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交给了他,她却教给他诗词与歌赋。”
裴珏突然发现了她语声中有了异样的温柔,眼波中也有了异样的光彩,正如每一个人回忆往日欢乐时的面容一样。
他心中一动,已经知道她这故事中所叙说的人物是谁,情不自禁地望了那两具互相拥抱着的尸身一眼,却发现她的目光,也在望着那里。
艾青悄然望了几眼,极快地回过头来,接着道:“这一对夫妻,在武林中是最幸福的一对,直到一天……一天晚上……”
裴珏心头一懔,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只听艾青长叹一声道:“那一天晚上,是多雨的黄梅天气,我听着窗外的雨声,不知怎地,心中竟似突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突然发觉自己终于说漏了嘴,凄然一笑,接着道:“那时我嫁给‘千手书生’萧仲忍已有七年,但这种不幸的预感,却是初次发生,我守在他身边,像是又回到童年。”还未到子夜,他远在西北边陲的一个朋友突然差人飞马赶来告急,说是发现了惊人的变故,希望他能即时赶去,我……唉,我本来也要跟他一起去的,但是他却对我说,怕我身子不舒服,要我留在家里。
不出一月,他就会回来的,因为武林中无论有什么纠纷,只要‘千手书生,一到,无不迎刃而解。“我心里害怕,一定要跟着他去,他笑我是孩子脾气。”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生怕自己会突然窒息,然后接着道:“还不到一个月,他果然回来了,虽然看起来比以前瘦削得多,但是精神却更好了,我心里很高兴,但是……不知怎地,自从那一天之后,我总是觉得有一种异常的气氛,笼罩在我四周。”
她语声渐渐沉重,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费了许多气力。
裴珏只觉她语气中也像是有了一种异常的气氛,使得他的心底泛起了一阵不可抗拒的寒冷。
他振了振衣襟,听她接着道:“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一年,我觉得一切事都似乎变了样子,但却又说不出原因来,这一年中,我和他甚至很少说话,以前读书、学剑的功课,也都停止了,因为他说他受了一点内伤,但是我却又看不出来。”一年过去,又到了黄梅天气,又到了一个雨丝连绵的晚上,我睡了,却在中夜惊醒,我发觉他笔直地坐在床边,似乎在望着窗子出神,我没有惊动他:只是悄俏张开眼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她语声由沉重而变得不可掩饰的惊恐、颤抖而悲切。她颤抖着道:“那一眼……那一眼所见到的景象,我永生也无法忘怀,我……我竟在那窗子上,看到了另一个,千手书生”萧仲忍的眼睛,在呆呆地凝注着我,我的一颗心立刻涌向窗贝,忍不住放口惊呼起来。“裴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几乎不忍再听下去。他全身上下的肌肤,却已冒出了一粒粒冷汗,悄俏抬眼望去,只见艾青的面容,已麻木得没有一丝情感。她就像是在叙说着另一件事一样,但语声却仍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我一声惊呼过后,窗外的人影立刻如飞掠走,我忍不住从床上跳了起来,想追出去,但是坐在我……我床侧的……的人,却突地反手点中了我的穴道,使我丝毫动弹不得!”
