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准了以他的性子,必不至于让我死在他面前。何况我爹素来瞧他不上,一来二去还结了一点过节,又听闻是我定要求上门去嫁给他,早已是气得浑身乱颤,扬言我若嫁给秦朗,从此便断绝父女关系。我的性子向来犟得很,磕了三个响头就离府而去,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哪怕我爹死前还叫着我的名字……”她抬起头,微微闭上眼,脸上的妆和着泪早已花了,长长的睫毛仍止不住痛苦的颤抖。”
她顿了一顿,似是努力平息着胸中的喘伏,忽而目光灼灼盯着秦淳言:“可是我又有何面目再见他?!我不过是求得他一点点爱。我又有哪一点及不上你娘?我蓝家求亲的门槛曾经都快被踏平了,偏偏你爹却毫不动心,我已经没有退路,就算是死也要让他记住我是因他而死,但最后竟然是因为你娘的请求他才勉强让我留了下来。”
她的双颊由于激动而挣出不自然的嫣红,声音越发凄厉了起来:“这对我是莫大的屈辱,可是我还是忍了。我总想着他能有一天心里能够容下我,可是整整多少年?整整七年,直到我怀上秦悦,可是那竟然还是因为他喝醉了。我日日看着你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连个外人都算不上,有多累有多苦,也终是没能换得他回头一顾……”她终于垂下了那骄傲而美丽的头颅,语气恢复了平静,却透着可怕的绝望和刻骨的凄凉:“我终于是忍了下来,我是蓝蝶,我怎么可以容忍这样卑微而渺小还不如一粒尘埃的自己?自从心里有了一步步成形的计划,日子便快了许多,或者这也是一种打发日子的方法,我渐渐地尽量避开他,那以前是粘住我视线的磁石的身影却日日伴着另一个女子,他连敷衍我都不肯,我只能收回我的目光,我不想做得这么绝,可是,是他,他一点一点逼我走向了那一步……”
她有些激动不安地揉着衣角,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调:“等到我真正准备实施计划的时候,心里却更加矛盾,我甚至想着只要是他给我一个可以让我罢手的理由,我此生便再不动如此念头。”话音到此,她却忽而笑了,这笑像是一朵花,竭力开得优雅,却是包围在瘴气中的沼泽地里,月光照在上面又湿又凉。“我那天在书房却无意中发现了《若眉小札》,那上面记载着你爹识得你娘后的每一日的小事,明明都是极细小的琐事,却因了和他爱的人相关,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那样牵动着他的心,我从来未曾发现他如此细心多情。我以前只是恨,然而那天一页页翻着这样的温暖深情,对我却无异于一场炼狱,最后我的心一点点地凉下去,一直一直地沉下去,是无尽的深渊……真正是心如死灰,我知道我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秦淳言只是一言不发静静听着,沉默中却透出惊人的气势,杀气越来越浓,他心中那一丝丝怜悯在蓝蝶的话语中却点点碎成游丝飘絮,她讲完了,不用说,后面的他全都知道,他怎么能忘记娘受着怎样的痛苦倒在他和爹面前,那样难以忍受的折磨和漫长的煎熬,他们竟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鲜红的血泊在娘的身下汇聚,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她艰难地张大嘴喃喃道她不想死在这里,娘的眼睛至死都没有闭上,……爹的武功差不多全都废了,他们在几个忠心耿耿的手下掩护下逃走,这般历尽艰辛之后他们逃了出来,爹却无法承受这么多的打击,他摘下指环让他去关外寻一个人,自己却抱着娘纵身跳下了断肠崖……而这个女人,她只是站在旁边冷冷看着,她一个人画地为牢为什么要所有人为她的偏执殉葬?!
蓝蝶看着他逐渐收缩的瞳孔,这些话她没有机会说给秦朗听,便只能如此了。她知道他不会怜悯她,她也不希求他的怜悯。她已经能感受他身上越来越浓的杀气。她杀不了他,但也不要死在他的手上。她忽然粲然一笑,却带了无尽的轻松与自在:“你唯一的妹妹——秦悦,她没有死,我不过一直瞒着你们,她在沈少龙府上。我对她也不好,你若是还念着,就去看看她吧。”秦淳言一怔,却看着那笑容渐渐僵在的蓝蝶的脸上,身子慢慢软倒,伸手一托一触之下却是冰凉,原来她已自绝心脉而死。
月已中天,仅剩的灯火差不多都燃尽了,秦淳言的脸藏在檐下的暗影里,却是看不清表情。他们也是早做了功夫,不然今夜不会如此顺利。良久众人才听到淡淡的一声:“都埋了吧。把院子清理干净。”雷平赶紧低头恭谨应声。
众人皆散了,秦淳言却没有踏进内院,一袭黑衣在廊下的花木扶疏下几乎辨不出轮廓,渐渐隐没在黑暗里。
断肠崖是这方圆百里内最高的断崖,并不仅仅只是高,它尤以险著称。那崖壁不是陡峭能形容的,几乎近于垂直,却又是极光滑的,几乎寸草未生,更不用说一般山崖上常见的扎根于石缝中的歪歪扭扭的小树了。崖下的深渊常年雾气缭绕,更不知有几深,这附近草药虽多,但地势太过凶险,在数十条人命丧生之后,当地都药农极少在这附近采药了。
但此时秦淳言站在崖顶一块不甚宽阔的岩石上,萧萧山风吹动着他的衣衫,宽大的袍袖鼓起,衣袂飞扬,漆黑的长发肆意凌乱飞舞,遮住了他那俊朗而肃杀的面庞,他身上所散发出的凌厉气息和着这狂风似乎将这群山都笼罩住。
他浓黑的双眉紧紧拧在一起,微微垂下的双目紧盯着崖下缭绕的雾气,那发亮的双眸中又是痛苦又是无奈与不解,却是似乎想要从崖底下攫取上来什么东西来才罢休。山风吹着衣袂呼啦作响,这其中间杂的重重的一声让他浑身一颤,不由得紧紧闭上了双眼,脸上痛苦之色却愈浓。
那褐色的身影振衣挥袖直直地他面前落下去,也是夹杂着这样的风声,那样的快,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不是悲伤,不是震惊,他那一刻几乎是毫无知觉地愣愣地站在原地,发不出任何声音,不,不是发不出,是压根就没想到。
他似乎有些艰难地茫然四顾,简直不能相信这是真的,这绝世荒凉的崖顶只剩了他自己。一声凄厉悲怆的呼喊回荡在群山之中,重重叠叠的“爹”的回声此起彼伏地回荡在他的身边。那时他还不是如今这甚至显得有些暴戾的男子,那个十七岁的少年跪在地上伏身紧紧地攥住拳头,额上青筋一分分绽起,待得抬起头来,那冷厉的眼神中已经满满的是仇恨了。
每年的这日他都会来这断肠崖,果真是断肠之痛,却年年都要这样撕心裂肺一番,何止年年,自从离开擒月堡之后,他又有哪一日、那一夜不经受这样的折磨?他当日何尝不想从这里跳下去?他在这世上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可是他不能,不能,那刻骨的仇恨从离开擒月堡的那一刻就已经深深刻进骨子里了,再也泯灭不了,他浑身的每一滴血液在他的皮肤和血管下冲突碰撞,等待着宣泄。
他的神色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他相信,不止是自己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长眠于此的爹娘也是在等着这一天的。他转身大步离开,几个凌纵起落势若猛虎,矫若游龙,直让人看得心惊胆颤,却是消失于峰峦之间,再没回头看身后一眼。
