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浮生明月
桃花流水,野竹闲鹤,离狐境内没有春秋,转眼间,不知多少光阴年岁。
也不知是何年何日,她褪去红衣,素纱为裳,侍于君侧。多少恩宠缱绻,羡煞旁人,她却并无欢喜之色,淡淡一笑,眉眼间释了许多流年。
只有那一次,明月初上,她与莫决共樽对月,恰是桃花飘落的时候,铺天盖地的桃花落了半山,她喝的醉了,倒在花间,仰头望月,痴痴的笑,他俯身想要吻她,却只见她眼角落下泪来,盛着明月的瞳眸刹那间注满忧伤。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碰过她。
她也,再也没有喝醉过。
又逢晴日,她白衣翩然,走在山路上,迎面走来一个少年,道袍云鞋,清瘦挺拔,见到她,有礼的点点头,“姑娘,此处可是离狐?”
她点头,觉得他有些面熟,浅浅一笑,少年与她擦身而过。
忽然有些难过,屈身坐在草丛中,抱住自己,神情恍惚开,她怎么会记得,也曾有这样一个道袍少年和她走过千山万水呢,不记得也罢——
少年向山上走去,眉目清明,依稀有谁的模样。
“侬家住在朝歌下,绿水青山美如画……”
清脆的少女声从藩篱下传来,几个玩耍的姑娘,嘴里面念着流行的情诗,在藩篱下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侬家阿哥清如水——”
其中一彩衣女子,手执团扇,看了墙外一眼,那道清瘦的身影落在眼中,更加放肆的娇笑起来,“姐姐,你看那公子,眉清目秀好似哪里见过。”
大一些的姐姐莲步姗姗,碧色的裙摆清漾着向他走来,妩媚至极的望着他,笑道,“公子,竹下寒凉,何不进舍中小坐?”
这场景也殊为熟悉,似乎在什么时候,也有一个什么人如此而来,大一些的姐姐想起来了,那是很久之前了。
少年面色一红,有些羞涩的握紧拳头,竹舍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莫决敞着衣裳走出来,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懒懒的笑开,身旁的莺莺燕燕都围了上来,他从容的逗着伊人笑靥,刹那间,春光正盛。
少年看的更加羞涩了,偏过头去,换来莫决的撇嘴一笑,“小道士,寻到离狐来,所为何事?”
“我来找我爹爹。”
爹爹?
莫决挑眉,顿时莺歌燕语都停了下来,数道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这里只有他一个男人,那么他爹爹是——豁然推开众美人,鼻尖落了汗,他自负风流,可是一向小心谨慎,不过,偶尔一次失误也不无可能,看他年纪,沉了声调,“进来。”
少年看他忽然变了表情,不知道因为什么,跟进来,他关了门,“你是如何得知寻到离狐?”
“听我师父说,我爹爹临行前曾提过。”
是了、是了,离狐除了他还能有谁,心中狂下冷汗,仔细看他的模样,实在想不起来长得像谁,再说,那些露水姻缘,他怎么可能还记得相貌。
“我找了好久好久才找到这里,现在可以见我爹爹么?”
他打量着少年眉清目秀,仔细看看铜镜里自己的相貌,虽然也是俊美无双,却不甚相像,他还没有玩够,才不要做父亲!黑眸审视着他,的确不是寻常人类,却没有妖相,皱眉问道,“你娘呢?”
少年心中暗想,这人颇为奇怪,犹豫了一下还是答道,“十五年前死于邙山。”
“怎么死的?”
他问这么多做什么,表情认真的吓人,算了,有求于人,答道,“听说是与人打斗,重伤不治。”
莫决长叹一声,暗想还是查查他的来历再说,说道,“你既然寻来,就暂且住下,若你真是我的儿子,我必善待你。”
他在说什么?
“啊?”少年退后一步,小心翼翼的看着他,这个人是不是疯子,“谁是你儿子!”
莫决看他一脸不可置信,他低头看着自己也确实不是个当爹的模样,说道,“你先住下,我查清楚了,再下论断。”
“你……虽然我爹离开我的时候我还年幼,可是我仍旧记得他一头白发……或许你是误会了。”少年看着他,摇摇头。
一头白发?
“祈君!”莫决叫出来。
“正是家父。”少年微微一笑。
祈君竟然有儿子!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莫决一想到不是自己的儿子,顿时心里开朗起来,对了,好久没去看过他了,领着少年向地宫走去。
“父亲始终住在这么阴暗潮湿的地方么?”少年皱眉。
“你爹倔强,现在看来,或许是对你娘的事不能释怀,对了,你叫做什么名字?”
“劫生。”
“你娘是什么样的人啊?”莫决难得的好奇起来,把他的冰山师哥弄到这种地步,实在是不容易。
劫生低头避过一道横木,想了一下,“容貌记不得了,大约是很温柔的人,这一次来,就是因为当年娘让我将一幅画交给父亲。”
转过墙角,殿内祈君跪在蒲团上,背对着他们,白发苍苍,由于身躯挺拔傲立,颓废之色少了很多。
少年认出那白发来,扑通一下跪下,“爹——”
祈君豁然睁开眼眸,转过身来。
莫决留劫生小住几日,上来的时候,正逢她回来,莫决唤住她,说道,“龙女,告诉她们准备酒菜。”
她点点头,向院里走去,劫生多看了她几眼,直到背影远去,没有收回目光,莫决就笑了,“对啊,你也到了有爱的年纪了。”
“不……”他匆匆收回目光,有些脸红,“不是的,我只是觉得有些面熟。”
“只会用这个借口,小孩子。”
进了远门,酒菜已经备好,她坐在秋千上,莫决也不管她,其他美人添酒布菜,劫生先向他跪下磕了三个头,“多谢您这么多年照顾我爹爹。”
他平时受惯了跪拜,只是皱眉,手一抬,他便站了起来,“不必如此客气,你父亲是我的师兄,应该的。”
酒过三巡,莫决开口说道,“你的名字很有意思,额——是应劫而生的意思么?”
