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看着他,手指指向池子,“这些都是你要救的侯爷所造的孽,那些尸骨都是死在这座炼丹炉下。”
他觉得寒意更深了,有几分毛骨悚然,忽然也觉得今夜凉气逼人,手心烧出一道符,透过符咒可以看见淡蓝色的烟雾徘徊在上空,似是魂魄徘徊不去,挽歌凄凄,带了至阴的寒气。
“我发现的时候,已有千余人被杀害,你是道士,应该知道被扔入丹炉意味着什么。”花朝的声音带了几分波动,他能够感受的到她的不忍,心中也软了,轻轻唤道,“花朝——”
是啊,他的确知道,夏商时期,鬼蜮有妖道杀人炼丹,终修成不死之身,后世效仿者很多,可是,这都是很古老的传说了,他真的很难相信,到了今日竟然还有人会去相信,并且真的这么做。
“祈君,你看看这些无家可归的冤魂——”她目光哀伤起来,在骨池边轻轻蹲下,目光中隐然有一种久远的慈悲,祈君看着她,忽然产生了一股怜惜,翻滚在心里那片空旷的地方,有一个角落就狠狠的疼了。
“花朝——”他走过去,蹲在她身边,目光却不忍看向池中,“花朝,你是如何发现的?”
她收回了慈悲的神色,有变得冰冷起来,嘲讽的看着他,“你说呢?”
“对,我忘记了,你是妖孽——”
然后是许久的沉默,花朝素手抬起,一笔一笔的画着古老的符咒,执着的模样,带着倔强,红衣翩翩,祈君看着她,心里面愈加的不平静起来。
“祈君,你确定你还要保护这样的人么?”
他低头不语,心里面真的犹豫了,可是,他是否应该为了一个妖孽背弃师父的重托?
花朝看见他犹豫,一下子生起气来,本来她就最怕阴湿,胸口一股热气上涌,牵动旧伤,血腥之气翻涌上来,手心一下缠了红绳,眼眸也微微泛红,匆匆向外面跑去。
祈君追出去,不忘撤了她的道符,沿着羊肠小路,一路追上去,然后,他看见她,蹲在草丛边,哇哇的吐着,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月光,小脸一片晶莹。
“花朝,”他走过去,“你知道么,我从小就是师父养大的,若你是我,你会为了一个妖孽,背叛师父么?”他本不需要解释的,可是,就是那么轻轻的说出口,一个细微的印象渗入脑海,他好像,也对什么人这么温柔的说过话——
可是,这个人是谁呢?
花朝已经站好,脸色苍白,那样的眸中带了些许恨意,“师父、师父,你听师父的话,什么都能放弃,难道,你连最后的道义也要放弃了么?”
倔强的看着他,眼泪却已经在眼圈打转。
他何时放弃过什么!神色一凛,退后两步,强行忍住了怒意,“我念你尚有慈悲,不与你计较。”
“若是当年的你,不需我动手,你便会了结了侯爷的性命,而如今,你的心里只有修道,便有一日,你真成了那九天仙人,又能如何!”
她太激动,牵动了情绪,嘴角涌出血来,脚一软,便跪了下去。
祈君伸手一拉,她跌入自己怀中,忽然间天旋地转,那样忧伤的目光啊,看得自己莫名难过,她说,“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次日,恰逢上芍药花开,府里面女子众多,嬉闹声一片。这个小院较为偏僻,倒也算是安静,离小院不远,便有一秋千架,花朝正陪伴小鸢玩耍,她轻轻一推,小鸢便荡的好高,欢快的笑颜令人的心情也好了起来,祈君站在门边,远远的看着,明净的心闪过小小的波澜。
花朝浅浅的笑着,不知道低声和小鸢说了些什么,小鸢咯咯的笑起来,荡的更高了。侯爷府的花草比别处要繁茂些,处处芳草,颇有些铺天盖地的意味,竹篱下几株芍药正开放,粉白一片,殊为可爱。
祈君见她似乎没有受昨夜影响,昨夜牵动旧伤,她只休息了几个时辰便休养过来,果然是妖孽。
“姐姐,你教我念诗吧。”
“为什么呢?”
“诗情画意啊,诗情画意,姐姐你听说过没有?”
她笑的有几分深意了,“你可见过画上的女子笑的这般放肆、荡的这般高?”
“没有过么?”
“没有。”
小鸢就慢慢停下来,挫败的看着她,“可是很美啊,我也想那么美。”
花朝点点她的鼻尖,“你这样很好啊,天真可爱。”
她偏头想了想,从秋千上上来,拉住她的手,“姐姐,你也来玩。”
“我不玩,你玩吧。”
“不要嘛——”她撒起娇来,“我总觉得姐姐是画中人,你做给我看看好不好。”
“我不会。”她有几分退缩,秋千,脚不着地,她讨厌不踏实的东西。
“姐姐,我轻轻推,轻轻的好不好。”可怜兮兮的小模样蹭上来,“你不玩,我也不玩了。”
她叹一口气,不愿伤了那张明媚的笑颜,轻轻坐了上去,“我自己荡便好。”
她轻轻的荡起来,抬头仰望天空,碧空如洗,清澈的流云就在眼前,忍不住轻轻的一笑。这一笑,恰好落在不远处祈君的眼中,刹那间,仿佛流转了千百年的岁月。
红衣落在秋千上,被微风吹动,他竟然觉得她笑的无邪,那张脸也纯净极了,带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心里面说不出的滋味,陌生又熟悉的翻滚,这一下,情绪便收不回来了,目光也收不回来,落在那张仰望天空的小脸上,久久未归。
她轻轻的荡着,开口吟起来,明明声音不大,他却听的无比清楚,柔婉又带了些轻灵的声音,一直触动到心里最空荡的角落。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他有些痴了,只觉得这首诗有些熟悉,他是百年身啊,凡是转瞬即忘,而此刻,他忽然无法控制自己,努力的在脑海中回忆着关于这首诗的记忆。他妄动了执念,修为不经意的消散掉一些,被身后的地鬼探出头来拾去,一瞬间没入尘埃。
“参辰皆已没,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愿为生别痴……”
她的声音仍旧回荡在心里,他忽然忆起,似乎在不久之前他途经洛水边,听几个浣衣女子唱过,当时他没有挂怀,她们唱的远没有她吟的好听,也没有她念的多,不仔细听,真分辨不出是同一首,便释怀了,心中竟有几分庆幸。
很快又有几分疑惑,他为什么庆幸呢,又为何释怀?