站在擒月堡前的秦淳言全身都散发出凌厉的杀气,他微微仰起头眯着眼看着厚重古老的青石墙上斑驳的苔藓。这熟悉的堡垒似乎更显苍老了,以前是透着底蕴的沧桑,现在却只剩了残败的气息。果然是易了主的,他想。夕阳的余晖渐渐消失了,转眼就是入夜时分了,他发出一声尖利的唿哨,院落内的一角立时透出了昏黄的灯光。这是约好的暗记。
他不再迟疑,立时一掌拍向眼前厚重的门扉,那半寸余厚的木门在他的掌风之下显得不堪一击,木屑飞溅,沉重的门扉倒地,在灯光下扬起满地尘土。
这轰天巨响过后,院落内却了无动静,地上是数十条伏尸,一群黑衣人肃然跪地,齐声道:“恭迎堡主!”内院的门豁然洞开,大批人涌出齐齐围住院落,一女子盛装华服,缓缓排众而出,赫然正是蓝蝶。院内本已燃灯火,此时更是多添数盏,一时间倒是灯火通明。
“都起来吧。这些年委屈你们了。”秦淳言语气极其平和,浓烈的杀气却丝毫不减。他伸手半搀起跪在他身前的一个黑衣人。黑衣人抬起头,竟然是堡内的侍管雷平,平日专负责堡内的内勤事务,做事倒是认真细心,这等人物在堡中自应是武功平平。而身后的众人原是平时堡内更不起眼的小厮。这些人今日个个却都似换了个人般。“谢堡主!”众人起身,肃立于秦淳言身后。
蓝蝶眉间闪过一丝讶异,忽而拊掌大笑道:“好!好!你终于来了!还未曾动手,就已经视自己为主了,我倒要看看你这些年都长了什么本事,也好送你与你娘团聚。二娘可是疼你呢!”她面上笑意盈盈,眼神和语气里却无丝毫欢愉之意,反而透着冷厉。
她见到他的一瞬间就已经认出他了,虽然这些年没见,他身上所有文弱温和的气息都已经磨砺殆尽,但是到底是骨肉至亲,如今长大了,那股气势倒是犹胜当年的秦朗,神情虽然冷峻,五官倒是线条柔和,却分明更像他的娘亲。她心里不知何故忽而还是升起一股浓重的妒意。她竟然还在意,她甚至想开口问……然而铺天盖地的恨意涌了上来,她似笑非笑地望着秦淳言,是啊,她是不好过,可是,秦朗,你看到了吗?我要让你还有你的若眉比我更痛苦。
秦淳言没有发怒,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目光扫过面前的院子,一切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最后才定格在蓝蝶的脸上。那眼光是冷的,不是发怒与怨恨可以形容的,那种冷,是刀锋上的冷,带着寒意从蓝蝶的脸上掠过,似乎她在他眼里已经是死人了。蓝蝶心里一惊,口气没变,脸上笑意愈浓:“没有娘教的孩子果然是不一样,不拜见二娘也就罢了,你难道不知道这样看长辈是很无礼的吗?”话音未落,笑意犹在,身形才动已是欺身至秦淳言身前,一掌拍向他胸前。围住院落的众人此时对视一眼,也是纵身扑向秦淳言身后的一众黑衣人。
秦淳言冷冷一笑,她竟然还是一点都没变,如当年一般狡诈狠毒。他丝毫没有避让,蓝蝶还没有看到他移步,却蓦然已觉掌上力道一空,而一阵浑厚的力道挟着风雷之势竟是已袭到自己脑后。不由一惊,回身相抗,堪堪接住这一掌,那掌风却已是将她云鬓震散,而她勉强对住这一掌之后只觉无法抗衡,连退了三步之后发咳出一口鲜血。
发丝凌乱地飘散在她的鬓角,苍白的面容在掩饰不住的惊骇下尤显狼狈:这是什么武功?怎会这般怪异?这才过了几年,他如此年纪轻轻怎会有这般深厚惊人的内力?……一连串疑问从她的脑海中飘过。
她再略略扫向四周,堡中人竟然都已横躺遍地,尚有呻吟声不绝于耳。原来众人也都是深藏不露。
蓝蝶心念一动,已是飘身欲入内院,身形未动,秦淳言已是至她身前,淡淡道:“二娘不是说淳言无人教管对二娘失敬吗?淳言也是惭愧得紧。自问也没什么技艺,拜二娘所赐,这几年离堡略学了些皮毛功夫,还想向二娘讨教几招,让二娘指点指点才好。”
他方才不言不语,神色冷厉,此刻却故意顺水推舟,借蓝蝶的话说话,一字一句没有任何感情,却像是专门模仿蓝蝶的语气。蓝蝶心中惊惧更甚,抬头看他站在那里,却似未曾开过口般。当下也不知如何才好,她早知他终有一日要寻仇,却不曾想他会这般厉害。心念数转,也没想出什么万全之策。
自秦淳言进门那一刻起,她知道他是不容小觑的,那样的镇定,甚至不屑于真正的偷袭,否则堡内众人早就遭暗算了,而他带领着雷平这一干人等也不过是提醒蓝蝶当年她是如何采用卑鄙的手段让擒月堡易主的,他也可以做到,但是他不。果然是他的儿子。她自然是可以早些就防着他们,然后扩大擒月堡势力,广结联盟,可是她终究不想。她当年没有找到他们父子俩,天长日久地,她竟然盼望能得到他们的一丝丝消息,甚至等着他们找上门来,所以连擒月堡的一草一木都未曾动过。
蓝蝶忽而轻轻长叹一声,望住他道:“他……他如今怎么样了?”那语气里却含了一丝凝重和隐隐的期盼。秦淳言身子一震,她竟然还敢当着他的面提起秦朗!他生生地逼下心中怒气,缓缓道:“不知二娘口中所言‘他’是谁?”他如今有的是耐性,对着这个日思夜想恨不得千刀万剐的蛇蝎女子,他不想让她这么轻易地死去。
蓝蝶本该发怒的,可是她竟然没有:“秦大侠如今是怎样了?”她这不屈不挠的问法让秦淳言很是吃惊,负在背后的双手已经隐隐露出青筋。便是告诉你又如何?让你知道你是如何的罪孽深重、万死难辞其咎!“死了。”这两个字淡淡从他口中吐出,却似挟了千斤之力,掷地有声。心中痛不可抑,他的指甲已深深掐进了手心里。
死了?!蓝蝶似是想喃喃自语,却终是没能吐出一个字来。她脱力般软倒在地,心头竟是一阵空白。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这无穷无尽的这三个字占据了她的脑海,无限地延伸开去。她忽然像是回过神来,却蓦地发疯般跳起来,一把扯住秦淳言的手臂:“他死了?我不信!你定是骗我的!你带我去见他!”他竟死了,她当年白白留了他的性命,她藏在心中许多年的话他一句都没听竟然就这样死了。
秦淳言闻言又惊又痛,一拂袖,蓝蝶便重重摔在地上。他目中忽现赤红之色,再也按捺不住,冷笑一声道:“我倒是有心带你去见他,只是爹娘二人好容易才泉下相聚,就怕你这怨毒妇人到了阴曹地府也搅得他们不得安生!”一掌直直拍向蓝蝶百会穴。
蓝蝶略略撑起身来,却是不闪不避,忽而露出了一个诡秘的笑容。秦淳言本已触她额顶,一眼瞧见她神色,硬生生撤回内力,胸中气血翻涌,他不露声色悬掌于半空,距蓝蝶面门不过寸余。蓝蝶忽而咯咯笑道:“这便下不了手了么?当真是可怜!”她自听闻秦朗已死,一时心中却是大恸,便觉死了又有何大不了,这日日怨毒与思念纠缠早已让她疲惫不堪。却偏偏又听到秦淳言提起于若眉,一抬头看到那张肖似于若眉的脸,恨意已是沿着脊梁慢慢爬了上来,她自知是不敌秦淳言,方才的悲痛失神此时却尽化了玉石俱焚之意。
她慢慢直起身来,似也不管秦淳言那一掌是否劈过来,背对着他冷冷道:“你便是赢回来这擒月堡又如何?杀了我替你爹娘报了仇又如何?他们不能起死回生,你总之是在这世界上一个亲人也没有的了。这江湖险恶,你爹在世之时为人过于正直迂腐,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你以为单单凭我就能拿下这擒月堡?这后面有多少人在暗中相帮,怕是你做梦也没有想到,当日我起此心,不知有多少人欢呼雀跃,事后却也不能只由得我,到今日这擒月堡没有成为魔道正宗,你怕是还要感谢于我。你若是怕,大可杀尽堡内的人。堡内有多少人?你带来的又有多少人?即使你杀光了擒月堡内所有人,如今是报仇来了,我一死,这后面倒是有多少人在惴惴不安地等着取你首级呢?”