劫生。
秋千上的女子忽然变了颜色,只是转瞬间即消失,恍然落了泪。
“我也不是很清楚。”
偏偏她的表情落在莫决眼中,她向来波澜不惊,怎么忽然哭了——听她口中喃喃说道,“劫生,劫生,劫后余生……”
劫生看过去,她脸色苍白,似乎有些不舒服,“她怎么了?”
她起身走出院子,向远方走去,白衣飘渺,到了小山丘,仰头不知望着什么,他们看着她远去,劫生觉得有些难过,“她是谁?”
莫决心中一震,忽然猜到了一个很该死的答案,十五年前,十五年前,她们一先一后来到离狐界,难道——问出口,“可知你母亲的真身?”
“听师父说,曾见母亲化身为龙。”
莫决看着她,忍不住站起来,觉得这个事情太……“那你的母亲名讳是——”
“花朝。”
花朝只是站在那里,表情恍惚而忧伤。
夜风吹在脸上,很凉。
花朝一人坐在花间,她轻轻抱着自己,长裙曳在花间,微风起时,裙裾似月光微茫,从没有知道她想着什么,她自己也不曾探究。
一片、两片、三片……
飘零的桃花,落在她素净的手心,着着道袍云鞋的少年自远处行来,她看着看着眸中迷雾一片,她真的不记得了,心中弥漫大雾,她从来不想拨开,劫生走到她面前,他便仰起头看他,轻柔一笑,小手一扬,花瓣从手心飘落。
他坐在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一轮明月初上。
“你在这里很久了么?”
“嗯。”
“那你一定见过我父亲,他住在地宫里。”
“没有。”
劫生转过头来看她,这样的目光她并不闪避,看到他有些忍耐不住了,说道,“我真的觉得你好熟悉,方才就在想我们究竟在哪里见过,后来迷迷糊糊的睡着,竟然梦到了我的母亲,”停了一下,“我忽然很想念她。”
“嗯。”她仍然淡淡的,轻轻的应道。
身后有人行来,脚步声缓慢而迟疑,劫生回过头来,只见祈君一步一步向这边走来,月光下白发飞散,目光紧紧锁住坐在那里仰头望月的白衣。
他站起来,唤道,“爹爹——”
祈君停住,站在她身后十步的地方,她不曾回头,只是仰望着,祈君在她身后站了很久,缓缓的去过去,站到她面前,她如雾的瞳眸中就倒影出他的倒影,她轻轻的一笑,“你是谁呢?”
明明是笑的,却恍然落了泪,他怔住,缓缓伸出手,轻轻抿掉她脸上的泪痕。
劫生心中一震,有些懂了,看见远处莫决向他招招手,悄悄退了出去。
“我为什么会哭?”
她轻笑着问他,眉眼如花,细看来却空茫一片,只有他看得懂,藏满了最深刻的绝望,她早就痴了,放任自己回归本真的混沌之中。祈君单膝跪下,拉她到怀中,紧紧的拥住,她却已经不再回抱他,仰头,目光落在明月上。
“娘子——”
祈君转过脸,一个吻落在她脸颊,混着掉落的泪,“娘子——”
“嗯。”她伸出手认真抹掉他脸上的泪,偏着头再一次轻轻问道,“你是谁呢?”
他终于尝到了被最爱的人忘记是什么滋味,当年她也曾这样痛彻心扉。
她伏在他的背上,呼吸轻薄的缠在耳边,她似乎睡着了,他背着她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色蒙白,这一夜她的心跳、她的呼吸让他沉静下来。
他还要背着她,一生一世。无论她是那个明媚如流云的少女,还是那个妖娆如狐媚的女子,还是现在这个混沌如痴儿的她,他再也不要放手了。
“没有了。”
她忽然开口,祈君温柔应道,“什么没有了?”
“星星。”
他停下来,“你想看星星?”
“嗯。”
“好,夫君带你去看星星。”背着她向结界走去,他记得这里有一个结界来着,从今往后,凡是她的愿望,他都会实现。
将她放下来,手心烧起淡蓝色的符光,挥向上空,手指一笔一笔写下复杂的符咒,刹那间繁星漫天,结界半透明的的天幕可以看见外面,恰逢一轮红日冉冉升起,这勾画出一道极其瑰丽的景致,光芒盛开在她仰望的小脸上,她看的痴痴笑起来,是谁曾经对她百般纵容,是谁许愿让她一生无忧无虑……
“娘子,不要哭了。”
“有一些事情,我想不起来了。”她目光盛满忧伤。
他轻轻抹掉她的泪,语调温柔而怜惜,“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
“可是,我为什么流泪?”
他抱住她,“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流泪了,我们在山中,开辟出一片田地,我耕田,你纺纱,就这么过下去……”
她将脑袋埋在他的肩上,感觉不到喜悲。
竹篱外,三人把酒,案上并无酒菜,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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