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伏在她的枕边

然浮在那清淡的眉眼之间，更像是一股无名的忧伤。

    其实尚芳剑并不丑陋，相反是那种越端详越有味道的女孩。而谭少宇也不得不承认他发现了尚芳剑的好几个优点。比如她走路的姿势很优美，上身永远是挺拔的，微微向后倾着，好多女孩子穿了高跟鞋也不及她如此得天独厚的姿态；比如她的眉眼很淡，你可以说她不漂亮，但你必须承认那张恬静的脸具有美丽的空间；还有一个，如果胸大也算优点的话。尽管那时的谭少宇还不甚清楚那东西的大小具有怎样的意义，但是按照世俗的说法，大了就是好。

    看着尚芳剑的照片，谭少宇只剩下两种感觉——引发了心慌的龌龊，以及龌龊之下的心慌。

    那瓶被捂热的冰红茶，你是否断定它冰凉过我的手心。

    谭少宇耷拉着脑袋回家了。

    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落井下石一般投在谭少宇本就沉重的心里。尚芳剑为什么要提前交卷？是为了他吗？她那么迟钝且木讷的一个女生也会默默地做些让他感动的事吗？谭少宇越走越慢，猛地转身又原路返回。他蹑足潜踪地去了学校的食杂店，门口的垃圾筐还在，已经堆得冒了尖儿。谭少宇偷偷抓起垃圾筐的两个扶手，回身就跑，在老板出来之前顺利地逃之夭夭。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谭少宇此刻就站在路灯底下，搓着手绕着垃圾筐转了三圈。

    我真是疯了，他心中暗暗地说，为了你我居然可以去偷垃圾！你一定得让我找到些蛛丝马迹出来，不然你死定了！想罢，谭少宇把整整一筐垃圾倒在了地上。然后，捏紧鼻子，去寻找尚芳剑丢掉的那张小纸条。

    那天晚上的月光很昏暗，支离破碎的月影就像是谭少宇撕扯不清的心事。

    他找了十分钟，蓦地发现了那张揉得很厉害的纸条。他一把抓在手里，顾不得上面还沾着酸臭的脏水，迅速仰起脸，把纸条展开在眼睛和路灯之间。纸条上写了一行可爱的方块小字，那便是谭少宇要找的东西：谭少宇，我兑现承诺来给你加油了。如果你投进了一个漂亮的球，请你一定对我笑一下。有那么一个瞬间，谭少宇整个人呆滞如同一块石膏。

    原来这就是那天下午的来龙去脉。尚芳剑放弃了半张卷子的主观题，她买了水，写了纸条，她兑现了许诺看了他的比赛。每个女孩，不管是丑的，美的，温顺的，冷漠的，内心总会有处最柔软的地方等待着一个人的轻轻触动。这一刻的谭少宇无疑是自责加悔恨的，他触到了尚芳剑最柔软的方寸领地，不仅如此，他把那片柔软拧出了惨不忍睹的淤青。于是，在看见那么多比她美丽热烈的女生做了同样的事后，她选择退在最远的角落里安静地看着。一如那瓶被捂热的冰红茶，谭少宇断定它冰凉过她的手心。

    他把纸条扣在胸口，觉得心脏跳动得有些陌生。那种跳法，那么——那么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谭少宇在暧昧的煎熬里大步流星地逃窜着，每走几步就深深呼一口气。直到他下意识地抬头，又下意识地在楼群里找到了尚芳剑的那盏灯。谭少宇觉得自己奇怪透了，明明这么晚，明明没有理由去敲门，可他偏偏摸黑上了楼。他蹑足潜踪地站在尚芳剑的门外。一墙之隔，他似乎看见了她复习功课的样子，微抿嘴角，略皱眉头。谭少宇足足站了三分钟，这是他无药可救的三分钟。当他想起离开的时候，那扇门竟然毫无征兆地开了！尚芳剑一脸惊愕地站在他的面前。

    两个人同时吓得不轻。

    “你无缘无故地开门做什么１率先反应过来的那个人开始了率先发难。

    “啊？”尚芳剑迟钝地看了他两眼，“你……怎么先问起我来了。你站在我门外……这是想做什么？”谭少宇说：“我口渴了，正巧路过你家，就想上来讨口水喝。”尚芳剑长出了一口气：“你吓死我了。我听见有人上楼，明明是很清晰的脚步声，刚到门口就消失了。我竖起耳朵听了三分钟，只好把门打开一探究竟了……”谭少宇无语，随即又反驳道：“说你脑子有问题你还不承认，如果真的是坏人，你一开门岂不是正中人家下怀？”尚芳剑把他让进了屋子。谭少宇见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先下手为强地说：