她笑意吟吟转过身来,院中烛火在打斗之时大半已灭,而她散乱的头发遮掩下尚显苍白的脸色在月光下犹透出一股凄厉阴冷,秦淳言的手心渗出涔涔冷汗。”她面色一寒,目光中透出无限的怨恨:“你口口声声只道要杀我,倘若秦朗不这样对我,又何至有那样的下场呢?我爹府中只有我一个女儿,自幼视作掌上明珠,处处由我。我十八岁那年女扮男装游春,不料马受惊,却是险些坠下山崖,那时幸亏秦朗相救,凌空拉住我抱我下马,那一幕简直教我终身不能忘记。那时我发髻已散,耳洞犹在,却是被他识破,如此功夫了得、潇洒风流之人,当时却是眉头一拧、面上犹红,手竟松了,由得我滚落在地。我当时瞧他不悦之色,一时便赌气转身走了。回了府中却是日日思念,终是忍不住寻他,却又拉不下脸来只是连日跟踪,却是越发觉得他实在是样样皆好。
待我终于跟他挑明,他却无论如何不答应,原来那时他已娶了你娘,我实在无法,借着他当日救我之事说是男女授受不亲毁我清誉,如果他不肯娶我,我便在他面前自尽。”蓝蝶的语气时而温柔,时而激烈,脸上却始终带着那样甜蜜的神色,仿佛是随着回忆穿越了过去的岁月,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影子?
这时只闻她幽幽叹了一口气道:“我所出此言却并非虚语,不过我却也算准了以他的性子,必不至于让我死在他面前。何况我爹素来瞧他不上,一来二去还结了一点过节,又听闻是我定要求上门去嫁给他,早已是气得浑身乱颤,扬言我若嫁给秦朗,从此便断绝父女关系。我的性子向来犟得很,磕了三个响头就离府而去,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哪怕我爹死前还叫着我的名字……”她抬起头,微微闭上眼,脸上的妆和着泪早已花了,长长的睫毛仍止不住痛苦的颤抖。”
她顿了一顿,似是努力平息着胸中的喘伏,忽而目光灼灼盯着秦淳言:“可是我又有何面目再见他?!我不过是求得他一点点爱。我又有哪一点及不上你娘?我蓝家求亲的门槛曾经都快被踏平了,偏偏你爹却毫不动心,我已经没有退路,就算是死也要让他记住我是因他而死,但最后竟然是因为你娘的请求他才勉强让我留了下来。”
她的双颊由于激动而挣出不自然的嫣红,声音越发凄厉了起来:“这对我是莫大的屈辱,可是我还是忍了。我总想着他能有一天心里能够容下我,可是整整多少年?整整七年,直到我怀上秦悦,可是那竟然还是因为他喝醉了。我日日看着你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连个外人都算不上,有多累有多苦,也终是没能换得他回头一顾……”她终于垂下了那骄傲而美丽的头颅,语气恢复了平静,却透着可怕的绝望和刻骨的凄凉:“我终于是忍了下来,我是蓝蝶,我怎么可以容忍这样卑微而渺小还不如一粒尘埃的自己?自从心里有了一步步成形的计划,日子便快了许多,或者这也是一种打发日子的方法,我渐渐地尽量避开他,那以前是粘住我视线的磁石的身影却日日伴着另一个女子,他连敷衍我都不肯,我只能收回我的目光,我不想做得这么绝,可是,是他,他一点一点逼我走向了那一步……”
她有些激动不安地揉着衣角,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调:“等到我真正准备实施计划的时候,心里却更加矛盾,我甚至想着只要是他给我一个可以让我罢手的理由,我此生便再不动如此念头。”话音到此,她却忽而笑了,这笑像是一朵花,竭力开得优雅,却是包围在瘴气中的沼泽地里,月光照在上面又湿又凉。“我那天在书房却无意中发现了《若眉小札》,那上面记载着你爹识得你娘后的每一日的小事,明明都是极细小的琐事,却因了和他爱的人相关,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那样牵动着他的心,我从来未曾发现他如此细心多情。我以前只是恨,然而那天一页页翻着这样的温暖深情,对我却无异于一场炼狱,最后我的心一点点地凉下去,一直一直地沉下去,是无尽的深渊……真正是心如死灰,我知道我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秦淳言只是一言不发静静听着,沉默中却透出惊人的气势,杀气越来越浓,他心中那一丝丝怜悯在蓝蝶的话语中却点点碎成游丝飘絮,她讲完了,不用说,后面的他全都知道,他怎么能忘记娘受着怎样的痛苦倒在他和爹面前,那样难以忍受的折磨和漫长的煎熬,他们竟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鲜红的血泊在娘的身下汇聚,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她艰难地张大嘴喃喃道她不想死在这里,娘的眼睛至死都没有闭上,……爹的武功差不多全都废了,他们在几个忠心耿耿的手下掩护下逃走,这般历尽艰辛之后他们逃了出来,爹却无法承受这么多的打击,他摘下指环让他去关外寻一个人,自己却抱着娘纵身跳下了断肠崖……而这个女人,她只是站在旁边冷冷看着,她一个人画地为牢为什么要所有人为她的偏执殉葬?!