突地,油尽灯枯,火光熄灭小一瞬间,阴森的洞窟,便全被黑暗笼罩。
寒意更重了,黑暗中,仿佛有无数个鬼怪精灵,在作狂欢的乱舞。
都仿嫩是“千手书生”的影子。
裴珏不自觉地蜷曲了身躯,在这阴森黑暗的地方,听这种阴森黑暗的故事,本已足以令人悲哀惊栗,何况这故事中悲惨的主人,此刻正坐在他对面?他甚至看到她眼中的泪水,在黑暗中闪烁。
只听她接着道:“直到那时为止,我还不知道他兄弟的往事,我也不知道这……这坐在我……床边……曾经……和我……共同生活了一年的人,竟……竟不是‘千手书生’萧仲忍,而……而是他的……弟弟……萧伯贤。”
裴珏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黑暗中终于有了悲泣的声音。
她也不知哭了多久,方自颤声接着道:“那时……我木然僵卧在床,听着萧伯贤在我身边,说出了整个故事,他坠下悬崖后,竟然也没有死,在尝受了许多苦难之后,竟然也学得了一身绝技,竟回到人间来复仇。”
“但是……我……”
她悲嘶着道:“我却是无辜的呀,我又有什么罪孽,要受到这种非人可以忍受的侮辱与痛苦?”我听着他在身边,狞笑着告诉我:‘你是他心甘情愿地让给我的,因为他自觉对我不起,今天,我不过是让他来看你一眼,后会有期,你已是萧伯贤的妻子,你不但要跟我一年,你还要跟我一生。’“”呀……“她绝望地哀呼一声,这一声哀呼,仿佛是一根弯曲的针,刺入裴珏的神经,使得他全身都簌簌地发起抖来,牙齿也抖得咯咯作响。黑暗中那惨绝人寰的叙述仍在继续着:“你……你想想,我……陪着一个陌生人睡了一年,却……始终认为他是我丈夫……”我听着他的话,心里突地起了一种痛恨,一种无比强烈的痛恨,我恨他们兄弟两人,我发誓要练成更高深的武功,将他们兄弟两人一起杀死。
“就是这种仇恨支持着我,我那时才没有死在他面前。”自从那一天之后,萧伯贤竟一直没有解开我的穴道,他点了我身上气血相通的三处穴道,使得我虽能行走,却逃不开他的掌握。
“这样,竟…竟然又……过了一年,这一年里,我……忍受的侮辱与痛苦,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想象得出。”萧怕贤不停地在我身边侮辱着我,又不时在武林中做一些令人发指的恶行,使得‘千手书生’在江湖上成了一个忽善忽恶的怪物。“”这一年中,我又发现,他早已跟踪着我们,直到萧仲忍老了,他便有计划地来占有了我。
“萧仲忍回来的时候,见到了这情况,不忍伤我的心,只得悄俏避开了,他为了对弟弟的歉疚,却将虱牺牲了!我……我竟做了他们兄弟罪恶的牺牲者,我……更恨他们!”
裴珏暗叹一声,恍然了解了,她要自己做的第一件事,原来还有这样一个痛苦而复杂的原因。他轻轻动了一下身躯,寸发觉自己全身的衣衫,已全被冷汗湿透。
他轻轻一摸双颊,才发觉自己面上,早已布满了同情的泪痕。
此刻,他甚至在暗中感谢这黑暗的来临,因为他实在不忍再见到面前这被侮辱与损害了的女子的面容。
一阵沉默,终于又有了声音:“后来……萧伯贤渐渐疏忽了,我想尽方法,解开了穴道,愉了那本‘海天秘笈’,亡命一般逃了出来。”我不敢到深山中去,因为我怕他寻着我,我只有女扮男装,隐藏在人群里……所以我才会遇着你。
“我又将那‘海天秘笈’的封面拆下,做了两本假的,放在包袱里,同日夜夜地勤练武功。”但是,我终于被他找着了,那天晚上,我杀了‘北斗七煞’中的莫西,就被他捉住,他百般地对我嘲笑,以为……以为……唉,那时我以为他会杀了我,哪知他笑我,骂我之后,又跪在地上求我,求我不要离开他!
