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洛阳古刹
一轮明月,清冷如霜,转眼已是秋末。
依旧是那座洛阳古城,夜色分辨不清,恍若秦宫汉阙,夜宴琼楼,细微的笑声从楼宇间传出,入了梦境,便再也不会醒来。
细碎的脚步一路行来,到洛阳城外十里,已是靠近群山,几棵古木参天,相互交错,在月色中,结成一团暗影。花朝沿着小路向这边走来,月光下,整个身子披着淡淡的萤光,一直走到老树下,轻声的‘呵’了一声。
树下似有一团活物,正簌簌的发抖,夜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响动,花朝就笑了,那一笑,眉眼轻柔,却带了浓浓的杀气,让树下的东西,颤抖得更强烈了。
“我追了你好久呢。”
花朝轻轻的一叹,素手一翻,红绳从手心飞出去。那小东西虽然恐惧却也机灵,霍的一闪,竟然避开了她的红绳。伸展了身躯,站在她面前,仍然惹不住瑟瑟发抖。
原来是一个小孩子,道袍云鞋,头上带着一顶黄冠,抬头好一张清秀的小脸,无辜而恐惧,若是不知之人看见了,必然心生不忍,花朝却不会,目光更清冷了一些,语调中不经意透漏出一些惋惜,“只可惜了这幅好皮囊。”
孩子见这样倒也不怕了,索性恨恨的看着她,“你何苦为难我?我与你有冤有仇?”
“没有,”花朝淡淡的说道,目光有一些让人不懂的晶亮,“与我有冤有仇的人都好好的活在世上。”
“那你为何不去找他们,多管闲事,来取我性命?”
她不语,低头看着她,这孩子生得真好,若是,若是,平安长大,也是一个讨人喜爱的孩子吧,不由得带了几分可惜,那样的目光看的孩子偏过头去。
“真是可笑,你是异类啊,那是什么眼神……”孩子带着嘲笑的轻斥,“难道就是因为这样就来杀我?”
摇摇头,她并不是能与垂死之人多话的人,或许是今夜,又是这样的明月,她有些寂寞了,这样无聊的夜里,她难得有兴致回答他临死前的最后一个问题。
“只是因为,我的主子命我来取你性命——”
红绳,豁然飞出,缠住孩子的脖子。
她微微用力,孩子便吱哇乱叫起来。
树冠里一声轻响,花朝挑眉,向上看去,天太黑,昏暗的树影,一个人隐匿在树枝中间,她并没看清,不想多生枝节,手上一用力,孩子即刻成扭曲的方式挣扎着,她叹了一口气,若不是想给这幅皮囊留一副全尸,她又何必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
叮——
一声轻响,不知什么东西从树上弹下来,她手心一震,松了红绳,孩子哇哇的叫着,一看到绳索松了,没命似的向前跑去,只是四肢无力,跌跌撞撞,这几步不知道跌倒了几次。
花朝诧异了一下,看向树冠,能挡开她红绳的人,不知是谁,也不暇去问,瞪了阴影一眼,向前追去。
树冠上那到身影就飘飘然飞下来,落到她面前,她一怔,身上的杀气减了大半,似乎很没有料到出现的竟是他,喃喃说道,“是你啊——”
祈君微微皱眉,她有些无措的神情让他心里一动,他本来不想管的,可是,实在看不得她在自己面前杀人,就出了手,既然管了,索性就管到底,目光坚定开,“放过他吧——”
花朝一偏头,那孩子已经向草丛跑去,厉了声色,“让开——”
他伸手挡住,“我不会让你在我面前杀人的。”
就这么纠缠间,那孩子已经钻进草丛里,她幽幽叹一口气,知道追不上了,收了红绳,心里面有些压抑,开口问道,“祈君,我每次杀人,你都跟我作对。”
“上一回,侯爷活该千刀万剐,可是这一次,只是个孩子。”
花朝冷冷的笑开,这个人,不是妖孽的百般为难,真正的孽障来了,倒分不清了。心里面忍不住叹息一声,她清明如水的小师哥,早已看不透这世间的迷障了。
“算了。”她有几分无力,转身向回走去。为什么每一次行动,他都会出现,偏偏她真的无法在他面前杀人,有些恨自己,明明都是两条道上的人了,上天真是弄人,何苦让她一次次的遇见他,心情低落开。
轻松的脚步跟在她身后,隔在十步之外,不远不近,走了一段山路,她鼻尖出了汗,知道自己不能再跟他纠缠,转过身,怒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他看着她,眉头紧皱,“你心情不好。”
这一句话说的就奇怪了,他阻止了她的行动,她心情不好也是理所当然,祈君走了几步,站在她面前,忽然就想起第一次见她,也是在这座山中,他记得当时烟雨蒙蒙,她目光妖异而忧伤,他都快忘记了自己是百年身,那都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了,原来他还记得,目光低沉了一些。
“你不是已经离开,怎么又回来了?”