蓝蝶看着他逐渐收缩的瞳孔,这些话她没有机会说给秦朗听,便只能如此了。她知道他不会怜悯她,她也不希求他的怜悯。她已经能感受他身上越来越浓的杀气。她杀不了他,但也不要死在他的手上。她忽然粲然一笑,却带了无尽的轻松与自在:“你唯一的妹妹——秦悦,她没有死,我不过一直瞒着你们,她在沈少龙府上。我对她也不好,你若是还念着,就去看看她吧。”秦淳言一怔,却看着那笑容渐渐僵在的蓝蝶的脸上,身子慢慢软倒,伸手一托一触之下却是冰凉,原来她已自绝心脉而死。
月已中天,仅剩的灯火差不多都燃尽了,秦淳言的脸藏在檐下的暗影里,却是看不清表情。他们也是早做了功夫,不然今夜不会如此顺利。良久众人才听到淡淡的一声:“都埋了吧。把院子清理干净。”雷平赶紧低头恭谨应声。
众人皆散了,秦淳言却没有踏进内院,一袭黑衣在廊下的花木扶疏下几乎辨不出轮廓,渐渐隐没在黑暗里。
当时明月(三)
沈少龙坐在红木太师椅上,双目微闭,似是闭目养神,那支在额上的右手下却是两道紧蹙的浓眉。桌上的香茗早已经冷透,不见一丝热气,两个婢女却谁也不敢出声,她们深知在这种时候谁也不能上去打扰他。
沈少龙已经知道擒月堡中的变故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心狠手辣的蓝蝶如此不堪一击,秦淳言几乎未费吹灰之力就轻易收回了擒月堡。他现在到底是怎样的厉害角色,来意又是如何,他暂时还猜不到。但倘若是要来复仇,除了蓝蝶之外,自己怕就是他下一个要对付的对象了。现在擒月堡刚刚易主,还需要整顿肃清,他还可以趁着这个时机联合从前与秦朗不和的各路势力一起对付秦淳言,只是不可轻举妄动。却是可惜了他费尽心机笼络蓝蝶的那些招数,如今倒是空忙了一场。一念至此,忽而胸口有些憋闷,他的面上肌肉顿时有些扭曲。抬起头来问道:“少爷他怎么样?”身旁婢女见他问话,忙不迭答道:“少爷出来后本来好些了,又开始进食,却是养足了精神日日出府,下人们听了吩咐也没有拦他。自四日前回来后,失魂落魄像是变了一个人,闷在房中也不肯出来,任谁说话也不搭理……”她拿眼偷觑沈少龙,只见他面色铁青,当下便住了口。沈少龙的目光一瞟过来,她赶紧低下了头。
沈少龙挥了挥手,让她们下去。这才站起身来,慢慢踱到窗前。窗前不远处是南厢房,那是沈千山的房间。
他自然知道他的宝贝儿子在闹腾些什么。自从他打定主意与擒月堡结盟,最好的办法就莫过于迎娶秦悦了。虽然说这个少堡主的来历有些蹊跷不明,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确实是委屈了千山。但她是少堡主,堂堂正正的擒月堡少堡主,没有人质疑这一地位,将来蓝蝶少不了要将擒月堡传给她。何况也许不会有这一天,只要按照他的布局,又需要几天,以后千山是休了她再娶或者是另娶多少都可以。但这是必不可少的一步棋,却是不得不走的。
但是不管他私下里劝了多少次,这个一向懂事孝顺的儿子却忽然间一反常态,唯独在这件事上毫不退让。依旧恭敬的口气中流露出不可动摇的坚定。他不能由着他,但他需要知道原因,才能对症下药。他派人跟着千山,手下来报之后他去了十里外的桃花溪,那熟悉的身影旁边依偎着一个娇小的身影,一袭白衣纤尘不染。他那时远远地看着,倒是明白了为何千山不肯答应他娶秦悦。那两个身影在那溪边树下,直如一对璧人,却是入景成画了,灼灼的桃花也越发地鲜妍明媚了。而那一袭白衣,他只不过是看着背影,心底就忽然起了一声极低的叹息,连自己都是一怔,那该是一个怎样的女子,才能让人不知不觉无端泛起这样一种惆怅的朦胧的难以言喻的柔情啊。
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转身悄悄地走了。他没有再劝千山,他知道他劝不动。为了杜绝后患,彻底断了千山的念头,他亲自去见了她。果然,她有一个极美的名字:柳素素。这名字倒也不罕见,透出了一股玲珑的亲切,配了这样一个出尘的人儿,却是刚刚好。
他那天是独自去的,出人意料的郑重其事。但是那娇小而柔弱的女子却是冷淡而倔强的,她毫不胆怯地直视着他,或者她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足够分开她与情定三生的情郎的理由。可是,沈少龙却没办法用那么冠冕堂皇的门户不当的理由来敷衍她,对着这样的一个女子,这样的理由是无法立足的,她是如何胜过秦悦,又是如何配不上千山呢?何况,他们还是情投意合。依她的性子,她是不会接受这样的理由的。但是,他怎么可能和盘托出他的打算,这种不能见光的阴谋。他在江湖上素有侠名,他也处处自诩大侠,但是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
他渐渐地有些恼怒,不只是看出这件事情的无望,也是因她那不卑不亢却毫不屈服的态度。那样纯洁而无辜的美丽,在他的面前仿佛炫耀,嘲笑着他的虚伪与肮脏,点燃了他心中所有的怒火。他一步步逼近她,终于捕捉到她眼底的一丝惊慌,那一刹那,她更像其他普通的女子,少了那种超然脱俗,而多了一种楚楚可怜的韵致。
他伸手捉住她的手腕,体内也升起了一种异常灼热的欲望,连同心中的怒火,终于如暴风雨般宣泄而出……这或许是意料之外的事。他离开的时候,她仍是衣衫凌乱地躺在地上,双眸紧闭,如同死去一般,苍白的脸上犹挂着晶莹的泪珠。他平生第一次,竟然不敢再看,更下不了手杀她。这也许更是意料之外的事。
那时候,他已经将千山软禁起来,并在他的饭菜中下了离香,这样他就无法运功。但他毕竟是沈少龙,从柳素素那里回来的时候,他心底曾有的那一丝柔情已经被他亲手斩断了。他回府之后,便即刻暗中下令派身边亲信杀掉柳素素全家,也是在那个时候竟意外得知柳素素的爹竟然是飞龙子的关门弟子,甚至得到了《斩龙诀》,但更奇怪的是一代高人飞龙子的关门弟子竟然不会武功。但这些都不是他该追究的问题,他固然垂涎《斩龙诀》,但就在动手的那天晚上,柳素素竟然连同《斩龙诀》一起失踪了。
而这时,擒月堡竟然提前将秦悦送至府中,蓝蝶送信说是大婚之礼依期举行,堡中亦有要务处理。沈少龙虽心知有异,这安排却也谈不上不妥,这样他也是吃了定心丸,足见蓝蝶的诚意了。他已经事事做绝,再也没有其他的余地了,如今千山这条路更是非走不可了。当下便将秦悦安排在北厢房住下,只等成亲之日。
这个少堡主秦悦全如木偶泥塑一般,进府多日却几乎未曾开过口,眼神虽不呆滞,却是那样的了无生气。他只是吩咐下人好生伺候着,她这样最好,以后若是有事摆布起来也更容易,反正他所需的也只是一个傀儡。
在囚禁千山起初的那几日,他每天都能听到南厢房中各种各样的声响,愤怒的吼叫、瓷器的碎裂声、木器轰然倒地声还有下人们好声好气的低劝声。渐渐地,就只剩了那种呜咽的痛苦的喉咙深处发出的声响夜夜低回在寂静的宅院里。他静静地侧耳听着,每天听着下人禀报千山的状况,却始终没有踏进南厢房一步。
他听闻柳素素离奇失踪之后,大为震怒,只要她活着一天,就可能威胁到他,其他的问题尚可解决,但是若是倘若千山与她重遇,那时却该如何收场?所以他四方探查,她却当真是销声匿迹了,遍寻不着。便只得罢休了。只要数年之间千山见不到她,便自然会忘掉她,就算是还念着她,也是无法可想的了。
他放了千山出去,也是为了断绝他的念想。他暗中派人跟着千山,听闻他寻遍了每一处她可能出现的地方,却仍一无所获,沈少龙总算是放下心来,但千山是如何的黯然神伤、心灰意冷,他却也是能想到的。如今到了这种时候,也是该他出面了。
他屏退了下人,推开了南厢房的门,房中的陈设等物全都一一换过了,乍见尚有点眼生。但眼生的却并不只是这房间,卧在床榻上的那个人却似乎更显得眼生。佝偻嶙峋的脊背深深地蜷曲向着床壁,一动也不动。沈少龙缓缓走到床榻前,心中居然萌生了一丝悔意:他或许不该这么做。因为当他扳过那曾经熟悉的脸庞时,他开始害怕自己的预想也许会出错:这个浑身散发着陌生气息的儿子不知道会为了柳素素做出怎样的事来。骷髅般深陷的脸颊,黯淡无神的双眼,干裂的嘴唇边已有了不少胡茬,整个人不仅脱了形,而且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和生机。
那一瞬间,除了震惊和心痛,还有愤怒。他沈少龙的儿子,怎会如此不争气?不过是一个女子,就算是天仙,等到将来坐拥武林、笑傲群豪之时,难道都比不过吗?那可是他费尽心机为他铺就的未来!可是这样的陌生而憔悴的儿子,他现在却狠不下心狠狠地打他一巴掌。
沈少龙冷哼了一声,喝道:“沈千山,你给我站起来!”床上的人却置若罔闻,连眼珠都不曾朝他这边转动一下。他怒极,一伸手便揪住沈千山的衣襟将他从床上拽了起来,却是未费什么力气就将他提了起来,他心中一紧,却终于硬下心肠,手上力道未减,直将千山“砰”的一声顶到墙上。手掌下支棱起来的骨头仿佛是硌在他的心上。沈千山受了这大力一震,才面无表情地略略抬起眼看了看他,身子依旧软软的。沈少龙手一松,他便如同一滩泥滑到了地上。
“你到底要怎样?!你看看自己像什么样子!”沈千山却仍是一动不动。沈少龙看了他一眼,那样呆滞的眼神,怎么会属于那个一向神采奕奕、意气风发的儿子?他忽然有些不敢看,移开了视线,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道:“千山,爹真的是为了你好。如今不是爹要逼你和秦悦成亲,是柳素素她有眼无珠,无情无义弃你而去,不然你也不会这么久都找不到她。这样的女子,你又何必留恋呢?”沈千山听到柳素素的名字,眼神像风中的火星亮了一下,转瞬就又熄灭了。他大张着嘴,双眼一闭,两行热泪滚落下来。
沈少龙的心像是被重锤击中,传来一阵麻木的钝痛。他有些发怔,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儿子,自从幼时娘亲去世后,他便再没看见他流过一滴泪。而如今,他竟然在他的面前流泪,因为柳素素。
他这时候有些从来没有过的手足无措,他也许应该像在夫人去世之时一样抱住他的幼小的儿子,给他强有力的臂膀和宽厚的胸膛。他想走过去抱住他,可是眼前的千山却怎么也不能和脑海中那个幼小的影像重叠,千山是为了柳素素,而他……他那般对待柳素素,这样用情至深的千山,怎么会原谅自己?
