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一天,弋阳城里就突然多出了很多陌生的面孔,他们操着各种口音,演绎着各式各样的江湖——而这些人进城后无一例外地直奔覃百川的望月楼。
十万两的悬红足以令天下所有的江湖人都闻风而动——覃百川放出信鸽的时候就好像已经看到了弋阳城里无休止的厮杀争斗,而有人出十万两买祁玦和祁环人头的消息则当天晚上就传遍了扬州。
田家的十万两,让祁玦和祁环成了众矢之的——他们可以选择在高手云集之前逃离弋阳,但往后余生都要与无尽地追杀纠缠不休;而孤注一掷,选择在闻风而来的高手环伺之下釜底抽薪,几乎是等于自投罗网。
更何况田乾身边还有一个寸步不离,守株待兔的田同。
一天而已,田府周围已经多了很多双警惕而又贪婪的眼睛,而每一双眼睛里都像有钩子一样,恨不得从人群里直接钓出两条大鱼。
但让覃百川不解的是,自从田同来过之后,祁玦和祁环那边就再也没有了消息——他动用了一线牵在弋阳的所有眼线也查不到哪怕一点蛛丝马迹,祁玦和祁环就就像黎明后的晨雾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田府的朱漆大门从那天后就一直紧闭,而田府上下也再没人出来过。
府衙不过象征性地派了四个人在门口略作戒备——因为实在分派不出其他的人手,而这四个差役也仅仅在田府门前游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不见了踪影。
满城都在传说田乾串谋吴人先害死了吕恂和两千将士,又谋杀了查知内情的慕大人,现在冤魂讨债以致田府成了厉鬼盘踞的凶宅,而田家的人都会和钱牙、小六子一样死于非命......
暮色西沉之后是华灯初上,弋阳城又在毫无波澜的流言蜚语之中度过了两天。
前两天的紧张气氛随着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也渐渐地消弭,望月楼里又有了莺歌燕舞,又有了纸醉金迷——江湖人也是人,过度的紧张之后往往也需要适当的放纵来缓解压力。
覃百川打量着周遭的喧嚣和觥筹交错,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习惯于这种奢靡的生活,珍馐美味、绫罗绸缎、珠光宝气和国色天香,这些常常会让他恍惚间忘记自己其实还是个刀头舔血的江湖人。
有时候他甚至希望自己真的仅仅是这家酒楼的老板而已。
每当心绪不宁的时候,他就喜欢独自待在在三楼的毓华轩,因为这个房间只属于他自己,名字是他起的,位置是他选的,透过花窗看到一楼的大厅,侧门外有一条直通后园的悬梯——后园有高床软枕的客房,有一掷千金的宝局,更重要的是有足够多可供逃生的退路。
覃百川拍打着手边的几案上放着的厚厚一摞名单,这都是标名挂号惦记着那十万两的人,区区几天已经有近千人涌入了弋阳,虽然其中大部分人的身手连三流都算不上,但是他丝毫不怀疑很快就会有一些如雷贯耳的名字进入他的视线。
一个多月前,他惊讶于声名鹊起的百病缠身和一息残存居然来到小小的弋阳接受了一个区区玄字级别的悬赏;而三天前他惊讶于销声匿迹二十年的“比翼独飞”和他对坐长谈。
覃百川揉揉了额头,从十三年前调任弋阳至今,他从没有这么紧张过,本以为这里是个风花雪月的清静之地,谁料想突然之间,风云突变波诡云谲。
他紧张的神经很快就得到了放松,因为门外传来一阵慌慌张张得脚步声,这个声音带给他一个消息——田府起火了,就在刚才,大门紧闭的宅院里突然间火光冲天。
覃百川期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掩饰不住内心的窃喜,仰面朝天地躺倒在他那张价值不菲的花梨木胡床上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丝毫不在乎整张床都在颤抖——按照约定,如果田乾死了这笔悬红他自然要原数奉还......但如果田同甚至田家的人都死光了,那么按照一线牵的规矩这笔无主巨款就自然落入了他们的口袋。
而他作为经手人可以得到其中的三成,足足三万两!