“奉师命,来办些事情。”他避重就轻的回答。
“又是师命啊——”她幽幽一叹。
祈君瞥了她一眼,也看不出什么情绪,“你不是也一直很听从你主子的话。”
一说这个,她有些恨,看着祈君,“我们不一样的,所有的人都抛弃了我,是主子救了我,否则我还不知道要受多少年的煎熬。”
“所以你就为虎作伥?”
“我做的事,都问心无愧。”她也倔强起来。
祈君悠然一笑,自嘲的揉揉眉心,“我倒是忘记了,竟然跟一个妖孽讲道理。”这样一低头,便看见花朝有几分受伤的模样,心里一震,即可平复。他不是故意伤她的,只是忍不住想要保护自己。
他不会告诉她,自己自回去后,便无法清修,她仰望的模样总是让他无法清静,那个吻更是让他无法释怀。
师父看出来了,问他缘由,他便说了,师父看到竹笛的一刹那,脸色都变了,说妖孽、妖孽,将他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命他来取她性命。
他从不问师父缘由,杀一个妖孽也是增进修行的好事,可是,这一次,他却问了,问师父我们和她是否真的有什么渊源,师父便告诉他当日的情由——
原来,六百年间,她曾经杀生害命,被师父捉住,他看她可怜,不忍心让她打回原形,于是出手救了她。没想到她不知恩图报,反而屡屡纠缠坏他修行,那时候他尚未修得百年身,定力不够,又是年少轻狂,和她有了一段露水姻缘。后来他看穿了她的阴谋,已看透了情爱不过是幻象,于是挥剑斩情丝,从此静心修行。
他想自己应该没有动过真心,否则他怎么半分不记得,连模糊的印象都没有?
然后他问师父,她究竟是何方妖孽,师父说,桃夭。
他又问当初为何不曾杀了她,让她活到今日。
师父说,他一念之仁,放虎归山,危害人间。
他有些不自在,刻意忽略掉其中的诸多蹊跷,有些恼了,来杀便杀吧,杀了她,除掉心中魔障,方可成仙成佛。
花朝发现她面色有异,说道,“你怎么了?”
他哼了一声,不言不语。
“你不说算了,我走了。”
明月如霜,秦宫汉阙若隐若现,寻梦的小奴轻笑嬉笑,说不出的妖异,这大千幻像之下,两个寻妖之人却在山中打的难解难分。
有胆大的小奴坐在远处的树梢,隐匿在黑暗中瞧热闹,秋末寒凉,枯叶飘零,祈君长剑挽成一个剑花向花朝刺去,她手中红绳翻动,化去了这一剑的力道,看他手心烧起的淡蓝色符咒,有些懊恼,素净的手指在空中结出一道光芒,迎上他的符咒,碎了一片星光。
花朝有些恼怒了,她步步退让,他却连连杀招,势将她置于死地,他以为还是六百年前么,忽然停了手,怒道,“我无意与你纠缠,这天下之大,你为何总是纠缠着我不放?”
祈君眉头一皱收剑站好,素色长袍被风撩起,带着道骨仙风的清傲,“妖魅惑心,留你在人世间只怕是后患无穷。”
他的正气凛然让她忍不住笑了,这样一笑落在祈君眼中,被激怒执剑一刺,转眼间又打了起来,她心中恼怒至极,忽然探手伸向他的长剑,‘啪嗒’一声折断,剑锋划破手掌,一瞬间合上,那剑上的符咒也消失无踪了。祈君退了几步,带了几分狼狈。
花朝走上前,眸色微红,语调说不出的凌厉,“我警告你,过去的恩怨情仇已是累世难算,你若再不知好歹,我必将你碎尸万段!”在看到竹笛的刹那间眸色又变了几回,语调却软了下来,“你只是区区百年身,杀不了我的。”
他一向清高自负,这句话虽然刺耳却是事实,索性收了剑,眉目疲惫开,他忽然有些别扭,师父的话浮现在脑海,他们曾经有过露水姻缘,他实在不能想象自己竟然和妖孽在一起过,而这个妖孽在几百年后又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花朝,六百年前你乱我修行,我放过你已是慈悲,你更应该一心修善,早成正果,为何还要游走人间?”