“他……他竟像疯了似的,一会儿将我紧紧捆起来,一会又解开了我,他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地守在我身边,十天十夜,竟没有合一合眼睛。”到后来,他终于疲倦了,我才逃了出来,但是他却像恶魔一样,总是能找着我,我亡命地逃,却总是逃不开他的阴影。“黑暗中发出一声无比沉重的叹息。、她长叹着道:“我终于厌倦了,而且我忽然发现,我纵然再练十年、百年,我的武功仍然无法胜过他们、”有一天,我遇到了‘金童玉女’夫妇两人,他们告诉我一个重大大的消息,说是发现了‘千手书生’的行迹,隐藏在黄山‘始信峰,的一处秘窟里,我才知道萧仲忍离开我后,原来是躲在这里。“他们夫妇两人,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们关心我,但是,他们也不能解决我的痛苦。”我考虑了许久,决定要到黄山来寻萧仲忍,于是我就将那订在一起的一本真的’海天秘笈‘,托他们交给你。“裴珏自积郁在心中之同情与悲哀的空隙中,透出一口长气,直到此刻为止,他才知道被孙氏父子抢去的两本”海天秘笈“,原来是假的,他也知道那本一直放在自己怀中的书册,竟是名震天下的武林秘笈。”冷月仙子“艾青接着道:“我交待了一切,便到了黄山,找到了这秘窟,那时萧仲忍却还没有回来,我在这里等着他,等了一天。”萧仲忍一入秘窟,便看见我木然站在他面前,他惊呼一声,连手中的匣子,都跌到了地上。
“我一把拉住他,望见了他,我才发觉我虽然恨他,却也是爱着他的,我哭着问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待我?”哪知他突然大笑了起来!原来……原来我又认错了,他……他竟然不是萧仲忍,而是萧伯贤。
“我惊怖地狂叫起来,就在这时萧仲忍终于回来了。”他们两人一起出现在我的眼前,互相凝视着,数十年来纠缠着的恩怨,使得他们两人的眼睛中都像是要冒出火来。
“然后,他们两人一起望着我,我不自觉地退缩了。一直追到冰冷的山壁上,萧伯贤突然说:‘这世界太挤了,你我两人之中,总有一人该退出去。’萧仲忍呆了许久,也沉声道:‘这世界的确大小了。’
“于是他们两人一起拔出剑来,唉……造化的弄人,有时的确大残酷了些,他们两人的神态、举止言语,竟然是那么相像,我看着他们两人动起手来,突然发觉我对这兄弟两人的关切,竟是一模一样!”这念头几乎使我发觉,但却是事实,残酷地逼着我,不容我逃避,我……我开始哀求他们,要他们不要动手了。
“我哭喊着,哀求着!但是他们却像根本没有听到,他们就在这狭窄的地道里,厮杀了一夜,他们的身上,都受了伤,流了血,唉……苍天竟又将他们两人的武功安排成一模一样。”
裴珏反手一抹额上汗珠,他若非自己亲眼目睹,否则他真不敢相信这凄惨而离奇的故事竟是真的。
外面,天似已黎明了,由那裂隙中射入的微光,使得他已能膝陇地看到艾青的身形。
但是他却不敢去看,他只是垂着头,听她接着说道:“后来,他们竞舍弃了剑法的比斗,而想出了这不死不休的比试方法,我更惊慌了,虽然我也知道,他们两人若是同时活在世上,那么悲剧是永远不会结束,困为……因为我……我爱着他们,他们也爱着我!”但是,我仍然不忍见到他们的死亡,我以这雪亮的钢针,一针一针地刺在自己身上,希望他们能为我痛苦而住手。“”但是他们却仍然像是没有看到!“语声顿处,余音袅袅。终于,四下变得死一般的静寂。裴珏木然僵坐着,思潮却似乎停止了转动。良久良久,只听她幽幽长叹一声,缓缓道:“悲剧,终于结束了!故事,也结束了!他们兄弟,终于解开了纠缠的恩怨情仇,而我呢?”
她突地轻笑了一声,笑声中掺揉着的那种对生命的讥嘲与悲切,使得这笑声听未有如暮春杜鹃的啼血。
她轻轻接着道:“我……我问你,我是否该继续活下去?我能继续活下去么?”
裴珏全身一颤,讷讷道:“你……你……你……”
艾青一叹截口道:“我要你为我做的第三件事,便是等我死后,你再将我们三人的尸身,葬在一起。”
积压在裴珏心中的悲哀,此刻突地一起翻涌而起。
他悲哀地大喝道:“你不能死!”、艾青凄然一笑道:“难道你忘了你方才曾经答应我的话么?何况……以你的力量,你又怎能阻止我?”
裴珏怔了半晌,两滴泪珠夺眶而出,眼前这膝陇的情影,变得更加模糊,他悲泣着道:“但是……但是……”
艾青叹道:“但是我现在还不会死,我要以我仅存的一点力量,为你做一些事,三天……三天之后,谁也不能阻止我……去死,三天……”
她喃喃地低语着,又自转过身去,望向那一双靠合着的人影!唉,命运!命运对她的确太残酷了些,竟使她对生命已一无依恋!