她忽然停下来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一时间竟无法迎上那张纯净的小脸,偏过头去,便又一声叹息,轻轻地说,“还有最后两句,不念也罢。”
小鸢纠缠上去,他觉得有些吵了,几步走回院里。
这心情,却是已起了波澜,他暗暗的提醒自己,不可再妄动情绪,可是那样一张明澈纯净的脸,确是任他怎样打坐清修,都挥之不去了。
“侬家住在朝歌下,绿水青山美如画……”
清脆的少女声从藩篱下传来,几个玩耍的姑娘,嘴里面念着流行的情诗,在藩篱下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侬家阿哥清如水——”
其中一彩衣女子,手执团扇,看了墙外一眼,那道清瘦的身影落在眼中,更加放肆的娇笑起来,“姐姐,你看那公子,眉清目秀好似哪里见过。”
大一些的姐姐莲步姗姗,碧色的裙摆清漾着向他走来,妩媚至极的望着他,笑道,“公子,竹下寒凉,何不进舍中小坐?”
清瘦的男子不为所动,连看都不曾看他们一眼,竹舍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敞着衣裳的男子走出来,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懒懒的笑开,身旁的莺莺燕燕都围了上来,他从容的逗着伊人笑靥,刹那间,春光正盛。
墙外的人却已经踏进来,眉头紧皱,手心烧出道光,在半空中绘出云符,那人瞥见,忍不住叹息,一副好事被破坏的遗憾,两步跃到他面前,手一挥,抹掉他的笔迹,在半空中,留下一团灰雾。
“我说祈君大师兄,又是何故来扰我清修?”那人懒洋洋的伸个懒腰,“莫不是师父他老人家又有什么训斥?”
“清修?”祈君打量了他一下,身后妖娇的议论声纷纷入耳,“你便是这样清修的么?”
那人咬着一绺头发,有几分玩世不恭的模样,“师兄,我没你那么高的志向,什么九天飞仙,打死也要不得——”拍拍他的肩膀,“你懂的。”
他冷哼一声,“真不知你的百年身是如何修得。”
“运气吧,”笑开了,抚掌说道,“不过百年身真是有好处啊,可以今天和这个女人,明天和那个女人,反正我们情感那么薄,事后便忘记了,不用……”
祈君有些悲哀的看着他,发现这个师弟,到现在没有被师父逐出师门真是奇迹,宽袖一扬,止住他的话,“莫决,我找你有事。”
他点点头,“我就说你来离狐找我,不会只是看看我,跟我来吧。”
祈君默默的跟在身后,篱障绕转,钻入一个结界之中,透过半透明的天幕,尚能看见外面的景象,只是此处却幽静如世外了,踏入绿草之中,两把藤椅,一张竹桌,唤作莫决的男子斟了两杯茶,大剌剌的坐下,“师兄,来到离狐找我,所谓何事?”
“我想让你帮我查一个人。”
“妖孽?”
他点点头,“她好像认得我,似乎之前和我很瓜葛,可是我却没有半分印象。”
莫决来了精神,趴过来,“男的女的?”
“女子。”
“长相如何?”
祈君想了一下,很认真的作答,“我也形容不好,只是目光有些冷。”
“我是问好看不?”
“好看——”
“师兄,”起身狠狠的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师兄,还查什么查,好好把握吧。”一副痞笑的姿态,“师兄啊,你真是被师父给教坏了,经过我阅女无数的经验,这个女人八成在勾搭你……”
祈君推开他,拍了拍被他拍过的地方,“我在认真的跟你讲,你想怎样——”
他摊摊手,收起开玩笑的姿态,“你说。”
他仔细的叙述了一遍,莫决微微皱眉,“我倒是听过一个传闻,关于你的,师兄可想听听?”
“你且说说——”
“听说,师兄修得百年身的时候放弃了一段孽缘——”莫决笑的有些暧昧,玉杯把玩在指间,“师哥可曾知道?”
祈君眉头微皱,小时候师父带着他走过千山万水,他何时有过孽缘?
“或许是我道听途说吧。”莫决看着他的表情撇撇嘴,“我也不信我家祈君大师兄,会相信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言外之意嫌弃他冷心冷面又迂腐不堪,祈君瞪了他一眼,“就算有,既然当初可以释怀放下,既然几百年后我可以没有半分印象,想当初也不过只是动了一念而已,算不得什么。”
只是,动了一念?
殊不知,这一念之间,错过多少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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