“她很忙,还没有累死呀?”
她带着讥笑说:“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失望还是高兴,肯定还是一脸严肃,串串儿,你信不信,她穿着严实的衣裳,脸上都是汗,跟男人一样扎个难看的道士结,我问过,那是道士结。她是高显第一个道士。”
钱串串忍不住问:“什么是道士呀?”
龙琉姝想了一会儿,说:“就是一种萨满僧,不爱女人的男人,不爱男人的女人。”
钱串串吐几个水泡,问:“她不爱男人?”
龙琉姝想也没想就说:“一点没错,她白天跟男人一起打猎,夜晚跟女人睡觉,背书背坏了脑子,我觉得她跟狄阿鸟很般配,本来想把她嫁去,现在又嫁不出去了。我是她阿姐,总不好让她老在家门。”
钱串串使劲地扭着脖子,看龙妙妙还没进来,告诉说:“说不定她爱王小胖。他们是同窗,王小胖自小送鸡腿给她吃,后来送胭脂。”龙琉姝脱口就断定说:“不可能。还有,胭脂还都是阿鸟熬的,让王小胖卖钱,王小胖怕龙妙妙作对,小恩小惠贿赂她,她要是这点都不明白,就和你一样笨。”
钱串串委屈地绷绷嘴,游到浅水里往外爬,等宫女给自己也包上一圈丝帛,就背着站到树荫凉快。
龙妙妙来了,喊了她一声,坐在龙琉姝身边,高耸的胸部一起一伏。
钱串串一回头,发觉龙琉姝说的一点都不假,龙妙妙穿着严实的衣裳,脸上都是汗,头发跟男人一样扎个高韭,硬挺挺地耸立着,不过倒不显得难看,反而让她显得消瘦抖擞,使人不敢亵渎。
龙妙妙丝毫不带客气,坐下就问:“阿姐,你们非要打个两败俱伤不可?”
龙琉姝咕嘟两声,给钱串串翻翻眼珠,忽然耐心地说:“阿妙?!你告诉我,你到底想不想嫁给狄阿鸟?”
龙妙妙脸上红云闪逝,没有吭声。
龙琉姝忽然有种不放心,又哄骗说:“告诉阿姐,阿姐保证让你如意的。”
龙妙妙知道她希望得到一个“不想”的答案,忍住砰砰的心声,淡淡地说:“别忘了,应该出嫁的是你。”
钱串串站到龙琉姝身后,殷勤地给她捏肩膀,老成地说:“阿妙,你也老大不小了,别让你阿姐和你阿妈为你多操心,看上了谁,告诉她们。”
龙妙妙干脆站起来,说:“你们一定要两败俱伤,我也没话说。”说完就要走。龙琉姝抬头给钱串串一个眼色,要求说:“讲给她知道。”钱串串就大声告诉说:“什么两败俱伤?狄阿鸟正在引诱百姓,想必要脚底抹油了。”龙琉姝补充说:“勤王大军比日就到,他可是个眼里有水的人,见势不妙就会跑回老窝,什么两败俱伤?需要吗?”她再次问:“你是担心国家,还是心里想着他,告诉阿姐,阿姐帮你。”
龙妙妙冷笑一声,说:“帮我?你嫌弃人家,拿帮我做借口。”
龙琉姝笑笑说:“那哪是,你可是送了一千匹马资助他起兵,我以为你爱他,成全你呢。”她心里满意了,又说:“你放心,就算他跑走,我还会把你送过去嫁给他,将来我要是想念你,就乘船到河上见你俩。”
龙妙妙顿时有种失重的感觉,脱口就问:“你是说,湟西?”