裴珏木然愣了半晌,心中暗道:“三天……三天后,我无论如何,也得阻止她自己来伤害自己的性命!纵然我要违背我的誓言,纵然我要被天打雷击,但是我也要救她一命,我还要帮助她,让她去寻找另一种生命的意义!”
心念方转,突见艾青长身而起,她朦胧的身形微微一摇,一双纤掌,便已闪电般击在裴珏身上。
裴珏只觉耳畔嗡然一响,一道炽热的火焰,已穿入他心里。
然后火焰渐渐扩散,由他的心,遍身到肩、臂、股、腔……
终于,他的四肢百骸,都像是已经燃烧起来。
他晕迷而无助地任凭这火焰燃烧着,一种似是撕裂般的痛苦,使得他不能忍受地发出呻吟之声。
痛苦继续着,仿佛千百年那般漫长。
然后,火焰突地熄灭,他四肢瘫散地伸张在四边,只觉有一个温凉的躯体,紧依在他怀中。
痛苦过后,竟是一阵无法形容的舒适,他心中思潮突然乱了,所有一切他从未敢想的淫恶念头,竟一起在他心中涌起。
他艰苦地克制着,然后,又是一阵火焰般的燃烧!
又是千百年的漫长的痛昔!
他呻吟着,翻滚着,突地,一阵平静像闪电般到来,他疲倦地倒卧着,半晌,他突然觉得饥渴——不可忍受的饥渴,他甚至宁愿以自己的生死去换取一杯清水或是一些食物。
虚空……他觉得自己像是已要被风吹了起来,所有的精力与血肉,都像是已随着汗珠流出。
痛苦、舒适、心魔、欲念、虚空……像是永无休止似的,不断地交替着,他脑海中模模糊糊地有一个思想:“三天……三天……”
但他却已忘了什么是“三天”,他像是已经历了千百年!
忽然,一切都停止了。
他急剧地喘息着:良久良久……忽然,他记起“三天”,他记起了“三天”的含意,他大喝一声,跃了起未。
洞窟中的光线仍是朦胧的,就像是任何事都未曾发生过一样,但是……“冷月仙子”艾青呢?
他心头一懔,呼道:“艾……夫人,艾青,你……”
只听一声接着一声的回响,自秘道中传来,但四下却寂无回应。
他木立当地,心乱如麻,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
回声寂绝。
他突地听到一声微弱的声响,发自地上。
“珏儿…···”他心头一惊,忽地俯下身去,膝陇的光线中,艾青柔软地卧在地上,那明亮的目光,此刻已完全消失,那乌黑的发丝,此刻竟也变得灰白。
他惊惶而迷乱地扶起了她,惊惶而迷乱地暗中思忖:“难道……难道我已晕迷了许多年?她……她竟然已经老了……呀,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柔软而无力地倚在他怀中的艾青,突又发出一丝声音,也不知是微笑抑或是叹息,呻吟……
只听她轻轻道:“三天……已经过了!”
裴珏大骇道:“三天,才只三天,你……你为什么老了?”
艾青呻吟着道:“你埋葬了我们,便可以走了。”
裴珏大喊着道:“埋葬……我为什么要埋葬你?你……还是沿着的,你还要活下去!永远活下去。”
他喊声是那么嘹亮,但艾青却似根本听不到了!
她只是自语着道:“我全身的气力、精血,已经完全给了你,你……你要好好的做人,好好的做人……我能够帮助你……我高兴的……”
话声未了,突地中断了。
裴珏满面泪痕,悲嘶着道:“你……你……”他终于伏在她身上,放声痛哭了起来!他知道,深深地知道,她已死了!
从她临死前的言语,他知道她已将她一身的功力,以一种奇妙的方法,全部给了自己,而且因气血枯竭而死了。
他只觉此刻倒在他怀中的躯休,是这么轻,轻得几乎接近虚空,然而,此刻压在他心头的负担,却是沉重的。
无比的恩情,无比的感激,无比的悲哀,无比的痛苦……伍得他的心房都似已停止了跳动。
但是,死亡,却是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挽回的!
悲剧,终结了!
秘道中的足声,一声接着一声,向外走去,足音是孤单而凄清的,裴珏的心情,也是孤单而凄清的!
