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经意间,轻拍了九下桌子。
游大春眉毛都没抬,吩咐下去。不多时,一个脏兮兮男孩子端出来满盆的饺子。
孩子瞅了眼宝翔,趁着端碗到他面前,提醒:“一盆三十只。”
宝翔对小孩挤了挤眼,气声说:“不在话下。”
他一看,饺子个个形状饱满,大小合宜。再挾着筷子一尝,皮薄肉香,佐料正好。
他吃完一个接着一个。盘子见底,他擦把汗,回味无穷,说:“好吃啊。”
游大春道:“再来一盘!”
第二盘,宝翔二话不说,一扫而光。这时,不光是游大春,其他人都目瞪口呆。
游大春问:“好,敢不敢再来?”
宝翔神色如常,说:“请!”
第三盘,虽说味道一样鲜,可是吃到后面,宝翔心里叫苦,知道吃得勉强了。
人的肚子真饱了,山珍海味都会如苦药。宝翔打肿脸充胖子,把第三盘吃完了。
游大春沉吟,顾咏江冷冷道:“看来,县太爷还吃得下,再来……”
这时,只听女人娇笑道:“县太爷虽吃得下,我这却没有了。”
宝翔旁孩子转忧为喜,唤道:“游大姐!”
那女子正值花信年华,长得小巧。她头盖蓝布帕子,身轻如燕,肤色近蜜,颇有几分姿色。
她向大砧板走来,宛如一阵微风:“哥,兄弟们好不容易回到老窝,都等着开早饭。好好的点心,便宜外人作甚?那些笼子里的早没力气骂了。我喂完狗,剩点没用的肉沫子,干脆熬了粥,随他们吃不吃。”
游大春听了话,不禁笑了,也没那么凶神恶刹样了。
顾咏江瞥了眼女子,马上掉头,佯装看梁上小鸟。
宝翔寻思:游大春居然有这样的妹子,难怪他挺珍惜。
难道说,这个小女子……生生酿起了血案,惊动了龙庭?
可是讲献给蔡述这么个姑娘,简直是以讹传讹的编瞎话呢……
宝翔想着,和那女子对了眼。姑娘目光凝在他鼻梁,宝翔顺手一抹鼻尖汗,把惯有的笑藏在假胡子里。
当夜,宝翔被从文庙移入县衙。分配他睡的屋子,只有张破竹床,没装门窗,瓦片遮了一半。
宝翔混在杭州时,经常露宿,所以没觉得太不满意。
他早上吃得饱,到晚上都没得到吃食,也并不饿。
他刚睡下,有只黑斑白猫跳了进来。猫儿不怕生,在宝翔床边兜来兜去。
宝翔看到白色的动物,油然生出欢喜。猫儿生得匪气,让他很钟意。
他对猫唠叨:“在这里,你就当我的小白吧。我和你说,一切没那么简单。至少那个游大春……就不是山九爹帮里的旧人……哈哈,是谁说‘仗义每多屠狗辈’?游大春合着顾咏江,溧水县城竟然成了他们的囊中物……”
他正碎碎说着,墙上现出个提篮人影。篮里有盏灯,照出是白天端饺子的孩子。
孩子嘻嘻道:“县太爷,你可难受么?游大姐差我来看看你。”
猫儿见了孩子,忙蹭上去,竖着尾巴。
宝翔说:“哈哈,多谢了。可三盘饺子,怎可能撑死我呢?”
“话是那么说呀,可我最多见过一口气吃六十只的。那人是个耍石锁的大力士。可你是举人,还是咱们的县太爷,能吃那么多,真也太神了。”小常一边说,一边搔着猫头顶皮毛。
宝翔哈哈:“不值一提。天下之大,强中更有强中手。你叫什么呀”
那孩子说,众人喊他小常。他是本县人,在皇甫家学厨时,认识了被囚的游姑娘。
民变后,他跟着游大姐一路回到家乡。他有个爷爷,惯在石臼湖及长江水路上行船。
宝翔听了,琢磨道:“如此一说,皇甫谧真关着那游姑娘么?”