几句话说的冠冕堂皇,然而底气不足,让花朝听来,虚伪极了,不过就是他的心为她而动了,他不承认自己定力不够,将过错都怪在自己身上,这么一个虚伪又自私的小人,不由的生了厌恶。
可是,当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看清他的表情——他的表情不是他料想的自负与淡然,而是一种很执拗的疑惑,天色迷蒙,月色如水,他低着头,目光中有着说不出的温净,如少年时一样,那时候,他也总是这样看着她,然后叹息,说,你为什么是妖呢。
果然,他轻轻的叹息了一声,她的心就软了。
“祈君——”她的声音很轻,“你变了好多,可是似乎也没有变化,我以为你能够释然,这些年悠然而过,现在看来,你和我一样,这些年并不快乐。”
“胡说!”他断然喝斥,语气却并不肯定,“当年的事情我有什么不能释怀的!我快不快乐也与此无关,喜怒哀乐是情绪,我要成仙自然要摒弃七情六欲!”
她淡淡的笑开,心情仿佛好起来,“可是,你现在在生气——”她轻轻道出事实。
他的情绪再一次被她成功牵引,祈君看着他,嘴角紧抿。花朝抬起素净的小手,抚上他的眉眼,他想躲,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妖法,他竟然躲不开,任由她的小手在脸上划过,还有困惑的呢喃在耳边酥痒,“连快乐都不能拥有,你为什么要成仙呢?这么些年你为何要苦苦修道,为什么呢……”
她的声音极具有蛊惑力,让他有一瞬间的迷茫,忽然,远处一支竹箭疾来,直奔他们的方向,花朝背对着,她正出神不知道想些什么,竟然没有察觉,他长臂一捞,将她抱起飞了起来,竹箭刺入树干之中,树木刹那间枯萎成黑色,他抱着她落地,这才惊觉自己竟然是可以活动的,更惊异于对方的狠毒。
低头看着怀中的花朝,原来这场景和和吻她的那夜很像,定了定心神,向箭飞来的方向追去。
花朝随他追去,对方伸手灵活,这一追就由北邙追到了洛水。
水边风大,天色已有些迷蒙,水天相接处淡淡波光,她轻蹙眉头,小奴站在河岸上,怯怯的看着他们,这孩子较午夜那个小一些,一双眼睛晶亮晶亮,乍看上去和寻常小童差不多,可是从刚才身手看来却不可能是寻常人类。
“这孽障是魇奴?”
祈君诧异的看着它,男童模样,身手灵活,额头点朱砂,手腕束艾草,认出它的身份。
“当今皇帝不仁,乱世当道,不知是谁放出魇奴,为祸人间,只可怜那些无辜百姓,还有这些小童,无辜受累。”
当一个妖孽生了慈悲,是人世间最可怕的事。当年师父这么说的时候,他觉得很好笑,现在他忽然有些懂了,具体是什么却说不出来,她的表情让他移不开目光,那种隐然的慈悲,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恍惚间有些褪色。
“魇奴怕水?”
“魇奴和寻常孩童一样,不过看起来,这个小家伙挺怕水。”她顿了一下,开口说道,“动手吧,还有半个时辰,天一亮,它暴露在阳光下就会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他疑惑的回头,看她手心绕了红绳,“灰飞烟灭不是很好么?”何苦要他们动手,徒造杀孽,毕竟对方也是有一口气血的人身。
花朝眉头蹙的更紧了,还是解释道,“这些借身的小童很无辜,灰飞烟灭对它们太不公平,我想给他们留一条转世轮回的路。”叹了一口气,看着他,“你不懂的。”
祈君看着那一袭红衣远去,红绳向小奴弹去,小奴极机灵,竟然被它屡次逃脱,或许是走投无路,它竟然向河中走去!
谁料到这正中了花朝的软肋,她怕水!
他看着她犹豫的模样,小童已经在水中挣扎起来,抬眼看了一眼即将天明的远方,他应该让那个小孽障自生自灭,可是她纯净怜悯的表情让心中不知道何处软了下去,刹时眉目温润一片,飞身入水,转眼间到了小童的地方,拉着他向岸边走来,谁知道这小东西知道此劫难逃,一个千斤坠,竟然拉着祈君向河心拽去。
祈君没有料到它竟然想和他同归于尽,在水中使不上力,不能奈他何。一口水呛进口中,劲力泄了,顿时涌上喘不过气的强烈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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