他的掌心发热,脊背上冒出的却是冷汗,柳素素在千山心中到底是如何的重要,他不敢再想。他看着自己的手,杀了那么多人从来未曾手软,这一刻却让他恨不得能将它们剁下来,只因为这双手曾经碰过柳素素,这双手从此便注定只能远离千山。自己的儿子,有泪从不轻弹的儿子,相依为命的儿子,他却不能在他悲伤无助的时候抱住他。可他也绝不能冒险,能瞒一天是一天。
柳素素,他咬牙切齿地在心底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就算是找到天涯海角,他也一定要杀了她。他没有再看千山,到如今他方明白这一步棋怕是走错了。沈少龙忽然感觉一阵眩晕,终于脚步踉跄地冲出了房门。
当时明月(四)
北厢房的窗口正对着一方开阔的天井,墙根下一溜儿的芍药晚香玉之类的植物,应景的花开了,那娇妍肥嫩的大瓣花朵煞是好看,不到季节或是开过了的也是枝叶浓绿,蓬勃旺盛。却都不及井旁的那株石榴树。满树火红的花朵如同燃遍了那一方晴空,再艳丽不过了,硬生生地压下了那满地群芳的颜色。
花是开得好,兀自蓬勃热烈,奈何发不出一点声音,这北厢房却是寂静得可怕。秦悦坐在窗前,冷冷地看着那一树艳丽的榴花,那样盛气凌人的花朵,在她的眼里映不出任何颜色,徒惹了满目的疏离与嘲讽。
这榴花,就好似是蓝蝶这样的女子吧。这样的张扬惹眼,全不管日后风雨摧残、满地残红的衰颓景象。
这连月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以至于当她知道蓝蝶的死讯后,除了意外,竟然没有更多的想法。那日她都未曾料到自己会那般冲撞蓝蝶,她还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死了,因为这世上最悲惨的事莫过于成为蓝蝶的女儿,成为擒月堡的少堡主了。但那日蓝蝶告诉她与沈千山的婚事后,她才知道最悲惨的不是成为蓝蝶的女儿和擒月堡的少堡主,而是从一个陷阱跳出来然后又一头栽进另外一个陷阱里。你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是尽头。她忽然间想要挣扎,这张看不见摸不着的网紧紧地束缚着她,她真的甘心做一辈子囚徒吗?
她当然知道凭借她的武功,她不可能杀得了蓝蝶,连伤她都毫无机会。所以她只能采取这样的方式,倘若有那么一点希望,她可以获得生机,她在所不惜。她那时只是想要伤蓝蝶,至少是激怒她,伤不了她的人,至少要让蓝蝶明白她满腔的仇恨。倘若那时蓝蝶真的为她所动,或者真正获得解脱的应该是蓝蝶吧?那样的一个女子,想要把人人都攥在手心,或者比她更痛苦吧?
她那时虽然被蓝蝶打了一个耳光,可是她也清楚地看到了蓝蝶眼中的震惊与意外。那样的脸色,她没有见过,但是这张面具总算有了生气,让她知道这个日日高高在上操纵生杀大权的女子也只是一个人。她那时松了一口气,却忽然变得肆无忌惮起来,这一瞬间蓝蝶在她的心里终于矮了下来,可是也是从这一刻起,她忽然不再被蓝蝶是她的娘亲所困扰,因为即使蓝蝶是,她也只是秦悦,她首先是秦悦,其次才只能是某个人的女儿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嘲讽的话语从舌尖汩汩流出,从来没有过的宛转流畅。蓝蝶的脸色愈发难看,她心中却有着抑制不住的得意之情。她不是没有想过蓝蝶一怒之下会杀了她,可是她从来都不怕死,但是她不会主动寻死,正如生对她没有意义一样,死也是一般无聊。
但蓝蝶的脸色渐渐地缓和下来了,她甚至有点失望。蓝蝶一挥手,她就被人带了下去,在渐渐远离的视线里,那个女子又回到了她那不可动摇的高高的宝座,戴上了那永不更换的面具。
没有任何的惩罚,一切像是没发生过一样,连身边婢女对待她的态度都一如既往,她都有些疑心自己是不是只做了一个梦。但三日之后,一顶软轿将她送出了擒月堡。她没有反抗,随行的有不少堡中人,还有不少细软与物什,她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也是,蓝蝶怎么会考虑得不周详呢?她靠在轿中,竟是笑了。
一路无惊无险地到了沈府,她不知道蓝蝶是用什么理由把自己提前打发了过来,但沈少龙既然接受了这未娶的儿媳,她也不用再问了。沈少龙见她既不热络招呼,也不冷淡对应,只是闲闲晾在一边。自过府那日安排府中下人为她安排住在北厢房外,便再没来问候过一次。她自然也不以为意,这样的身份,如果沈少龙不觉尴尬,她更无所谓,倒是一个人落得自在清闲。沈千山她是未曾见过,看来沈少龙也没有这个意思让他们见面,现在就这般住着,一切待成亲之日再说。
她自从住下后,每每夜深人静时分,总能隐约听得一些极痛苦而悲凄的呜咽声,起初不过以为是错觉,但几日后却留了心,凝了神细心去听,却是男子的声音,似是从南厢房方向传来,她问身边的侍女,却个个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她却只问了南厢房住了何人,她们却也还老实答了。
是夜月色皎洁,风动之处树影婆娑,月光照在床前宛如遍地白霜,满是清寒之意。已是三更天了,许是白天睡过了,秦悦却翻来覆去怎么睡不着。那呜咽之声却还没有停歇,远远地传了过来,甚至还夹杂了箫管之声。她听着外间下人都睡熟了,才悄悄披衣起身,蹑手蹑脚溜出门去,在天井内站了一会儿,那声音却愈发清晰了。
她转过两处月洞门,在藤花架下立了半晌,才听清那不远处的房内声音中含糊夹杂着一个人的名字,似是叫什么素素。秦悦一时却不由呆了一呆,忽而有些羡慕那女子,有人肯这样念着她,日夜不肯停歇。再转而念及自己,却是寒露中宵孤影伶仃,这世上却是无一个人念着她,她也再无一个可念之人。
这沈千山,也算是一个情深之人,他如今口口声声念着什么素素,想来却是已有喜欢的人儿了。若不是按他的意思,怕也是沈少龙做的主,一心逼这沈千山娶自己了。原来又是一个可怜人。只可怜自己这个冤孽,却是又平白地害了人。她不由在心底里苦笑了一回,只是若单凭这个,她却也不可能寻死,而且婚事也由不得她做主,她至多只能做到不近他的身罢。这样想着,却是越发觉得那声音凄惨不忍闻听,当下急急如逃一般回了北厢房,却是一夜无眠。