龙琉姝“嗯”了一声答话:“要丢,中原朝廷毕竟是强国,帮他训练了步兵,步兵打仗,都跑到骑兵前头,把叶赫楞泰弄晕了头。”
“你们一定要两败俱伤”代表龙妙妙的一种观点,而湟西战场的恶战就是“两败俱伤”的恶果,她实在想不明白阿姐为什么对这样动辄死伤众多的战争那么冷漠,她自然并非真的无话可说,而是她无话给龙琉姝说,自己透露的忧心,龙琉姝从来没有从一个未来国王的语气回答,都是轻描淡写,用荒诞的言行轻易结束。
阿姐的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
她是认为步兵经过训练,能比马跑得快?好像一场战争的失利只给她一个结论,原来步兵经过训练,可以比马跑得快。
龙妙妙再次发誓,日后不管自己遇到什么都不会再来找阿姐。
不过这样的誓言,她也不是发了一次两次了,只能是发了再违背。
她匆匆走出来,在大街上猛一回首,太阳下除了几匹躁动的马和匆匆行色的士兵,见不到一个正常点儿的行人。
太阳的光晕从小到大,带着刺斑,五光十色地投过来,使她不由迷茫地喘息。
正如她自己所想,这场战争根本没有所谓的正义者和非正义者。
她并不同情狄阿鸟,自她确信龙多雨造就的打击并没有带给狄阿鸟要死要活的伤害起,她就肯定地认为这场战争的发起者其实就是他,无论他怎么伪装,怎么掩饰,甚至披上绵羊和兔子的皮毛,躲到冬天的雪地上,她也不会再改变自己的看法,只是想狠狠地把他按倒在地,像过去一样,揍出鼻血,一直惩罚到他不敢继续犯罪,然后再随心所想,按捺不住邪恶,作为一个胜利者去亲吻他。
不过,她也很难真正站在高显的角度。
无论是阿姐,还是阿叔,他们并不是为了保护谁,守护谁而做出正义的决定,同样在漠视道义和规则。
在这一点上,龙多雨就是先河,他自认为自己可以引诱不兑现,狄阿鸟国家弱小,也不敢怎么样;然后,以龙摆尾为首的将领,迅速把保卫湟西变成以湟西为跳板进攻东夏;再然后,龙琉姝将表兄弟王本关进猪圈,让人不知道她是任意而为的惩罚,还是故意挑起战火;到了现在,如果不是狄阿鸟还有良心和克制,可以像任何一个侵略者,点燃民舍,杀老辱幼,推翻灶火,荼毒田园,可其它的人又在策略上利用他的这点仁慈反击,拿出样子,无声地说:“我就要刺激你,你打吧,打吧,你烧了战火,大伙就能同仇敌忾地对付你。”
她觉得自己应该为高显,为阿爸亲手缔造的国家牺牲自己的一切。
但是很可惜,她的处境只能先用一句话概括:人微言轻。
再就是,她发觉自己抗拒不了狄阿鸟的诱惑。
五岁时能因为一言不合,搭上胳膊摔在地上一起翻滚的同窗,六岁时两眼不眨地监督着,有机会就去告他状的同窗,七岁时,就祈求长生天,让它惩罚那个男孩天天吃羊粪,到了八岁、九岁,不跟他对着干就不舒服,学堂放假,几天见不到人,反无乐趣……有时候回过头来,发现自己只想让对方听自己的,唯自己是从,多少年后再见到他,只剩下怦然心动,对这样一个人,你只能怀疑,要么你生下来就欠他的,要么他生下来就欠你的。
即便是他带兵打来,你也恨不起来,反倒觉得他这样很帅,打过来也不面目狰狞,奸诈和虚伪中反而带着十二分可笑和十二分无可抗拒,正在证明他自己是个野性十足的雄性生物。
一个人在这样一个人和自己家族之间夹着,只想不波及第三者,让那些不该流血的军民不流血,让那些平静生活的人们继续平静地生活。
要想两者尽善,不如相信自己能通过所谓的牺牲,制止战争。
于是,她撕开女人的虚荣心和自尊,为和亲创造出条件,等着天数的车轮碾压,过了几天,就只是外界推动,自己再不由自主,可是这时,和亲的大门又迅速地关闭。
恨一个人不能,爱一个人却走近不了。
保卫一个国家,出不了力,放弃另一个国家,放弃不了。
眼前这斑斓的阳光街道上,静静的,像心头仅有的安宁都在这儿了。
她看着巴牙牵送马匹,她拉上缰绳,忽然觉得骑马能走到的地方,都避不开两方的拉扯,而凉风一卷,扯动她的头发,好一阵清爽,又让她浑身一轻,她倏地一念生出,只想从自己的背部抽出两扇翅膀,轻轻盈盈地扇动,飞起来,挂在空中看看,然后从容地逃去另外一个地方去,并告诉自己说,我已经置身事外了。
城头上的连角不住鸣奏,像反复提醒她:“你还在这儿呢。”
她骑上了马,漫无目的地围绕着王宫,耳骨一动,听到哪儿鸣金点兵,干脆带着几个骑士走走绕绕看。
午后的太阳火辣辣的,军队和丁壮时而拉成两列的纵队从身边移动。
北方的夏天往往只是吓唬人,尚不能把人热怎么样,只是人行动起来,照样布满油汗,而带了油汗的男人,在太阳下皱紧目光,就会给你一个忐忑不安的信号,好像是在暗示他们要去攻击谁。
她怕是要出城打仗,不知不觉往城楼走。
走了半条路,快到城墙根子的时候,又是一大片荒地,树木凑成林、泥棚也多,不少将士就在下头休整,有的把麻绳扣到草鞋中露出来的大拇指上头,辫呀辫呀辫个不停,有的找块略显平滑的棱石,在上头打磨投标和箭簇。
他们做着各种各样的战备,不时会给同伴叫骂,乱吵吵一团。
