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艰难。
他心内波澜,脸上安然,毕竟脸是给人家看的,心是给自己听的。
苏韧入城,自然不好独占锋头。他与倪彪本有约定,大军可以暂且不动,而副将周千户同行。
他骑在马上,与周千户并头。但见城内房屋损毁,草木焦黄,有伤者横卧道路。
因天气炎热,城内隐隐弥漫着一股石灰与腐肉掺杂的怪味。
周千户一手持缰,一手持帕掩住鼻子。苏韧眉毛微挑,没有开口。
那风烛残年的老县丞受了委托,前来叩首,他说明原委,并送上钱塘帮在城内众人名单。既然决意开城,城内留下民变者,均放下了武器,黑压压一片人,都坐在狗肉馆内。
苏韧眼光一扫,见名单上头有游贞美的名字。按朝廷惯例,他应将这几百人移交城外倪彪军营看管,再请示朝廷如何发落。可游贞美这女子不寻常……
苏韧留了个心,告诉道:“游贞美是个女流,囚她在军中,恐怕轻薄子背着倪领军,惹出祸来,殃及我等,请于邱氏来看管她为好。”
周千户点头:“妙极。大人想得周全。”
苏韧谦和道:“百密难免一疏,幸有周兄帮衬。”
老县丞大略讲了自己所知城内之事,擦把鼻涕,问:“大人,老朽算罪人么?”
周千户抢着笑道:“你老回家安度晚年罢。吝大岁数,阎王爷都不点你,我们更不敢找你。”
老县丞禀明:县内虽经大火,但库内银两尚存。苏韧点头,即刻命江齐前去清点。
老县丞颤巍巍道:“这狗肉馆内,还有游大春等从南京抢夺的古董珠玉,请大人示下。”
苏韧对周千户道:“哎,我分身乏术,不知周兄可否代劳?”
周千户为难道:“我是军人……恐怕不妥。”
苏韧不以为然:“兄乃贵胄(zhou)子弟,见多识广。如果不是您出马,我连真假都分辨不得哩。”
周千户被他说得一笑,便跟着引路的县丞小厮去了。
苏韧望着他背影,也一笑,心想:你我分开行事,各取所需,岂不对各自有利。
苏韧止住老县丞道:“老人家,你可以走,只需替我寻找一人。我手头有本南京和事佬所著的溧水风土志,上面提到城内有个‘小鲁班’阎栋。他可在城内?”
老县丞哆嗦道:“欸,大人明察。阎栋是在城里,可他年过花甲,只会造屋雕镂,和变乱毫无干系。他……正是老朽的亲家。”
苏韧柔声道:“既是你亲家,你请他来见本府便是了。我向来尊老,怎会难为你们?”
老县丞叩头,气喘如牛去了。
苏韧还未落座,何集馨来了。苏韧问他:城内是否会起瘟疫?
何大夫道:“尸体均已掩埋,石灰撒了不少。只要水源洁净,可保无虞。”
苏韧满意,请何大夫坐在狗肉馆内,为县民义诊。
他自己走到后院,为释放的人质送上早预备好的洁净步袍。
那些人质叫苦连天,怪苏韧来迟了。苏韧连连点头,半句不辩解。
等他们叫累了,他叫自己的衙役们奉上蜜桃,让人质们润喉解渴。
苏韧又命跟班将多余果子切碎,放入茶壶中冲茶,将水果茶分于“投诚”的游大春部下解渴。
众人正在忐忑,喝了甜茶,左一句埋怨游大春不见,右一句痛骂顾咏江失踪。
苏韧走近游贞美,低声道:“委屈你了,游姑娘。按理你们要在大营内候一段时日。”
游贞美摇头,轻声道:“多谢大人,我不怕。大人,你何时能去营救他们?”
苏韧摆手,意思是说话不便。
游贞美会意,挺直腰身,夹着包袱,等待出城。
苏韧接见了成群拜见的乡绅,等来了“再世鲁班”阎栋。
和苏韧所想差不多,阎栋确实参加了县内建筑的修建。
他面对苏韧的诘问,战战兢兢,决定交出私藏的建筑图。
苏韧因为参与了玉虚宫重修,多少可以看得懂门道。
他翻阅草图,问:“顾咏江和老县令修这些,你当时以行内人,觉得有何蹊跷之处?”
阎栋指点道:“新旧县衙之间除了暗道,还有数间暗室。另外,大人您看,这里,这里,也有密室与暗道。本来衙门建些这个,也不是特例。可是,此次爆炸,小的跑来火场附近看热闹,却发现俱从这几个暗室的位置起火……”
苏韧点头,让阎栋领着他去废墟走了一趟。沿途遇见百姓,他都不教回避。
他忙到午后,马不停蹄,折回城外,看望了营内的游贞美和投诚众人。
他与倪彪再会面商议,说明县内情形,商议后续对策,直到天黑才回县里。
新旧县衙烧了个精光,苏韧暂时落脚在城西古刹崇庆寺中。
此寺已成千年,浮屠歪斜,衰草凝绿。殿中有一尊大势至菩萨,头戴宝冠,手持莲花。
苏韧草草吃了和尚们送上的斋饭,让江齐汲来冰凉井水,净了面,擦去脸上尘垢。
他点上蜡烛,下笔疾书,决意赶在深夜即写完奏折,快马送京。
既是盂兰盆节,寺内和尚夜念经文。
苏韧写完,疲倦到难以入睡,无意中走到禅房外边,听大雄宝殿内声音庄严道:
“如是二人,若逢不逢,或见非见。二人相忆,二忆念深。如是乃至从生至生,同于形影,不相乖异。十方如来,怜念众生,如母忆子。若子逃逝,虽忆何为。子若忆母,如母忆时,母子历生,不相违远……”(1)
苏韧曾拜圆然为师,粗通释氏之学,听到这里,虽想不起是哪段经文,但是莫名之中,心有戚戚。他徘徊间,见庭中一株芍药,开得妖艳,想若没有段孽缘,清静之地怎能成此等花?
他自认是个有定力之人,关键时刻,不容杂思分心。
他赶紧回屋,骇然见一僧衣少年,坐在他的窗前。庭中虽有江齐等守卫,竟未丝毫察觉。
苏韧沉默走近,原来那正是古墓中对话过的北海帮小飞,不知他今夜是如何混入寺中。
苏韧心内盘算了说辞,言笑自若道:“小飞,你病好啦?难为你跟我进了城。”
小飞恨恨说:“苏大人要赖账不成?我问你:老大在哪里?火烧了五天,你们今儿才进城?”
苏韧知道这少年脾气暴,并不去顶他,自到床前坐下,面对背靠窗的小飞。
他凝视小飞眸子,说:“老大不在城里。你听我说,火烧当日,他追踪贼人,到湖中去了。我估摸他遭遇强手,如今被困在石臼湖沿岸某处。我时刻苦思营救之法,可至今不知他的所在。小飞莫着急,你听说过‘明修践道,暗度陈仓’的故事么?依我看,溧水城闹出这么大动静,只是明面,贼窝藏祸首,掩秘事,那才是暗处。”
小飞怎能不急,闻言差点从窗台栽倒下来,亏苏韧双臂一扶,才下了地。
他跺脚道:“这如何是好?他……他……我……孤掌难鸣……”
苏韧伸出自己染了墨的手掌,柔声道:“小飞,你莫要灰心。我这不是有一只手掌么?天无绝人之路,何况宝翔命硬。你跟在我身畔,且看明日,有一场好戏让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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