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师父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整个人都趴倒在桌上了,我连唤他数声,也未见他应答,没想竟是醉得如此厉害。
我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拿了件外衣盖在他身上,然后推开门走出。
那夜有满空的繁星,第一次我发现自己离苍穹是如此近,近得似乎只消一伸手,便可摘取那一空的星。
师父的话,我可以理解,因为我也是如此渴望着温暖的人。犹如扑火的飞蛾,即使明知火所带来的是毁灭,仍想为那死亡前的温暖而义无返顾。
我叹了口气,回身望着趴在桌上熟睡的师父,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
也许,当两个人可以寻找到彼此的共鸣时,原本疏远的距离便会迅速缩短了。
我不觉扬起嘴角,微微一笑。
当周围的一切变得平静而美好,人往往会不觉地放松而失了警觉,浑然未察暴风雨前也同样有着那样一片宁静,也会碧空万里。
那天的雨来得有些异常,伴随雨声的还有阵阵闷雷。
原本在这样的时节,这样的雨,这样的雷声并不足为奇的,可是,我却感到莫名的心慌与不安,整日都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早早的,我洗净了手足,躺在床上,却是辗转许久仍不见丝毫睡意。
我睁大眼睛,只觉越来越清醒,听着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我才知自己竟是有些心惊的。
后来终是按捺不住,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却在失神之际失手将茶碗打翻。
我望着那一地的碎片,怔怔出神。
直到朝恒推门入屋,我方从那份不安之中暂得了解脱。
忽一记惊雷,我周身不禁一颤,惊恐地扫视了一下四周,只觉手足冰冷。
朝恒觉察到我的害怕,走过来轻轻抱住我,柔声道:“锦瑟,有我在,不必害怕,一切有我。”
我听着窗外不时传来的闷雷声,喃喃道:“我不是害怕,只是有些不安。”
过了许久,他连哄带骗地将我重新安置到床上躺下,并细心地为我盖上了锦衾,抽身欲走。
我不禁一下拉住了他衣袖,闭着眼,轻声道:“陪我一会,这屋里太静了,仿佛什么都死了一般。”
我明显感到朝恒的手微颤了一下,但他只是迟疑了一下便坐在床沿上,以一种半玩笑半认真的口气,问道:“锦瑟,怕死么?”
我想了想,摇头,依旧不肯睁开眼,静静道:“我怕的是,身边的人死去。”
说这话时,我脑海中不禁浮现过几张熟悉的面容:母亲的,萧觺湦的,还有霁晴的。
不禁地,我眉头紧了紧。
朝恒伸手为我抚平紧蹙的眉头:“不准皱眉,锦瑟,你不该如此的。”
闻言,我不由一笑:“朝恒,那我该如何?”
“在阳光里开怀而笑,有着美丽的笑颜和幸福的表情,我一直都是这样希望着的。”朝恒闷闷道。
我慢慢睁开眼,第一次那样认真地看着他。
朝恒呵,从相识到如今都只是他不断地在对我好,我从未想过去为他做些事情,相反的,还在不断责备着他。可面对着这样的我,他仍是那么那么的好。
我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原来不止是我,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固执如牛,那样的坚持又岂是如此轻易能改变得了的?
我重新闭上眼,不再说话。
他亦是闭口不语。
那夜,我又是无眠,却佯装睡得安稳,所以朝恒何时离去,我很清楚。
我对着他的背影,心里极郑重地道了声“谢谢”。
窗外的雨却下得越来越急了。
下了一夜的雨,在天快亮时却倏然而止。
我起身推开窗,庭院里满是被昨夜那场暴雨击落的花瓣,因时辰还早,所以仍未被人践踏过,有些美,却令我觉得那样的美是不祥的,犹如我穿过的那件嫁衣。
我没有束发,披着一头青丝走入那份不祥之中,掬起一捧的落花,怔怔由着它们从掌中缤纷飞落,那份不祥愈发凝重起来。
突横刺地冲出一人,掩住我的嘴,一直将我拖带到一个无人的角落,然后那人便放开了我,定定地站在我的对面,一言不发。
我从恰才的惊慌中回过神,打量起来人,一身家仆的打扮,面容却是清秀而熟悉的。我不由失口喊出她的名字:“月晚意?!”
