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降,我还曾与她秉烛夜谈,觉此女颇有见识,却非心机深沉之人,想她既是王室血统,又在子民中声望不俗,倒不失为一个好人选。”
“女子――”我皱起眉头,“牝鸡之晨,惟家之索?――”
“皇兄迂腐了,”她笑起来,“君王以仁德服人,何用拘泥于男女?蒂丽阿热也是女王,高昌不是一样安乐繁荣?”
君王以仁德服人,何用拘泥于男女――我凝视她――你果真这样想么?如此说来,若我朝之主为女子,你也是赞同的了?一瞬间我竟也不确定起来,“朕――想想。”
玄鹤――
一卷唐诗正看得津津有味,小弦帘下禀告,说是高昌使节前来拜见。
高昌使节到京三日,昨日觐见了皇兄,明日就应是赐宴,如何又跑到我府上来?莫非蒂丽阿热女王带了话给我?还是――又要我向小谢的“令叔”代为问候?
一丝促狭笑意飞上嘴角,我放下诗卷,“请他偏厅相见。”
接见外族使节,自然要留意仪表,我特地换了件银湘绫子绣吊钟海棠的衣裳,这才出来。
“臣木拉提拜见倾国公主殿下,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高昌使臣以右掌扶左胸,躬身行了个高昌礼节,他面白鼻高黄发蓝眸,却说得一口地道的中土话,双手捧着一只锦盒,内中两只琉璃仙鹤流光溢彩栩栩如生,“这是敝国女王的一点心意,敬请公主收下。”
“免礼,”我示意小令将礼物接过去收好,做个手势请木拉提入座,“使节昨日觐见了圣上?”
“正是,”他欠一欠身,“微臣正为此事而来。”
哦?何事要求到我头上呢?我不动声色,“请讲。”
“微臣此次来京,一是为了得见天颜,二也是商讨关税细节。当日公主曾与女王缔下文书,内中明示贵朝将免去敝国三年关税。”
我点点头,“正是。”
“但――”木拉提?面有难色,“――昨日与圣上提及此事,圣上却说此文书有失公允,要两国臣子再议,直到合了规矩才可施行。”
公允?就算高昌有取巧之嫌,也是雪中送炭,还要和人家讲什么公允?皇兄难道要抵赖么?泱泱大国,若在这几十万贯上失了诚信,说出去岂不让天下耻笑?却也怪我,回国后将文书上交便了事,没有详细与他解释。
“使节无须担心,圣上不过是喜欢事情清楚,”我安慰木拉提,“我自会与他说明,你只管在驿馆静候。”
“多谢公主!”木拉提如释重负,感激地站起行礼,这才告辞离去。
“皇兄见过高昌使节了?”御书房内我们闲坐对奕,拈着一枚白子,我开了口,“说来文书也缔结三月有余――”
“你既说起,”他“啪”地落下一枚黑子,“朕倒要问了,你素来聪敏过人,怎会签下这般吃亏的文书?”
“吃亏?”我惊讶于他的用词,“因了高昌借粮,我们才最终取胜,又何来吃亏一说?”
“你可知道高昌一年要缴纳我朝多少关税?这般大事,你如何应与朕知会一声。前日被那使节当着人前提起,还亮出盖着朕玺印的文书来,倒叫朕穷于应付好不被动,”他面有不豫。
“彼时战况吃紧粮秣不继,我情急之下想到向高昌求助,况皇兄曾以玺印授我,命我可相机变宜,玄鹤这才大胆缔结此约。后将文书交于皇兄,又忘了细细禀报。僭越在先,疏忽在后,都是玄鹤的错,还请皇兄恕罪,”我住了手,起身跪下。
“......”他沉默,“起来,朕也不是要治你的罪,只是这份文书实在有欠妥当,折减了关税不说,若被于阗、龟兹、拂林那些西域之国知晓,也请以同等对待,朕又该如何处置?”
“皇兄,”我站起,劝说道,“于情,这是报答高昌助我一臂之力,于利,一个北国,难道不值几十万贯?再说免了关税,高昌的货品必会源源不断地流入我国,也是好事。依臣妹之见,莫如早早施行,免得叫高昌人笑话我们没有信用。”
“方寸小国,何足为惧!”他嗤之以鼻。
我心一凉,盯着他,“难道皇兄要毁诺么?”
“朕何尝许诺?”他又拿起一枚黑子,目光只在棋盘上逡巡,“既无许诺,又何来毁诺?”