“千真万确。他们还教游大姐学相府里的规矩呢。咱们百姓都传说蔡述不仅坏心,长得也很吓人,嗯,还喜欢吃人……”小常睁大眼睛,比划得起劲。
宝翔忍俊不禁:“你还小呢,外面浑话不可全信。等此番风波平了,你总是要学正经的生意。现在这世道,你听不到多少真话。但凡名声坏的,人人都把他往丑里说。而那些有美誉的,非要把他们往天人上捧。再过多少年,好坏美丑都沉长江浪里。曾经褒贬江风吹过罢了。”
小常笑得天真:“嗯,我小啦。县太爷,猫是我养的。游大姐说狗肉馆里狗多,怕伤了它。它倒和你有缘,以后晚上我把它往你这边放啦。”
宝翔点头:“小事一桩。猫儿狗儿散养才好,老放家里不懂世理。”
那孩子大着胆,坐在他床边和他胡聊。宝翔最能胡扯,哪怕扯到爪哇国,都能硬拽回来。
聊尽兴了,小常问:“县太爷,当官的都像你这么好说话”
宝翔心道:我一向随和。他乐呵呵:“差不多啊。脱了官袍,场面上人,哪个不能说上话的?”
小常一拍脑袋:“差点忘啦。这个,天热不怕凉。”他从篮里拿出碗米粥,半碟萝卜半碟芹菜。
宝翔端详孩子的眸子,欣然吃了口萝卜,再吃口芹菜。他咀嚼片刻,呆住了。
萝卜脆爽,芹菜鲜香,入口淡而回味长。宝翔问:“这个是游姑娘做的?”
小常说:“是啊!”
宝翔哈哈大笑,继而叹息,他豁然开朗。
把山珍海味烹调出美味不叫真本事。萝卜芹菜的能让食客惊艳,那是手绝活。
这游姑娘的厨艺,放在京城也算顶尖。
蔡述是“食不厌精”的人。
皇甫知府抓了游姑娘,估摸本想给相府送个厨娘。
哪知卷起了民变的大浪,还把自己给沉了……
宝翔问:“小兄弟,请问游姑娘的芳名?”
他盘算将来回京,特意在蔡述的面前一提此轶事,吊一吊那人的胃口。
小常说:“游贞美。贞洁的贞,美女的美。她一直不肯出嫁,在狗肉馆掌勺。”
宝翔腹诽:既贞且美,待字闺中,反正我是无福消受的。
他再吃口游贞美做的菜,错觉在和蔡述抢人似的,平白有点开心。
那一夜宝,翔终究因为吃得太饱,胡思乱想没睡好。
此后几天,他尽职尽责,当起了溧水县令。他给百姓劝和,和人质谈心,对游老大敷衍,还要提防顾咏江。虽说游大春只准他这个县太爷在县衙方圆一里之内活动,可就是个傀儡,顶着于戬名字的宝翔,他也是做得像模像样。
到了晚间,他总倒头就睡。他奇怪自己当锦衣卫头儿的时候,常感清闲,现在当个县令,为何累得蜕皮。他嚼出这么个理儿:越是底层的官儿,越是事多,也就越吃力。
譬如玉虚宫内那位“天下第一人”,十年不用上朝,忙修道做木工,不亦乐乎。
宝翔在游大春等人面前装着糊涂,心里可揣着明白。没有几天,他和蝼蚁穿珠一般,整出了头绪。现在这个“钱塘帮”,游大春是老大。实际上,他是靠县内捕头顾咏江帮衬出来的。
他们花了十年,掌握了溧水县城,再在应天府内,拉拢了上百弟兄,成了个帮派的框子。
若不是这次游贞美被掳入皇甫府邸,他们未必会杀了知府,掀起民变。
倪彪大军一路杀来,游大春抵挡不起,只好退回老巢。而顾咏江守在城内,开城接应。
可如此来,帮派的老底掀开,面对追兵围城,寡不敌众,他们何去何从呢?