到得第二日早上,却是倦意袭来,倒是昏昏沉沉睡了一天,睡到将尽红日西斜了。下人端过晚饭来,极慢地吃了一碗,便将碗搁下了。出得房来站了一会儿,在院里看景致直站到暮色四合。方移动脚步往屋里走,一丝疑窦浮上心头,不由得站住仔细竖起耳朵听一回,这回更是真切,却果然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秦悦还疑心听错,将房中诸人叫来,问了一回,也是异口同声没有听到。她端着莲心茶抿了一口,似是闲闲问道:“你们少爷今日干什么了?”这话虽然有些突兀,婢女也只当她是挂念未来夫婿,里头有一个伶俐些的答道:“少爷今儿个出府去了。”秦悦便也只问了这一句,料得若是多问,想必她们就算是答了怕也只是哄过她便罢了。
晚上早早歇了,躺在床上合着眼却也并没有睡着,但那呜咽之声一夜都再没出现。这样过了几日,却是日日都不再听闻有何异动了。秦悦便想着自己那夜却站在那藤花架下同情了沈千山一回,只想着他倒是个用情深的,却原来也不过如此。当下心里冷笑了一声,反笑自己痴傻,便把这事丢开不提。
这样日日过来,转眼吉期将近了,秦悦此时方有些担忧。她这日刚刚梳洗妆罢,一个婢女忽而进门来了,看着眼生,倒不是她这北厢房常使唤的几个。心里正想着怕是出了什么事,才劳动沈少龙记得这北厢房还有她这么一个人。
那婢女急急忙忙倒头便拜道:“老爷说是听闻擒月堡里生了变故,蓝堡主不幸身亡,好像是自绝心脉而死。劝姑娘节哀,不要过度伤悲,保重身子要紧。”这称呼果然变得快,从少堡主变成姑娘了。
那婢女斜眼瞅了瞅秦悦,见她无甚反应,心下虽然诧异,却也继续说了下去:“又说是姑娘的哥哥如今接了擒月堡,倒是问姑娘还回不回去?”秦悦此时颇感意外,一日之间这连番变故,倒是一时没有头绪,见那婢女伏地良久,便道:“你先回去吧,告诉你家老爷我过会儿亲自过去回信。”那婢女答应便出门了。
秦悦在窗前坐下,这才越发觉得惊奇。蓝蝶竟然就这样死了,更离奇的是,她从小长在山间,后来入了擒月堡,就只有蓝蝶这所谓的娘,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爹是怎么样的人,而她今日竟然有一个哥哥。
庭院空寂,榴花欲燃。蓝蝶这一走,她不悲不痛,可这如今却又是个什么身份?她不再是擒月堡的少堡主,但却还是沈千山未过门的妻,这沈少龙却似乎是和蓝蝶商定的婚事,如今这凭空冒出一个哥哥来,沈少龙却似乎没有打算退婚,但却好像摸不清来意,倒像是要让自己先做试探。倘若这哥哥认了自己这个妹妹,这亲事定然还是要成;倘若不成,自己倒是没什么用,他怕也不必逼着自己的儿子娶自己。
这一想来,利害关系稍稍理顺,秦悦心中便是豁然开朗。她这厢再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得自由身。沈少龙是大侠,这沈府自然守护也甚是严密,她若想走脱没那么容易,再者即使她侥幸逃脱,有擒月堡和沈府两方势力追踪,她便是插翅也难飞。如今却是不同了,只要这擒月堡的新堡主和自己撇清关系,她便可以堂堂正正走出沈府门口,此后便和各干人等再无关联。这江湖之大,何处不可容身?
一念到此,秦悦只觉神清气爽,大有再世为人之感。不由喜上眉梢,唤过婢女重给自己梳了懒云髻,画了远山眉,再敷丁香粉、上桃花妆、点圣檀心种种,衣衫却也重新换过,一件镶花边浅蓝云蝠线绉单衫,下着百褶淡红绉裙,却也是她未曾穿过的鲜艳颜色。她平日懒怠梳妆,这时众婢女心中均大感骇然诧异,方才闻听娘亲死讯,如今不悲反喜,岂不诡异?
但她吩咐却不敢不依,当下众人手忙脚乱,好一番忙碌才是按她要求做足,倒是弄了大半日光景。她虽算不上绝色,却也是容貌极秀美的。只是平日那一番态度神情,又懒于打扮,这才给人姿色平平之感。如今日这般容光焕发,又如此精心打扮,却是胜了平日姿容十倍不止,倒是让房中婢女眼前一亮,只道是平日看错了人。
秦悦这边刚出了北厢房,才往前厅来,却只见到处一片杂乱,仆婢穿梭络绎不绝,都是一般的惊慌忙乱。她心下一沉,随口叫住一个小厮,那下人却也认得她,只忙答道:“老爷不好了!”说毕又急急忙忙走了,似是已有吩咐。
这真是再诡异不过的事情,秦悦倒是想去看看前厅到底是如何光景,这离沈少龙派人过来不过大半天,如何就不好了?当真是大有蹊跷。却再瞅着自己这一身装束,却是大不合适了。只得又回来北厢房。
换了一身干净的素衫,再卸首饰妆容,待她坐下来,却也觉得累了。原是冲着兴头去的,这一耽搁这么半天,却是也提不起兴致了。如今她这境况却是更确定了,倒不用急在这一时。这一番举动却不知多傻气。
第二日还没起身,便听得前边哀声痛哭,再一看床边,连婢女都只剩了一个。秦悦问道怎么回事,那婢女倒也流了几滴泪,说是老爷夜里病逝了。秦悦当即起床,那婢女打过洗脸水,拧过手巾擦了脸,松松挽了髻出了房。到了前厅,沈府上下诸人都已齐聚厅中,哭声震天,棺材却已停在厅中,正中一个披麻戴孝的白衣男子,面容清瘦,甚是憔悴,却不减俊逸风采,想必是沈千山了。
厅中人多,倒是也没有人注意到她,她站在这人群中,却不知自己为何要来这里。前几日她还是沈府未来的少夫人,可是如今逼着他们成亲的人却都已经死了,沈千山自然不会娶她,而她更无所谓嫁一个陌生人,这世上再没人要束缚自己,也没人要强求自己,她如今真真正正是自由身了。这一瞬间她丝毫都不关心沈少龙是如何死的。
她方才想着或许还是见过沈千山告知一声再走才好,如今这上上下下却全指着沈千山了,她便不必给他添乱了。他大概也不愿见她或者无所谓见她,他们本就是陌生人。这一番却更加可笑,她并非自愿,却是强在这里做了月余的客人,悄无声息地就要走了。
她便这么想着,却是不由自主地笑了。正想从人群中抽身出来,就这么不辞而别的时候,门外忽然奔进来一个下人,高声喊道:“少爷,擒月堡主来了!”沈千山浓眉一皱,心道:这丧事尚未告知武林同道,这擒月堡主也不知是敌是友,怎会在这关头不请自来?