“不可!”我上前,双手按在棋盘上,“虽说不是皇兄亲口许诺,但以我朝威仪,怎可矢口否认推得一干二净?叫我朝背上失信的恶名,皇兄舍得,我却舍不得!”
“朕――若执意如此呢?”他抬起眼,看着我。
凉意直透到心底来,我慢慢移开手,“皇兄心疼那几十万贯?那就请皇兄减去我三年俸禄,积年所赐金帛尽可收回,这下足够抵上亏空了吧?”
“你――”他手底一用力,棋盘哐地倾倒下来,黑白子哗啦啦撒了满地,“――要挟朕?”
“玄鹤不敢,”我静静地与他相视,“只是我绝不做背信弃义之人。”
“你!”他指着我,气得脸色发白,忽然转过身去,大喝一声,“来人,送公主回府!”
这些日子来,皇兄不见我,我也不见他。
我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坚持,甚至不惜激怒皇兄――也许是年纪越长越执拗了,也许,只因那个与子偕老的诺言没有来得及实现,余生便要对其他的诺言苦苦执著。
“公主,公主!”小令跑了进来,反身扣上房门。
“怎么了?”我见她神色慌张,放下手中绣绷。
“今天是十五,”小令跑得气喘吁吁,“奴婢想去万寿寺替公主上香,可一出门就被拦了回来,说是万岁有命,公主病中静养,无论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偷偷跑到后园角门,竟也有人把守着,那些守卫奴婢都没见过,服色上似是禁军。”
禁军?我一震,仔细回想――这些日子,除了宫里头的贞妃、潋滟,我这府中竟没来过旁人。我只当小谢他们军务繁忙,况且心里头堵着气,也顾不上想这些,没料想――这算什么?软禁?若真是软禁,所为何事?所指何人?小谢――我心头一紧,难道他们也――
心头想得一片烦乱,既是难猜,索性不猜了。
等翌日贞妃又来,我直截了当将话挑明,“小谢他们人在何处?”
她没想到我有此一问,当即呆住,回过神来,别开眼不敢看我,“公主――”
“我要知道,”我的目光似要穿透她。
“万岁有旨,”她面带犹豫,终还是说了出来,“拂林贡马,性野暴烈,非英雄不能驯服。遂命谢王廖甄四卿暂居宝林苑,与朕同驯野马,以为太平之娱也。”
我明白了――是因为我。
在他心中,我为虎首,而四将为利爪,若成一体,则如猛虎下山势不可挡,莫如早早分离而处之。
“叶贞,”短短一瞬我已打定主意,“我要见他。”
“这――”贞妃明白这个‘他’是谁,神色十分为难,“公主,万岁正在气头上,还是――”
我打断她,“只管去说。”
贞妃见我如此坚决,只得点了点头。
很快地,她带回了口谕,“万岁说,公主尚在病中,宜安心静养,病愈定会得见。”
病愈――只怕等到那一天,就太晚了!我伸手拔下发上白玉钗,“拿这个给他,告诉他,若不想我死,就见我。”
“公主――”贞妃急得直摆手,“两兄妹的,这又是何苦!万岁气消了,定会见您,您――”
“我意已决,”我转过身去,“你回去吧,此后也不必来了。”
片刻沉默,这才听得她窸窸簌簌一路去了。我忽然没了力气,扯着幔帐慢慢坐下来。小几上,那连环络子还未打完,半个盘花寂寞地躺着,线尾绕转回来,象是谁人心头的一滴泪。
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一次宫女打络子,因是花样繁复,眼一错线头便乱成了团,如何努力也拆解不开。娘亲看到,只取了剪刀,抽出根丝线一剪,那错乱一团登时分开来――“与其都是错,莫如舍一个,”娘亲淡淡说出的这句话,此刻,又在我脑中回响不绝。
都是错――既然都是错,便就,舍了这一个吧。
玄麟――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微雨相思笛?
她还是来了。
青玉色的裙脚折褶如潮,走动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转出一抹抹隐在褶子里头的霜红,殷殷如血。远远看去,就如同踏着翻卷血浪而来,步步惊心。
苍凉的美,美得叫人悲伤。
不敢不见。她是外柔内刚的性子,言出必行,如若我执意不见,她真的会――不能冒这个险。可――也不敢见。一开口,就是带刺的火焰扑出来肆虐,扎了她,又回来灼着自己。
她的身影穿过夜色迤逦而来,刹那间天地翻转时光逆流――我又成为那个年少的太子,而她是黑发覆额的公主妹妹,欢欣雀跃地向我跑来,“哥哥,哥哥”的呼唤声如阳光的碎片洒了一地。
爱她吗?我再一次问着自己――如若爱,缘何伤害?