    “别用那么无辜的眼神儿看我，你不就是想让我解释一下那静悄悄的三分钟是怎么回事么？”“我知道，你时而渴时而不渴，犹豫来着对吧……”尚芳剑说，“我不是想问这个，我是想说，我不使煤气，也就没有开水。我给你喝什么呀？”谭少宇再度先发制人：“真是笨得可以，你不会去楼下买瓶上来给我喝呀？”谭少宇觉得这话自己听了都觉得无耻。

    “哦，那我去给你买好了……鲜的每日C，对吧？”她怯生生地问。

    谭少宇字正腔圆地说：“冰红茶，要娃哈哈的。”待到尚芳剑带上门下了楼，谭少宇一下子蹿到了尚芳剑的床前，他躺在了她的枕头上，打了两个滚儿，把她的被子蒙在脸上，鼻子尽情地嗅着上面的味道。他在尚芳剑的枕边捻起了一根长发。谭少宇想，这就是她睡过的地方，即便她没躺在这里，那床上的每一寸地方也有她的气息。这感觉，真好。

    钥匙声响起的时候，谭少宇又一骨碌蹦起来把床规整好。待到尚芳剑一脸茫然地把水递过来的时候，谭少宇又恢复了趾高气扬的表情。他面沉似水，缓缓地把那张纸条举到她的面前，一字一句地说：“尚芳剑，该是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你不给也不行！你的，明白？”说完他抢过她手里的冰红茶，大摇大摆地开门走掉。尚芳剑看得都呆了，也不知道他口中的“该是他的东西”到底为何物，纸条？冰红茶？还是……她？谭少宇对尚芳剑的感情由物理变化发展到化学变化。周末同学丙出家门，就在楼道里撞见了灰头土脸的谭少宇。他正站在梯子上对着天花板鼓鼓捣捣。

    “兄弟，你干吗呢１他拍了谭少宇一下。

    “哦，换灯泡呢。”谭少宇说，“我爸爸下属的一个公司研发出一款新型节能感应灯，还没有投放生产，我帮着测试一下性能。你们家楼道里不正好没感应灯么？”同学丙：“嘿，太够哥们儿意思了——哎，你记错了，我家是这半边，这不是我们家。”谭少宇理都没理他：“我就带了一个灯泡。”“那你好歹把我们家门口装上啊？”同学说。

    “我业已装完，你跟着蹭点亮就可以了，哪那么多要求？”“……”谭少宇没跟那同学说尚芳剑的事儿，那同学也就没往她身上想。事实上，谭少宇的保密工作特别出色。从那晚开始，谭少宇和尚芳剑的来往开始密切起来，如果你观察得仔细，会发现他们经常同时出现在图书馆、小饭店，甚至那些服饰专卖店。看书的时候，他们隔着一张大方桌，坐在对角线的位置。偶尔交流几句也是各自盯着自己的书本，作自言自语状；谭少宇不再让尚芳剑独自打饭了，他带着她去学校外面的小馆子去吃。仍旧是坐对角线，她点一个素菜，他点两个荤菜。没人注意的时候，他就把一大筷子的肉夹到尚芳剑的碗里，或敦促或哄她吃掉；逛街的方式就更奇特了，两个人前后隔了五米远，各逛各的。

    但只要其中一个站在镜子前试穿，另一个就会把目光跟过去，两个人在镜子里做着眼神上的交流。

    这些奇怪的约会方式都是谭少宇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而尚芳剑似乎没什么主意。他提议什么，她就顺从，向来不积极，但也从未拂逆。谭少宇觉得很满意，他是学校里最大的焦点，而学校又是流言传播最猖獗的地方。两个人用这种办法相处了两个多月，竟然从来没被人识破。要知道，如果同学知道了众人瞩目的校草谭少宇倾心于流言缠身的洪水猛兽，那一定是本年度甚至未来几年里X中最爆炸的新闻。他对她的喜欢并不是一个笑话，他知道。他只是忌惮真相败露后，大家那种看笑话的眼神。