一时众人均是愕然,连哭声都止住,面面相觑。却也有人发现了秦悦,当下便记起了她乃是如今新堡主的妹妹。一人忽喊道:“秦姑娘!”便将众人目光吸引过来。秦悦此时众目睽睽之下甚觉难堪,便是想不出面都难了。沈千山淡淡扫她一眼,向那下人吩咐道:“快请!”紧接着便走过来道:“尚请秦姑娘和沈某一起迎接令兄。”秦悦只得应了,随着他往门口走去。
当时明月(五)
一众人迎到门厅,就见一群黑衣人,打头的一个黑衣人宽袍广袖,静静立在那里却自有渊渟岳峙之势,一股肃杀之气笼罩全身,让人不敢直视。秦悦跟在沈千山身后,夹杂在众人之中,她今日未曾妆扮,又只穿了昨日换过的那一身旧的素衫,低眉垂袖,倒像是府中一个不起眼的丫鬟。
从前厅到大门她一路心却是狂跳不已,如今她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万万再不想回擒月堡。而这不知何处而来的哥哥,既然逼死蓝蝶夺了擒月堡,还不知和蓝蝶有如何的血海深仇,她既是蓝蝶的女儿,想必也是脱不了干系,原来先前一番狂喜却是如此多余,老天总是作弄人。
还未走到近前,只远远看到秦淳言一身黑衣静立门口,已是不由得被那气势逼得打了个寒噤。自从蓝蝶死后,她一番心思早已变化,如今却是想着活路,所以是更觉得忐忑不安,自己苦尽甘来却怕是黄粱梦一场了。
待得一步一挪到跟前,沈千山止步,她也没奈何只得停下了。心里却打定主意,便是拼得一死,此生也绝不再回擒月堡由人摆布了。
沈千山与秦淳言一番寒暄,却是气氛渐缓,秦悦只盯住脚尖,一句也未曾听进去。忽而听到秦淳言道:“我听闻胞妹秦悦在沈公子府上,不知今日来了没有?”要知他少年经此大祸,又在关外历练数年,如今一举一动都自有一番常人难见的气度。这一沉沉开口,秦悦听得自己名字,不由浑身一颤,已是抬起头来。沈千山但想此事快点了结,此时也让开一步道:“秦姑娘在此。”秦悦这一抬头不打紧,只觉似曾相识,再细看一眼,不由心神大震:怎会是他?
七年的时间,他如今是大变了。若不细看,她差点认不出他。但这轮廓,这双眼眸,却是再不会错的了。何况,他的无名指上还戴着那枚银色的指环。
秦悦看着秦淳言瞧自己那陌生的神气,却是如同从未见过自己一般,他的变化虽大,大致的样子到底是在的,只那温润的气质被岁月削成了岩石一样的冷峻与冰冷。而自己,却是由垂髫的稚女长成了如今的少女,他自然是认不出了。她微微一抿嘴,浅浅一笑,一股暖意由心底直升上来。
那是在离千家集不远处,也是她进擒月堡之前的一夜。那几个迎她去擒月堡的婢女带着她晓行夜宿连日兼程,倒也算着第二日该到擒月堡了。那一日她们白昼里碰上了一队极大的商旅,两行人也是不远不近,岂知客商里有那轻佻的仗着自己会几手拳脚功夫,见她们不过三四个人,生得好看,偏要和她们搭伴,一时间虽也没有动手调戏,却少不得占些言语上的便宜。
几个婢女此番只是奉命来接秦悦,堡主早已严令要少生事端,尽快赶回堡中要紧。几个婢女各人心下虽是极其不悦,却因方向相同,沿途荒凉,又都是急着赶路,却也少不了要在一处,当下也就忍住未曾发作。那日两队人并作一队行到了岳麓山脚下,那岳麓山群连绵,山中原是有一股极凶的悍匪,唤作山鹰的,地方官府多次清剿,却总因林密山大,这伙土匪不仅人多势众还个个武艺高强,因此都未能奏效,这几月却是慑于清剿密度才稍稍太平了一些。
日头西斜,长长的队伍尚在蠕动着前进,只听一声令响,无数的山贼从那山上打马下来,冲进队伍之中,乱砍乱杀,便只听得鬼哭狼嚎之声此起彼伏,有那反应快一点的尚举起手边物件还击,却哪里敌得过?那随行的镖师连同这几个擒月堡的侍女却是统统也都做了刀下亡魂。那领头的一个婢女倒是忠心耿耿,咽气之前尚将秦悦拉到身下,解下身上令牌塞入她衣袖中。
可怜秦悦自小在山间长大,何曾见过这等杀戮场面?对着那一种触目惊心的惨烈,早已吓傻了,哭也哭不出,喊也喊不出,一身冷汗早将衣衫湿透,濡湿的额发下额头却是滚烫。在那婢女身下眼看着隐约有山贼过来了,心中惊惧交加,已是晕了过去。
待得悠悠醒转过来,从那婢女身下爬出,夜空中是残星冷月,底下便是满地的尸体勾勒出的轮廓,夜风吹过,一阵冷似一阵,她却浑然不觉。怔怔地在地上坐了半晌,这才觉得又冷又饿,一阵恐惧猛地从脚底直传到心里,她再也不敢看那死人堆一眼,只没命地向前狂奔。
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浑身脱力才软倒在地上。她仰面躺在地上,只觉得这夜是无限的漆黑漫长,自己怕是要死在这里,这时才一个人在那空旷地上啜泣起来,直哭得嗓子都哑了要喘不上气了,都不敢停下来,仿佛借着这哭泣才能稍稍壮一下胆,这哭声在这荒原中如此渺小,她却用尽力气。
远远地终于有一点影子过来,她犹豫着,但恐惧战胜了一切,她挣扎站了起来,却是没有力气,又摔倒了。只得半爬半跪地向那边去,渐渐看清是个人影,她更奋力向那边挪去,见那人影也渐渐往这边来,到得跟前,她一把抓住那人衣襟,死命的攥着,却是再也不肯松开。
火光亮起来,原来那人摸出怀里的火折子点亮了,火光映照中是一个少年的脸,风尘仆仆的不掩疲累与伤痛的愤怒,但在那时秦悦的眼里,只觉这却张脸却是这世上再温暖亲切不过的了。这时心神一松,竟然又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面前已是燃了一堆篝火,已将身上寒意驱了大半。她还靠在那少年的肩上。那少年见她醒了,竟也什么都没问,只是将那火拨大了些,递给她水囊和干粮。她填饱了肚子,才觉得力气恢复,这才是活了过来。这一夜的噩梦在此刻方得了片刻安宁,心下竟是说不出的安稳。片刻间,倦意袭来,她仍靠在他肩上睡了一夜,一夜无梦,香甜至极。
第二日天色微明,那少年就要起身了,问她家住何处,她也不答,只是摇头。那少年看她甚是可怜,还问过她是否愿意和她一起去关外。她虽经历昨夜那一番生死惊魂,却还是对擒月堡有着那样固执的信仰与期待,她那素未谋面的爹娘在那个温暖而安全的地方等待着她。
少年行色匆忙,见她不肯,叹了口气,留了些碎银和干粮给她便要上路。她怯怯叫住他,问他的名字,少年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告诉了她。
秦悦眼看着他慢慢走远,自己振作了一番,沿着原来队伍的方向走,一路走一路歇,却是有惊无险。傍晚时分,快到千家集的时候,看到几个穿着碧纱衣的女子往这边过来,如同那几个来接她的女子一样的装束,当下迎上前去,从袖子里摸出令牌,略微说了说昨晚的情形,却故意省略了遇见秦淳言的那一段经历。她虽表达得不十分清楚,但那几个女子还是听懂了,看着她如许年纪,不由得个个略带惊讶之色。此后便是顺理成章地进了擒月堡。