游大春不是钱塘帮的旧人。初次见面在狗肉馆,宝翔冒险打了个暗号,对方是浑然不识。宝翔心知这位非山九麾下散落的老兄弟,安了一半的心。他冷眼旁观,顾咏江那小子特别鬼鬼祟祟。自围城起,宝翔经常不见他的踪影。他忙到连县内事务都不管,全丢给了新县令。
白天,顾咏江派来的手下如甩不掉的尾巴,盯着宝翔一举一动。
到了晚上,他们守在县衙门口,偶尔来宝翔的住处旁检视。
游大春虽有力气有豪情,却无甚韬略。他在城墙挂起了串灯笼,仿佛尽了忠君之心。每日里,领着人不是饮酒便是屠狗,得过且过。可他神色又不像穷途末路,似乎在等待什么……
宝翔侯了十日,发觉城外的倪彪并无进攻之意。他决心深藏不露,继续顺藤摸瓜。
期间,他和游贞美常打照面,半句话也没说过。
可每晚,小常都会带来游贞美给县爷开的小灶。
宝翔这人吃食当前,当仁不让,绝不多想。况且混在江湖时,他压根顾不到女人的心思。
直到那晚,宝翔半夜醒了。他摸摸下巴,刺痒难当。
他有好些天不剃须了。真胡须在半夜里不显眼,因此他常把假胡须摘下,贴身藏起。
他如今自己设身处地,想沈明那太监常年戴妆,很不容易。所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宝翔挠了一会儿下巴,心说不痒不痒。可是,他越搔越痒,宛如蚁蚀。
他终于耐不住,想到县衙一墙之隔,有家嫁妆铺子,招牌上写着兼卖胭脂水粉。
因局面莫测,店主无心生意,围城前举家逃去了外乡。
宝翔儿时在行院里跑腿,夏季每生疹子,姐姐们会给他抹上点茉莉粉,没多久就好。
宝翔琢磨午夜时看守俱在门房赌钱,凭借自己轻功,去隔壁铺子找点茉莉粉,真如探囊取物。
他这人不大犹豫,有心便动身。不多时,他蒙上了头发下巴,只留出眉目鼻子。
他闪过门洞,再翻过墙,比猫儿还轻。他打开铺子后门,简直易如反掌。
身在库房,他看见整排像药行里的柜格。他借着斜射入窗的月光,读着标签,上下找寻。
凡轻功扎实者,悄然迅捷,常兼而有之。宝翔找到茉莉粉,拉开抽屉,取了罐塞入袖中。
忽然,他注意到了柜子中有一格,镶嵌着巴掌大块的西洋玻璃镜子。
玻璃镜子照着前店柜台,想必是掌柜为了忙时顾全生意。
此刻,它本该是黑鸦鸦的,却升起一星弱火。
宝翔屏息定睛,蓦然见弱火光晕内,独站着位披着绣花红嫁衣的女子。
若是宝翔怕鬼,这会儿定能吓得魂灵出窍。可宝翔见多了鬼,仅心神为之一摄。
他弯腰,再辨认女子面庞。不是别个,正是游贞美。
游贞美在烛光下,偷试着别人的嫁衣。她不再素颜,轻点了红唇,去掉帕子,青丝如云。
宝翔实在不乐意撞颇尤姑娘秘密。他心中叹息:女人说是不嫁,如花妙龄,终究还会恨嫁。
他收紧足尖,正待抽身。不料身体一转,碰到了角落里藏着的夜壶。
游贞美陡然警觉,她非但不嚷,反吹灭蜡烛,循声而来。
宝翔疾步后退。黑暗中,空中飞下包物事,宝翔不及思索,伸手一挡。
哪知这一挡,他周身都洒满了胡椒粉。宝翔连打喷嚏,左掸右拍,辣得跳脚。
他流着眼泪,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压抑着的咳嗽,生生憋了回去。
这时,游贞美已穿着嫁衣,走到他对面。月光下,她凝注在宝翔鼻梁,看不出何等神色。
宝翔不说话,心中只对那不谋面的店主人有气。姥姥的香臭不分,胭脂水粉下偏给放个夜壶!
他鼻尖微动,忍不住再打串喷嚏。游贞美吸口气,也打了个喷嚏。
他二人正在对峙,听得有人拍打店门,急促道:“里面谁人?快出来!如若不然……”
宝翔听出,外面的人,正是顾咏江。
他皱眉,自己这身份岂能现身?而游贞美——打扮得和女鬼似的,恐怕更是进退维谷。
可宝翔这辈子,从没想过在危难之际,要个女流来挡在他前面。
他眼一闭,心一横,微微耸肩,毅然而出。
那个瞬间,游贞美伸出手,钩住了他的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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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毕。
欲知后事,请看下章“恨不相逢未娶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