他轻轻地将那三具尸体,并排放在一起,他发誓要以一个无比隆重的葬礼,使他们能够安息。
此刻,他立在地道的尽头,仍不禁依恋地回过头去,向那阴森黝黯的洞窗,投以最后之一瞥。
他知道,他根本看不到她,他永远再也无法看到她那明亮的眼波,但是,他却深信,他若是以自己的心去看,那么她随时都会呈现在自己眼前的!
地道上有强光射下,他喃喃着道:“现在是白天了!”
他虽然已有三天三夜未进水米,但他却丝毫不觉饥渴疲倦。他不知道是悲哀伤害了他的食欲,抑或是奇迹造成的力量;他只是俏然合上眼帘,奋力一跃-‘他发觉自己竟似燕子似的飘了上去!峰巅,仍然氖氢着终年不散的云雾,“冷谷双木”盘膝对坐在小石上,裴珏一掠而出,目光一扫,只见这兄弟两人身形似已僵木,须发之上,沾满了水珠,他心中不禁为之大骇:“难道他们也……”
哪知他心念方转,“冷谷双木”却已张开眼来,兄弟二人,对望一眼,冷枯木缓缓道:“你的事办完了么?”
裴珏长叹一声,点了点头。冷寒竹道:“走吧!”
兄弟两人,齐地一振衣衫,长身而起,当直向山下走去,竟似裴珏在下面只不过耽了三两个时辰而已,既不惊奇,亦不询问。
裴珏怔了一怔,快步跟随而去,讷讷道:“我们不要翻山而行了么?”
冷寒竹头也不回,缓缓道:“三日三夜未进饮食,哪里还有翻山的七钉”裴珏暗叹一声,知道这兄弟两人,面上虽似漠不关心,其实却不知如何地在关心自己!
他兄弟两人这三日三夜中,竟一直守在那里,寸步未离。
山路仍是崎岖的,但在裴珏眼中,却似已变得极为平坦,只见他满心紊乱,根本没有注意到自身的变化,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冷谷双木”的身后。“冷谷双木”又自对望一眼,心中大是惊奇,默然走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回转身去,呆呆地凝注着裴珏的脚步。
于是他们面上的惊奇之色更明显了。
冷寒竹目光一转,突地扬手一掌,向裴珏拍去。
裴珏暮然一惊,不等他思路运转,仅在微一提气之间,他身形使已后退三尺。冷枯木目光一亮,道:“果然是了!”
裴珏心中大是茫然,诧声道:“什么事?”
冷寒竹面沉如冰,道:“冷月仙子艾青,可是已经死了?”
裴珏默然垂首,长叹道:“千手书生和冷月仙子俱已仙去。”
“冷谷双木”面上各各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裴珏心中仍是茫然不解,只听冷寒竹叹道:“武林中早有传言,佛道两家之中,俱有一种神奇的武功,能在三日之内,打通一人的生死玄关,化腐朽为神奇,想不到你竟有如此奇遇,只是……冷月仙子乃是为你而死,你可知道么?”
裴珏强忍着心中的悲哀,垂首说出了自己的遭遇。“冷谷双木”面容微变,终于各自长叹一声,直到此刻为止,这兄弟两人,方才在第三者面前发出叹息,却不知他心中是在为裴珏的奇遇而庆幸,抑或是为“冷月仙子”的命运而悲哀。
三条人影,有如流星飞坠般掠下黄山,裴珏的步履,竟能与这两个久已成名的武林高手并驾齐驱,这一来固是因为冷氏兄弟两人困于饥渴,体力锐减,再者自然便是因为那薄命的一代红颜,在临死前造成的奇迹。
宇宙之间,本有许多不可思议之事,尤其在武林之中,这种不可思议之事更多。就连裴珏自己,都几乎不能相信这奇迹竟是真的,若不是他心中仍存着这深迭的悲哀与感激,只怕他真得兴奋得雀跃而起。
这正如久盲之人突获光明,久贫之人突获财富,久渴之人突获甘霖;他竟在这崎岖曲折的人生之路上,骤然跨进一步,使得他的生命立刻为之改观,仅仅是三日短暂的时光,他竟已超过了一个常人几乎一生都无法超迈的阶层。
“但是,我答应你,你所忍受的一切痛苦,都将会得到十倍的报偿……”
刹那间,这温柔而悲哀的语声,似乎又在他耳畔响起,正如一个离家的游子,突然想起了故乡的乡音,但乡音犹可重闻,这温柔的语声呢?