白花花的三万两让覃百川顾不得安排望月楼的生意,匆匆换了一身便装就用最快的速度赶往城北。
情况比他想象的更混乱,因为田府后院的火光隔着两条街都能看得见。
越糟糕他就越开心,以致圆润油亮的脸上少有得沟壑纵横。
整座府邸人声鼎沸,仆役们犹如慌乱的蚁群一般四处奔忙,火头此起彼伏,以致府里所有能用来盛装的器皿此刻都被拿了应急——而整个弋阳城也都在闻风而动,利欲熏心者很快就把这座大宅围得水泄不通。
覃百川直接选择了从东跨院跳墙而入,这里本是整个庄园林木最为茂盛之处,除了竹木参天一无所有自然更不会安排值守,而这么大的火势也断不会有人还存着来这里夜游的雅兴。
东跨院的正中是一座形如鹰嘴的假山,其上的一座八角亭正好可以俯瞰整座宅院。
覃百川早已是个出门必要人抬着的肥胖富商——胖子怕热,富豪怕累,所以他选择暂时先在这里静观其变。
仆役之中已经混入了很多乔装的江湖客,他们漫无目的地到处乱撞,似乎指望着迎头撞上祁玦祁环兄弟,然后轻而易举地拿到十万两的赏银。
覃百川轻蔑地看着那些如同游魂一般的身影,心知他们只不过是这场戏里最微不足道的龙套,而真正的高手应该已经潜伏在那间灯火通明的大屋四周——那里明明没有任何人把守,偏偏田府来往的仆役都像是有意避开一样和这座屋子保持着距离。
那间屋子门窗紧闭,而且实在距离太远,只是从窗户纸上似乎依稀可以分辨出几个摇曳的影子——覃百川甚至不敢肯定那影影绰绰的晃动是幻觉还是真实,但他几乎可以肯定,田同正在那间屋子里保护着田乾。
而祁玦和祁环至少有一个也肯定就埋伏在周围,和他一样死死盯着等待一个机会。
围观者们终于按捺不住开始蜂拥而入,紧接着后院的下人房和前院的花厅也窜起了火头——纵火者很明显就隐藏在来往的人潮之中,他就是想要借着乱局以找出那个岿然不动的幕后指挥者。
但随着闯入者越来越多,空气中开始出现一丝令人不安的味道。
这些散漫惯了的江湖人在绕着假山、画廊、花池游荡了许久之后,终于开始把目光聚焦到那些雕梁画栋的豪宅之上——田乾辛苦搜集来的名人字画、珍奇古玩和那些楚楚可怜的国色天香们,无时无刻不在撩动着他们内心苦苦压抑的贪婪。
一声凄厉的尖叫过后,以搜救开始的骚乱正式转化成一场彻头彻尾的劫掠。
能拿到悬赏的只有一个人,但是田家的财富却可以见者有份。
乌合之众们很快地达成了共识,首先遭殃的是西跨院那些荣宠不在的女眷,覃百川可以清楚得听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的嘶吼、淫笑和哀嚎,这也是纵火者的目的——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历来如此。
但覃百川不是落魄江湖的游侠刺客。
所以他只关注那间大屋,里面依旧毫无动静,好像外面发生的一切与屋里的人都没有关系,越来越多的人在向那里靠近,他知道好戏即将开锣——而作为主角的他也必须登场了。
有蝉饮于露,螳螂蹑其后而不知有黄雀欲啄之。
覃百川没忘记在脸上抹很多的烟灰,按一线牵的规矩他做这种事的结局只有死路一条,但是三万两足以让他铤而走险——毕竟绝大多数人毕生都没有见过三万两。
他为此如坐针毡地等待了三天,那些三脚猫不足为虑,但是由他们引起的骚乱正是阴谋和暗杀最好的掩护。
他需要做的仅仅是从精致的镂空花窗之外用见血封喉的暗器把毫无防备的田同送入黄泉。
此刻他敏捷得就像一只狸猫,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他马上就是真正的覃老板而不是一个虚有其表的掮客。
一念及此他的脚步更加得轻松,转瞬之间已经和那间屋子近在咫尺,他几乎已经听到了破门而入的嘈杂和田乾不可一世地呵斥!
“轰~”的一声,一团火从房间里绽开,窗外的覃百川猝不及防之下被火球吞没,然后像一片叶子一样被抛上了半空——他轻轻推开窗的同时,一个气急败坏的闯入者正一刀砍向人偶的头颅,屋子里并没有大家期待中价值连城的传世珍宝,更没有任何一个姓田的人,只有几个人偶簇拥着灵床上的钱牙。
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机关被无意间触发,整间屋子炸成了世界上最大的一朵烟花。
片刻之后覃百川便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这场绚烂的谢幕演出是他和很多人生命中最后的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