    另一个原因，心高气傲的谭少宇没法说服自己爱上一个出卖灵魂的女孩。

    他觉得可笑——那么多纯洁的校花对他顶礼膜拜他都不以为意，却是一个貌不惊人的不干不净的小女生让他神魂颠倒。

    每个煎熬的夜里，只要一想到尚芳剑正在那个男人的怀抱里，扭曲，呻吟……折磨便已开始。谭少宇痛苦得想自残。他也试图疏远尚芳剑，可他退一步，她就可以退十步。谭少宇无法忍受意气过后的虚空。他只能将自己对尚芳剑的喜爱在冰点与沸点之间无限折中。

    所幸的是，尚芳剑这个粗线条又没有主见的女生没有拒绝那种若即若离的喜欢。那段时间里，谭少宇依旧光鲜，依旧有女生给他写信，为他疯狂。他既有当婊子的快感，又有牌坊带来的体面。

    有那么几天，玩世不恭的谭少宇变得规规矩矩，放学就钻进司机的车，连篮球队的集训都不参加。

    他的爸爸从上海回来了。

    或许用“回来”二字并不贴切，谭家公馆更像是谭父落脚的宾馆或是一顶行军帐。

    谭少宇的家看起来豪华排场，谭父却是一年到头也住不上几周的。他的产业大多在华东，家也安置在上海。静安区最大的联排别墅里，住着他的原配夫人以及他的女儿。他能在百忙之中回东北来住，多半也是因为这里有他的独子谭少宇。至于谭少宇的妈妈，那位深宅里的二夫人，在这个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的家族里像只凄切的寒蝉，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谭父在的这几周，俨然是谭少宇的大考。他务必像个知书达理的少爷一样规规矩矩地伴在父亲左右。谭父对儿子的疼爱里透着严厉，他与儿子为数不多的对话里带着很强的考察目的，有时甚至不允许谭少宇的母亲旁听。谭少宇每次都得精心准备，就差没像三国里那个曹植一样七步成诗了。

    这一年，谭父对儿子的进步很满意。随后决定送谭少宇出国留学的计划提前一年，耶鲁大学的法学院，在美国本土是无出其右的。

    谭少宇不敢拂逆，但他不想去。他没什么明确的理由，国度，学校，环境，这些都是很理想的，唯一让他犹豫的是时间。这不是一个他想离开的时间。尚芳剑那张营养不良的脸在那一刻满满地占据了脑海。

    谭少宇对尚芳剑的喜欢愈发霸道。他要她陪吃饭，她就得乖乖地等在餐厅占好对角线的座位；他要她陪逛，她就得准时出现在街上。他们一先一后，总是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尚芳剑从未跟紧，也从不远离。有时候谭少宇暗暗地念咒：来吧尚芳剑，跟上来，跟我并着肩，我就做你男朋友。可她就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似乎她满足于二人的现状，至少不期待。

    我还是端着点儿吧我。谭少宇不无落寞地想。

    周末，谭少宇和尚芳剑再度约会图书馆，两个人照例坐在老位子上。中午一过，学生们大多选择在桌子上小憩一会儿，他们两个也不例外。

    就在谭少宇似睡非睡的时候，他感觉尚芳剑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座位。他偷偷瞄着她，目送她出了校门。校门外，从一台黑色的奥迪轿车里走下来一个中年男人。距离太远，模糊不清。谭少宇隐约看见男人把一个信封交给尚芳剑，她双手接过，毕恭毕敬。

    谭少宇从来就没怀疑过流言的真实性，可当这一幕真真切切地发生在眼前的时候，他身体里的妒恨开了锅。

    尚芳剑回到图书馆，悄无声息地从信封里抽出一沓钱和两张电影票。票是明天下午的，文化宫小影厅，美国战争片《珍珠港》。

    电影票本是周静宜委托司机带给尚芳剑的，她担心尚芳剑课业繁重，鼓励她出去走走，电影是个不错的调剂方式。周静宜给了她两张票，方便她带上自己的朋友。这部大名鼎鼎的电影她憧憬了很久，杂志海报无孔不入地轰炸着高三女生紧绷的神经，就连尚芳剑这种刻板的女生也暗自心动。