不爱吗?――如若不爱,缘何心哀?
她上了船来,慢慢地,画舫驶了出去。我们就这样对坐而饮,相视无语。那不过是一双眼睛到另一双眼睛的距离,中间却仿佛隔开了千山万里。
同居深宫里,亲密无嫌隙――从何时起,我们开始了争吵?她开始任性,而我开始猜疑?鹤儿,难道生为龙子凤孙,就只能往邪恶里去?
我在乎的,真的只是江山帝位么?也许,我只是惧怕那种把握不住的感觉,我害怕的,是失去――失去人心,失去威严,失去江山,失去――她。
“放了他们吧,”她终于开口。
我想的是你,而你竟只想着他们?他们对于你就这样重要?值得你用死来威胁你的兄弟?“不!”我撂下酒杯,断然拒绝。
“哥哥――”这个久违的称呼让我心头一颤,“真也好,假也好,如若有错,只在我身上,只该由我承担,他们是无辜的。”
“无辜?”心中刚一点春风,转瞬又结成寒冰,我不禁冷笑起来,“他们若是无辜,那便是你有罪了?”
“上既加罪,下岂可辞?”她眉间,淡然中泛出一丝无奈,“哥哥,你看那鱼儿,再硕大再活泼,也只能在这水中兜转浮沉,玄鹤又何尝不是你天子池里的一尾困鱼?”
“困鱼?你以自己为困鱼,人却以你为蛟龙!”
“我是龙?若我是龙,如何有错乱过往今日际遇?”她看着我,目光中没有怨气,只有悲哀,“哥哥,你可以骗我,误我,禁我,杀我,却不可疑我――”
她站起身来,握着绿玉斗走到船头,将斗中酒尽倾入太央池,手指天穹,昂然道,“苍天在上,我赵玄鹤半生虚度,错也错过,悔也悔则,对不起的,却只有塞戈一个。余者,我上不负列祖列宗,下不欺子民苍生,便就是父皇娘亲再世,当着他们,我也说得一句无愧于心!若皇兄恩准,我愿就此隐于山水间,不问红尘事,此心皎皎,日月可鉴,如若有违,誓如此斗!”说着一松手,绿玉斗直坠下去,沉入水底,荡出一圈圈涟漪。
我未想到她竟有此举动,一时默然,心生犹豫。
她静静地望着我,神色厌厌,“哥哥――我倦了,真的,我再也没有力气了。你不是怀疑我?那好,只要你点一点头,我就从这里跳下去。从此,世上再没有倾国公主,也再没有赵玄鹤。你可以安心了,而天下也清净了。”
“不!”我脱口惊呼,冲上前死死拉住她,“不要――”
“放我走吧,”她并未挣脱,嘴角泛起一点寂寥笑容,“哥哥,我从未求过你。这次,我求你,放我走吧。否则我们只会活得越来越伤心,越来越艰难,我不想看到自己不愿看到的,我也不想面对自己不愿面对的,哥哥,难道你不是一样吗?那么,就让我走吧。”
放你走?你知道吗,我心中一角会随你一同远去――天缺犹可补,心缺谁人医!
“哥哥,你不必再担心了,”她低低的声音,雨夜中听来如此冰凉,“过了今夜,再无人可借用公主的名望,也再无人可打着公主的旗号,因为――她已经死了,病死了。”
假死?我明白过来――你要抛弃这身份去获得新生,要挣脱这羁绊去追寻安宁,要离开我,独自走去另一番崭新天地?
“哥哥,放过我,”她深深凝视我,“――也放过你自己。”
那渴求的目光如同一把大锤,重重敲击在我的心房,抓住她衣袖的手一点点滑落,“走!”我倏地背转身,声音嘶哑。
你不是鱼,你也不是龙,你是鹤,不该生活在这污秽人世的高洁仙鹤,那么,就飞去属于你的地方吧,我终将堕下十八层地狱,而你――则永居那澄清无瑕的玉宇。
显德七年六月,主病。有飞鸟云集主家捣衣石上,是夕薨,年二十二。无子。帝幸其第临奠,哭之甚哀,辍朝五日。赐谥端明。加前后部羽葆、鼓吹、大路、麾幢、虎贲、甲卒、班剑百人,以军礼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