她微微颔首,紧抿的唇流露出一种分明的痛苦,似欲言,却又生生止住了。良久,才将一个昆仑奴面具放到我的手中。
我茫然地抬起头,身子紧紧贴在背后的那堵墙,直直盯着她的嘴,心里有个声音在拼命地呐喊着:“不要说,不要开口。”
她偏偏开口道:“七爷,有句话,要我定要带给锦瑟姑娘。”
“什么话?”我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开口问,可声音里已禁不住地在微微颤抖着。
此时她静切的眉目,还有那神态竟像极了他,她一字一顿道:“灯火阑珊,蓦然回首,定能相见。”半晌的沉默后,她才幽幽续下“来世”二字。
我不信地看着她,整个人就那样一下呆住了。她的嘴仍在一张一翕地动着,那不过是些无用的安慰的话,半句也不能打动我。
我有些无所适从地望向天空,天已渐亮。经那一日一夜的风雨,天空竟会变得如此澄明。我喃喃细语:“你分明答应过我,怎能如此轻易食言?随便叫人带着这样的一句话,要我如何信你?”
“锦瑟姑娘……”月晚意咬咬唇,担忧地看正着我,问道,“你没事吧?”
我的目光有一瞬的迟钝,随即轻轻一笑,问道:“是何时的事?”
“昨日夜间。七爷忽然病发,我们立即就去请了大夫,可已然回天无术。七爷念着锦瑟姑娘,我们本想瞒着你此事的,但七爷说,务必要告知姑娘此事,他还说,姑娘定不会让他失望的。七爷让我转告一句话给姑娘,这次又是他对你不起了。”月晚意神色凝重道。
我面无表情地握住手中那张昆仑奴面具,压着那想将它抛得远远的冲动,那是他还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我舍不得。可是,我不要他的那句对不起,我不要他那样虚无的承诺,我不要他貌似关怀实则却在狠狠重伤着我。我要的是,我只要,他活着。
如今,要我如何是好?
我所做的,不过是想为了他。可是他已然不在了,那要我怎么办?那么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呀?
我抬起眼,已然一脸的平静。
我淡淡地对月晚意道:“七爷的话,我心里有数,多谢你专程来告知。本该多留你一会的,可如今你处境颇为危险,趁着未被人发现,请速速离去。”
月晚意极不放心地盯着我,我则是一脸平静,目光坦然地与之对视。她叹了口气:“锦瑟姑娘,七爷那样的状况你早该心中有数了。请节哀,人死不能复生。”
“我省得。你也不必挂心我。今日一别,只怕来日无期。从今往后,我再不愿踏入那物是人非的地方。我送你出城。”我道,边言已然边径自打开后门出府。
她紧随在我身后,彼此无语。
我走上城头,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目送着月晚意的马车化为丝路上的一点,然后消失不见。却依旧那般纹丝不动地站在那,我的衣裙随风嫳屑。
从朝阳出云到夕霞满天,看着城中由人少增至人多,再渐入人静。我一直维持着同样的姿势站在那,却不知为何而站,还要站上多久。
不经意间,我俯视城下,竟是不由的一阵晕眩。
我想我是忘了该如何走下来。
我回望着那渐次亮起的满城灯火,心中难抑阵阵悲伤,手指更加紧紧地扣住那昆仑奴的面具。那个戴着面具的男子已然不在,我是如此深刻地知道着,他再也不会在那灯火阑珊处等我用微颤的手去揭下他面上的面具了。
我迎风而坐,坐在城垛上,脚晃悠悠地交替动着。
“你会跳下去么?”身后冷不防传来了这样一句。
我认出那是朝恒的声音,转过头茫然地看着他。
他面上看似极为平静,眼底却有一抹担忧泄露出他内心的那份恐慌。
我低下头看着城下,才恍然发觉自己竟是以如此危险的姿态站了一日。
我摇了摇头,却没有动的意思。
朝恒朝我走近一步,低沉着声音,道:“他的事,我都听说了。锦瑟,你要去找他么?你若是这样想的,我不会拦你。”
我盯着手上那昆仑奴的面具,道:“我站在这一整日,若要去的话,早就去了。我此刻还在这,不过是说明我不会往下跳。朝恒,我为何要死?他死了,难道我也该死么?”
朝恒用手抚摩着城垛的石砖,神情难辨,道:“我不知道。但是,锦瑟,你若是当真要跳,我定会同你一道。”
我听到他的话,不觉一笑,却笑得极为飘渺:“朝恒,你会舍得么?舍得这紧握在手的权利,舍得这唾手可及的万里江山?你舍不得的。朝恒,做你原先想做的吧。这次,我不会再阻止你了。”
朝恒长叹一声,略带着自嘲:“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锦瑟,有他在的玉门关攻打起匡朝来才会有所较量。如今他去了,匡朝便再无可与我匹敌的人了,我要攻入匡朝,不过是一个命令的功夫。你说得对,我舍不得就此功亏一篑。可是,我倒希望你能如从前那般阻我一阻,那样的话,起码我还知道锦瑟仍是在的,有心有情,而非一具空空的躯壳。你说,你不会跳下去,事实上你的心早已跌落,摔得七零八落了。”
“锦瑟呵!”朝恒顿了顿,看向我,神情复杂难言,“我并不想看你这样一副无欲无求,无喜无悲的模样,那比你失声痛哭来得更令我觉得难受。”
我定定看着他,那样的神色竟同月晚意离去时的神情有着几分相类,原来,那是在为我担忧。
哭么?