“冷谷双木”尽量掩饰着心中的喜悦,但喜悦仍悄悄地从他们的目光中溜了出来,因为他们确信裴珏是值得有这种奇遇的。
冷寒竹侧目望了望裴珏的神色,知道这善良的少年仍然沉浸于悲哀之中,他不愿大多悲痛伤害这少年的心——因为他自己的心便是曾经被悲哀伤害了的——他微一沉吟,缓缓道:“裴珏,你想那班厌物此刻是否还在山下?”
裴珏神思不属,茫然应道:“我们上山已有四天,只怕他们早已走了!”
冷寒竹突地一笑道:“我倒希望他们未走,有这些人陪着我们,旅途中当真少了许多寂寞。”
裴珏心中一动,“寂寞”这两个字,竟会出自冷酷的“冷谷双木”口中,实在是一件令人惊异的事。
他抬起头,又看到了他们面上的笑容,于是他本已寒透的心里,便不禁升起一阵温暖,暗暗忖道:“呀,‘冷谷双木’竟然变了!”
于是他面上便也不禁泛起一丝笑容,直到山下:走到山下,已有一阵阵嘈乱之声随风飘来,这三人不禁大为奇怪。掠到一方山石之上极目下望,只见山脚前人头蜂涌,笑语喧哗,似乎比他们上山时还要热闹,一阵阵酒肉的香气,随着笑语之声飘起。
三人目光互一交错,突觉饥肠辘辘,难以忍耐,不约而同地飞奔下山去,但到了山脚,“冷谷双木”的脚步便突然和缓,面上的笑容,也早已收敛,裴珏目光转动,不禁暗叹一声,忖道:“他兄弟两人,为什么对世人总要如此冷酷呢?”
阳光普照,大地上洋溢着一种新生的朝气,裴珏一挺胸膛,大步而行,他身形方现,山前立刻暴起一阵异样的欢呼:“裴大先生!”
这震耳的呼声,竞是由数百个武林豪士口中一起喊出,裴珏怔了一怔,他实在想不到自己在江湖中竟有这种力量——他永远是谦恭的。他竟不知道世上唯有谦恭,才能得到人们的欢呼;而骄傲自大所能得到的,却只有不屑与辱骂。
围绕着的人群,立刻骚动了起来,人群中却有二人,对面而坐,寂然不动,一人身躯高大,满身红衣,自然是那粗豪的莽汉“鸡冠”包晓天,另一人身形枯瘦,双目深陷,正是他的对头,“黑驴追凤”贾斌!
呼声仍在继续着,裴珏微带惶恐,走入了人群,“飞灵堡”的管二先生,“浪莽山庄”的于平齐地迎了上去,两人各以不同的希冀神色,小心翼翼地探问:“胜负分出了么?”
裴珏微微一笑,道:“不曾。”
他心中虽有悲哀,但他却不愿让别人也来负担他的悲哀的痛苦——悲哀,永远只适于独自咀嚼的。
他只是微笑道:“我原本以为各位已是走了,却不想各位竟有如此耐心。”
“管二爷”精神一振,他似乎算得“裴大先生”竟与自己谈笑得这般亲切,的确是一件光荣的事,他却不知道热爱着人类的裴珏也是多么愿意与人平等相交,只是在以往那一段日子里,别人都不愿与他平等相交而已!
于平回首望了那木然端坐着“鸡冠”包晓天一眼,讷讷道:“小的们本也要走了,只是……只是那位贾镖头却说三位一定会由原路下山的,是以小人等在这里。”
他卑微地自称“小的”,裴珏心中却不禁暗暗叹息:“为什么许多人都这般奇怪,他们不是要压在别人的头上,便是情愿被蹂在脚下,难道他不知道人类生来本该是平等的么?”他却不知道他自己那神奇的“一步”、的确跨得太大了些。
他顺着手指的方向,走到“黑驴追风”贾斌面前,微微一笑,方待说话,哪知“鸡冠”包晓天突地扬臂大喝道:“拿酒来,拿酒为——老子痛痛快快地竭上几碗,便要和阎王老爷去打交道了!”