    除了谭少宇，她还能约谁呢？可是要怎么约才好呢？尚芳剑踌躇着，面带微笑，双颊绯红。一抬眼，发现谭少宇已经盯着自己多时了。

    她的表情变化在谭少宇眼里俨然成了卖弄风情的佐证——那个男的，他给了她钱，又约她看电影，这会儿尚芳剑捏着两张票，内心泛起甜蜜的涟漪，像个意乱情迷的少女——谭少宇怎么能受得了这个？“撕掉。”他的口气里有着毋庸置疑的冷漠。

    “什……什么？”尚芳剑没有听清。

    “我让你，把那两张电影票撕掉。”谭少宇的声音冷得就像带着冰碴的刀。

    “为什么？”“不为什么１尚芳剑沉默了。她恍惚想起，她得到他那么多的垂青和喜欢，也从来没问过为什么。

    “哦。”尚芳剑应了一声，没动，相反求助似的看着他，似乎在哀求他收回成命。

    “撕掉。”谭少宇说了最后一遍，威严不容侵犯。

    “能不能不撕？我……真的很想看这部……电影……”谭少宇用他不留余地的残忍目光做了最后的回答。

    谭少宇把电影票抢过来对折了撕开，丢进脚下的垃圾桶，心里这才舒服了一些。

    接下来的时间两个人照旧默不作声地自习，但谁心里都清楚，那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两个人的心事还在那只垃圾桶里。“喂，这道题，给讲讲吧？”谭少宇像以往一样漫不经心地扔过来一道物理题，试图缓解凝滞的气氛。尚芳剑仰起脸，没接他的本子，而是一鼓作气地对他说：“谭少宇，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言罢尚芳剑抓起书包，镇静地迈着步子出了图书馆。谭少宇在她身后苦笑，难得她这么主动一次，却是在发怒之后。

    尚芳剑去了教学楼后面的假山，停住不走了。

    “嘿，我说你带我来这儿干吗？”谭少宇还在笑嘻嘻地揶揄着，冷不防，他看见尚芳剑转过身，眼眉像柄剑一样立了起来。

    第一次，他看见一向怯懦的尚芳剑眼睛里带着不屑一顾的笑，把那个不可一世的谭少宇淹没得微乎其微。她说：“你凭什么？”这次轮到谭少宇听觉失聪了：“什……什么？”“我问你凭什么那么做？”尚芳剑说，“我不明白你跟两张电影票有什么深仇大恨！那是我喜欢的电影，我高考前没别的心愿，就想去看一看好莱坞的大片是个什么样子。为什么要撕掉？是谁赋予了你这样的权利？是谁规定你谭少宇可以把事情做得这么绝１谭少宇惊呆了，这些话，少说也有百十来个字，尚芳剑她居然一点都没结巴。

    她没结巴，但是他有点张口结舌了，“说得过于好听了吧……是看场电影那么简单吗？那就是一抄…哦，幽会，偷情……”谭少宇越说越来劲：“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张票是小影厅的吧？去小影厅看电影的都是些什么人？无非借着电影的幌子在黑暗里抠抠摸摸罢了！我以为你做‘那个’是家境所迫，是不得已而为之，可我见了你方才的表情，那个甜蜜，那个开心，我才明白，原来你一点都没觉得害臊！你天生就是做‘那个’的材料１尚芳剑垂下脸，头帘挡住了眼睛，缓缓地，她问谭少宇：“你说的‘那个’，是指什么？”“鸡！雏鸡１谭少宇字正腔圆。

    话音未落，尚芳剑一个嘴巴打在了他的脸上。谭少宇没躲没闪，半边脸火辣辣地疼。

    谭少宇觉得尚芳剑没哭，因为她无声无息。可他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她满脸都是泪，犹如雨下。

    “谭少宇，你断定我是做‘那个’的，为什么要接近我？就因为你好奇吗？就因为你想看看‘雏鸡’是怎么生活的？”这是谭少宇始料未及的。他觉得闹大了。

    尚芳剑转身就走，却被谭少宇拖住了手。

    “你去哪儿？”“我去捡回那两张票，我要和他去幽会，我喜欢和他坐在黑暗里抠抠摸摸。”尚芳剑回过头，猝不及防地，谭少宇看见她带着泪的微笑。

    “尚芳剑，你敢１谭少宇咆哮着，“你他妈敢１谭少宇失落透了，她是他发掘出来的珍宝，只有他才能欣赏她。他要把自己对尚芳剑的爱装裱成空前绝后的丹青。他想要尚芳剑明白，只有在他眼里，她才是独一无二的名著。她得心存感激地被他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