当她兴致冲冲满怀欣喜地跨进擒月堡的大门时,只觉得像是做梦一般的甜蜜与晕头转向,多年来梦想的一切在今天就要实现了。但蓝蝶站在她的面前,那么挑剔而冷漠地看着脏兮兮又疲累不堪的她。
秦悦只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所以为的温柔的娘亲没有迫不及待地抱住她,这虽然与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她却也怯生生地随着身边的婢女行了个礼,那憋在心底多年的一声娘在这样一张冷若冰霜的脸面前到底没叫出来。但这时她也只是感到失望,却还是存了期待的幻想。待蓝蝶再不看她一眼,吩咐婢女收拾房间带她下去,她的一颗心才真的沉了下去。这以后才真正是噩梦的开始。
她曾经想过,如果当时她经那一场变故,没有来擒月堡,而是跟着秦淳言去了关外,又该是怎样的情形。可惜没有如果。如果事件再重演一遍,她也只能是今天的结局。以她当时那天真的热情与执着,她怎会弃了自己的梦想呢?那是她好不容易就要去到的地方啊。何况她那时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又怎么能预知命运安排的玄妙与残酷呢?但这却并不妨碍她一遍遍设想她那时放弃的那个选择。
秦淳言这三个字,在秦悦进了擒月堡的日日夜夜里,从没有一刻淡忘过,它们像是翱翔在天际的雄鹰在掠过她的双目时带走了她对于那广阔世界的无限希冀。那是她永不能到达的地方,却有另外一个人在那里过着不一样的生活,这是她死寂生活里唯一的亮光。
那时的秦悦,却早忘了火折子的亮光中他疲惫神色下的伤痛与仇恨,也忘了他自始至终都未曾笑过。她又怎会知道,她生命中如同佛祖现身渡人于彼岸的那个少年,那时正背负着双亲身亡、灭门之仇的惨痛要奔赴关外只为报仇呢?他救了自己,而他的仇人却正是自己的娘亲,而更加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同样也是她一胞骨血、同父异母的亲哥哥。
这些秦悦即使到了此时亦是不知,她仍是那样含笑看着秦淳言。秦淳言虽是来了沈府,也听过雷平细细禀过她在堡中情形,纵是在来的路上也都颇费了一番踌躇,却还是来了。或许她以后会为了虽然待她不好的娘亲而恨他,甚至像自己想杀掉蓝蝶一样想要杀了她。但他终归是要见见她的。
她同他如今都是一样,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亲人。倘若彼此都见弃,又再去哪里寻找这生身的记忆呢?她会是像蓝蝶一样心肠毒辣还是像爹一样温厚宽容,他无从知晓,毕竟这以后的岁月他也无法预知,只能看着眼前罢了。
秦淳言此时瞧着她笑,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下却是极诧异的,但反倒没了之前的忐忑不安与诸般思量。他只道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妹妹,看她如今像个丫鬟般普通模样,与蓝蝶的美艳冷酷全没半点相似。而那笑是极明媚温暖的,隐隐透了安定坦然,却不知从何处起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感。他只觉心底的坚冰在那笑容中“喀嚓”裂了一条缝,竟是隐隐欲要流出春水来。
他心下一松,面上不由自主有所缓和,那身上肃杀之气登时去了大半。沈千山看他面色,心下也是一块大石落地,便向秦淳言拱手道:“在下尚要料理家父后事,令妹就交还给堡主了。”秦淳言便也谢过,沈千山便带着一众人远远地退了开去,他自回前厅张罗去了。
秦悦此时倒也不管旁人,倒是缓缓走到秦淳言面前,笑意未褪,只是那一种称呼却是乍然之下喊不出口,心里早已是极亲切的了,便向秦淳言道:“还记得七年前在千家集外遇到的那个小乞丐吗?”她那时衣衫褴褛,满脸脏污,秦淳言又不知她身份,也是和乞丐相去无几了。
秦淳言眼瞧着她走上来,笑吟吟地问了他这一句,却是恍然大悟了。当下也真算是瞠目结舌,万万没有想到世事竟还有这般巧的。他那日眼见着爹抱着娘亲从断肠崖上跳下去,那一番撕心裂肺后便是急不可待了,他那时身上尚有些散碎银钱,下了山备了些干粮之后便径直往关外去了。心中愤恨,夜不能寐,竟也不打尖住宿,马匹脱力倒地而亡,他竟仗着体力尚佳且有些武功准备连夜赶路。
岂料才出千家集不远便遇上了那个看不清面目的孩子。还没等他开口,那孩子竟晕了过去。他只待硬着心肠丢下她不管,迈了几步终是再迈不开步,只得回过头来扶起她。心下也是恻然,只怕她也是遭逢了什么大难流落的孤儿吧。但第二日他便走了。这么多年他倒很少想起来。如今听秦悦提起来,那一日一夜间的事大概是今生再惨痛不过的经历了,竟然是历历在目。
秦淳言忽而也笑了,这笑意里还牵扯着些许的悲哀,却终究是笑了。不想那一场大难,却是兄妹二人见面的机缘,而如今,到底是上天怜悯,终是教他们还能再度团聚。这悲喜无从计算,也只得由了命吧。
他上前携了秦悦的手,低低道:“我们回去吧。”无意之中方一触她脉息,却是脸色不由一变。秦悦只觉心中一暖,这样温柔的言语,这样朝思暮想的地方,掩不住的笑意下眼眶已是红了。
秦淳言假装无意再细细探了一回秦悦的脉息,又细看她肤色,虽是莹润白皙,却是毫无血色,而眉梢处却隐现赤红,心下更是凉了半截。再瞧她温柔笑意,心中不由一痛,只装作闲闲问道她平日有否练功
。秦悦却也不觉异常,便将自小打坐修炼心经答了。
秦淳言不由一怔,蓝蝶死前那诡异的笑容浮现在脑海中。此时他方明白蓝蝶的用意。那毒是一日一日自小一点一点侵入秦悦的经脉及五脏六腑,年深日久,便是救都不能救了。这眼前尚在浅笑嫣然的女子,也许下一刻就会倒在他的面前。秦悦从出生之日起,就只是蓝蝶报复他们的工具,也许她还在等待着用秦悦给他们以致命一击,却没料爹会先走一步。只有她这般冷血的妇人,才会丝毫不顾及那也是自己的骨血。但如今她到底是成功了。
秦淳言一颗心如坠冰窟,秦悦只觉他的手渗出微凉的冷汗,似乎有些轻微的颤抖。不由奇道:“大哥,你怎么了?”这一声直叫秦淳言酸的心里翻出痛楚来。但见她如花笑靥,一双明眸熠熠生辉,却是再也不忍说出口。当下只是摇头,柔声道:“不要紧,是太激动了。我们早些回去吧。”秦悦面上又漾起了笑意。秦淳言心中虽是肝肠寸断却朝她温柔一笑,携紧了她的手,转身往来时路上走。
身后雷平忙带着堡中人牵了马跟上,却也并不上前相询,只慢慢跟着,面上也泛出了喜色。那前面一黑一白两条身影映衬分明,却又融洽异常,只在这惨淡日头中拉出无限悠长的身影……
(完)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