裴珏双眉一皱,暗道:“怎地又是一个要死的人?”他转身走向“鸡冠”包晓大,和悦地含笑说道:“朋友心中有何化解不开之事,要如此一一一”“鸡冠”包晓天双目一张,大声道:“我心里有什么化解不开之事?我心里快活得很,只是与这姓贾的赌输了,是以非死不可!嘿嘿,和阎王老爷打打交道,想来也蛮有味的。”
他说得虽然响响当当,其实心里又何尝不对死亡有着畏惧,就连他平日那种得意的笑声,此刻都变得十分勉强。
裴珏怔了一怔,道:“又是打赌,为什么赌的?”
“鸡冠”包晓天道:“姓贾的说你们一定会从原路下山,我等了两天,你们却连影子也看不见,言来语去,我们就打起赌来,他说你们五日之内,必定会来,我问他赌什么,他说‘赌脑袋’!好,赌脑袋就赌脑袋,嘿嘿……脑袋掉了,也不过只是碗大的一个窟窿而已,有什么了不起?嘿嘿……拿酒来,拿酒来!”
他言语粗直,正是草莽豪雄的本色,裴珏忖道:“此人倒是条汉子!”心下已动了怜惜之意。只见那“管二爷”凑了过来,带着笑道:“若不是他两人又在打赌,这四下的好汉们只怕早已走了!唉……贾镖头当真有未卜先知之能,起先连我都无法相信。”
裴珏一笑,转向“黑驴追风”贾斌,只见此人虽是干枯瘦小,其貌不扬,但双目炯炯有光,此刻含笑站了起来,裴珏当头一揖,他也连忙还礼。裴珏道:“阁下想必就是贾镖头了,在下裴珏,昔日本在‘飞龙镖局’长大,却未曾见到贾镖头,实是遗憾得很。”
贾斌抱拳道:“兄弟一直在江南分局,公子自然见不到了。”
四下众豪,大多不知“裴大先生”与“飞龙镖局”有着渊源,此刻不觉俱都大奇,听裴珏道:“檀老镖头,在下一直以父执相称,阁下自然也是小可的前辈!”
“裴大先生”言语竟是如此谦恭,众豪又不禁大奇。贾斌更是连称“不敢”。裴珏长叹一声道,“小可平日无权干预阁下之事,但小可总认为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只望阁下能看在小可的薄面,将那赌注一笑置之,小可当真感激不尽。”
群豪不禁又是一阵私语、喝彩。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裴大先生”竟会为着此事向别人如此谦前诚恳地请求。“鸡冠”包晓天更是目瞪口呆,心中惭愧,深愧方才自己竟对他言语那般无礼!
“黑驴追风”贾斌目光闪,动,心中似也深受感动。沉吟良久,突地大笑几声,走到“鸡冠”包晓天面前,笑道:“你难道真的要去死么?”
“鸡冠”包晓天于咳一声,道:“自然。”
“黑驴追风”贾斌哈哈笑道:“你若真的要去死,那么你算得是个呆子,你可知道,我虽与你打赌,其实心里也毫无把握,早已准备好了,输了之后,便一走了之,反正你也迫不上我——哈哈,方才我见到裴公子下山之际,几乎喜欢得跳了起来。”
“鸡冠”包晓天呆呆地望着他,突地大声道:“好好,你既然老实不客气他说出来,我也只好老实不客气地不死了,莫要死了之后,还被你骂做呆子。”
他口中虽然强硬,目光中却满是感激之意,这个他所痛恨的人,此刻的这番言语,不但保住了他的性命,也保全丁他的颜面一尤其是后者,更令这粗豪的莽汉永远感激在心里。
裴珏暗叹一声,此刻他更确倌,人间毕竟是充满了人情与温暖,他不禁又在暗中希冀,“神手”战飞的赌约,也能像此刻一样地轻轻化解。
但是,他却不知道,身份的不同,地位的悬殊,已使得这两件赌约之间有了不可攀越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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