她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好多士卒丁壮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看着龙氏家族的标识,等一个人喊一声:“这是小公主。”
大家都感到万分的激动,不由分说低下头,摸心行礼。
龙妙妙心里愧疚,因为她刚刚还在心头矛盾,甚至要丢下所有的人拉双翅膀飞走。
她竖起手掌往一旁走去,频频点头。
一个骑士骑马迎了过来,皱着两只眼说:“小公主来视防?请您放心,不少将士们都有结寨守寨的经验,会守好城的。”
中原人认为鞑子不会攻城,不会守城,这里头不包括高显人。
高显人先是逐水草,冬天穴居,在地上挖个洞,或者找个洼地,上面架上草,后来会搭房屋了,就开始定居结寨。
一旦结寨居住之后,战争就围绕着寨子,寨子后来变大,有个几百户,就成了小城。
也正因为寨子和小城不太坚固,寨子人又少,这些擅长打猎的人就千方百计地用打猎的手段弥补,布下机关和陷阱,利用障碍隐藏,从后面射箭,自行发展了一套口头上的攻防手段。
草原上大部族东来掳掠,往往成千人攻不下一百多人守着的寨子。
他们等敌人消耗疲了,再出来阵战,在复杂地形上列成厚实的小阵,用抹了毒药的弓箭和投标攻击,作白刃战,到最后放拐子马,用挑选的几名勇士虚虚实实,从一侧的破绽中裹着烟尘杀向旗帜和首领,出其不意,纵横驰骋。
草原近邻见识了他们的彪悍,往往总结说:“勿吉人善守。”
狄阿鸟就借鉴了他们的战术,那套遇战布工事,反击时组织人手,一波一波,多角度,有目的地进攻,里头就有高显人弥补人数不足,利用地形攻防作战的影子,而步兵先出,骑兵后发制胜的战术,里头也有高显人扑捉战机,快速出骑,一举制胜的影子,只是他们那些战争,规模都很小,现在大规模作战,他们反倒用不上,反倒是狄阿鸟从他们的战术中发展了另一种战术,他们不认得。
不管怎么说,在守城的时候,他们都很自豪,乐于骄傲地说:“高显善守。”
龙妙妙点了点头。
突然,一生清脆的撞击声忽然响起。
城门楼上木梁瓦片腾空,似乎什么东西撞个洞进去了,人喊声一片。龙妙妙和骑士们连忙下马,抬头望了着,心头一片震撼。
军民也在周围起身,往城门楼上望。
只听得上头一个人大喊:“东夏发石弹了!东夏发石弹了,注意散开,藏好。”石砲虽然有点儿陌生,但也不是没人见过,下头的骑士中立刻就有人这么说:“怎么打这么准?怎么打城门楼上了?”
紧接着,一连又是几发,全照着城门楼子去的,半个门楼顶立刻烂成窟窿,一个石弹擦着飞进来,撞撅了门楼背后的一棵碗口大树,变成几瓣,弹了几弹,树木咔嚓脆响,竟被打折了,几个士兵迅速跑过去,再跑回来大叫:“石磨大小的石弹。”紧接着,又有巨大的石砲发射,有的撞击上条石,散出碎石齑粉,空中似乎涂上了一层石灰味。
龙妙妙还是第一次经历,感到惊心动魄,差点藏去马腹下面。
她“噌”地拔出宝剑,她的骑士里头却有人告诉她:“不碍事,这是几里外打来的。”
她灵魂中还是残余一丝发抖,疑惑地问:“几里外?”那是他阿爸给她的中年骑士,停顿片刻又说:“没错。看这势头不是要攻城,是在试砲。要是攻城,那就不是这么一会儿一发,天上能飞得到处都是,打人脑袋上,顿时就成粘泥。”
龙妙妙觉得这太残忍,忽然胆气一壮,推开阻拦的人,飞速往城上奔跑,手掣宝剑上去了,视野里民舍安然,远处清水绿树,似乎有几个黑点,细细辨认,是几个骑马的人,而回过头来,城门楼挨了三、四弹,房后都烂了个洞,道房里躺着死了的人——一个百夫长的副手和一个士兵,另外还有几个士兵受了伤,其中一个被碗大的迸石撞了脑袋,没死,血殷殷一片,还在嚎叫。
想必刚刚他们都在道房里头。
她脑袋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到,什么也没想问,就光喘着气,机械地问:“怎么打这么准呢?”
她抬头到处看,等了半天,石砲再也没发。
被几名骑士死拽下去,龙沙獾和一个千户一个千夫长带着人一起过来,一见她就说:“小公主快去避避。”
龙妙妙只剩下喘气和倔强,脸型都保持不住,都不知道自己会是怎么一个丑陋,她感到自己好没用,问:“我们的砲呢,我们有没有砲?”
龙沙獾只告诉说:“有。”
说完,就跑上去道房,去找石弹的弹道角度,然后站回城楼,用一个大拇指比着看。
龙妙妙死活不走,虽然眼前人头晃着,还是跑了上来,督促着问:“你看到什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龙沙獾给她一指,大声说:“你看,那边黑色的是什么?!”
龙妙妙瞪大眼睛,隐隐约约像是看到一些三角形旗帜,又急切地问:“他们怎么打那么准呢?第一发就打城门楼里了。”
龙沙獾说:“碰巧了,肯定是碰巧了。”他往一个方向一指,说:“那儿就是他们的投石车阵地。”
他拖了龙妙妙一把,拽了好远,最后放弃,一人飞速下去,骑着马飞奔。
几个军官拦上他问,他就大声说:“我去把人拉上来,立刻就把它拔掉,免得他们傍晚上来攻城,拿磐石对城门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