我何尝不想?
只怕泪早已在心中泛滥成灾了,可双眼却是干涩无泪的。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平静地看着他:“如此说来,我倒是该往下跳了?”
朝恒眼底的恐惧一点一点地扩张着,脸色瞬那惨白,说出口的话却越发冷冽越显平静。他紧了紧拳头,隐约可见青筋暴起,他说:“那么,在攻下玉门关后,将会有敦煌全城的百姓为你陪葬。”
末了,他的口气竟是一软:“只要你不死,他们才可得平安。”
那样有些低声下气夹杂着惊慌的话语让我无知无觉的心钝钝地一痛。
我极目远望向远方,淡然道:“我若真心寻死,你便是以全匡朝的人来相要挟,亦如何能拦得了我?我人都不在了,如何顾得那些人的死与生?朝恒,你糊涂了么?”
我回视着他,轻声复言:“放心,我不会自寻短见。我想了一天,会与你如此说话,只因我想得很开了。”
朝恒愕然地看我。
我坦然与他对视,道:“我并非无欲无求,只是,忽然发现,人生苦短,真心想去做的事并不多,况且是那样一个能维持多年不变的愿望更是难得。那便该趁着能实现的时候赶紧去实现,免得拖至最后,落个有心无力的下场,那才叫遗憾。朝恒,我拦你无非是出于私心。我本就是个自私的人,但这次,我想站在你的立场,为你想想。毕竟,你是我的夫君。”
他的眼眸越发乌亮,深邃得仿佛所有的温柔都凝聚在眼中,再也散不去,那样幸福的神情是我始料未及的。当那么多年的夙愿即将实现,竟能如此欣喜若狂的。
他朝我递过来一只手。
我迟疑了片刻,缓缓将自己的手伸出。
他迅速拉住我的手,紧紧地握住,惟恐我反悔一般,一下将我从城垛上带了下来。我只觉身子一轻,待缓过神来,已然被他稳稳接住。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欣喜的面容,静默许久,待到他平静下来。
我低眉将手中的昆仑奴面具握得更紧一些,低声道:“只是,恐怕我永远也做不到答应过你的事了。他,我永远也不想忘记了。那样的人,真是讨厌,直到最后都不肯放过我,不相忘温柔。”
朝恒目光一黯,闷闷道:“我也能如他那般待你。”
我轻笑起来,他仍是有那样一股不肯服输的少年心性。我道:“我知道。可是,我不想骗你。于我而言,他始终不同。他说我不适合说谎,那我便不骗你;他说我不会令他失望,我便会好好活下去,因我的性命是受他牵挂的。”
朝恒紧抿着唇,沉默良久,突然扬起眉,望定我,道:“这样已然足够,已然足够了……”
多年后,当我重新站在这个城头,望着千家灯火,已然不复当年的年轻。
朝恒将库车的国都迁至匡朝的那片土地上,他是个好国君,在他的治理下,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升平,繁华。
我曾又见过匡朝的圣上,那个他所敬重的皇兄。初见时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上,却也是再见时的阶下囚,最后沦落为被赐毒鸠的下场。
我明白国无二主的道理,所以朝恒不容他也是无可厚非的。
我站在门外亲眼看着他饮下毒鸠,本想问他,早知今日的话,可悔当日如此待姬羲衍。但终究未能开口,只得叹息一声,悄然离开。
解老、葛流云,还有月晚意在帝都破城的当日便已下落不明,我也曾让人暗中寻访过,终不得任何音信。
至于那个成王爷,他曾是朝恒的盟友,却在朝恒坐镇江山后不久于秃山自尽了。我无法去深究,那是畏罪,还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我无声地叹息,想想这些年来所认识的人,或死或走,如今已是寥寥无几,所有的恩怨已那般无声无息地消散去,我已不复当年那个叫锦瑟的小丫头了。
只是我依旧握着那昆仑奴面具,空空的面具后我寻不回那张昔日的容颜。
当看到长街尽头那灯火阑珊之处,我仍能清晰地感觉得到,他就站在那里。在我静静站上许久,仿佛还能与他那样遥遥相视,至此到死不相忘。
一件寒衣轻轻覆上身,我回眸朝身后的朝恒微微笑了笑,同他一道慢慢而行。
不经意间,又瞥见那一城的灯火,我不由停下脚步静静看着,不期然地想起了李义山的诗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
朝恒叫了我一声,然后牵起我的手,那样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下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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