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魂哪都不去,只守着你们。”
谭香眨眼说:“这句话,听上去怪吓人的。”
苏韧莞尔:“我的魂,你也怕?说说,你在东宫又遇到什么事情了?”
谭香皱眉说:“原来东宫一年有那么多银两开销!他们说,按规矩由我来分派。可我说:你们这不是把我往罪人的道路上推么?我才不管。”
苏韧道:“你行得端坐得正,怕什么闲话?不过,我劝你一句:水至清而无鱼。年年宫内一笔烂污帐,你由得他们要罢了。你若真替太子省下皇帝的钱,不见得有人会赞你。”
谭香似懂非懂,点了点头。苏韧抚摸她的发辫:“你睡去吧,西。”
“阿墨,那方川今天上门,是有什么消息吗?”
苏韧望着谭香的瞳仁,不想在晚上提起凶字,因此摇头
谭香靠在几案上,坐着坐着,便睡着了。苏韧搁笔,抱她回寝室,放下帐子。
他回到书房,继续抄写,熬夜到二更才停下。
他小睡了片刻,用冷水净了面,吃了碗小米粥,然后同往常一样,穿戴整齐,坐等入宫。
他节俭惯了,此时便不肯再费蜡烛,在黑暗里头坐着,他蓦然想到:文功的头七,正是母亲的忌辰。他是没有父亲的人。但母亲若在,哪怕她神志不清,他和阿香,也断不会这般孤单。
马车经过角楼,蛙声鼓噪,苏韧苦笑,想世间人都是孤零零的来,孤零零的去,谁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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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功头七那日,苏韧告了半天假,穿了素服,第一次去文家。
文功劳碌半生,在京城没能置产。他家租的屋子,虽不至家徒四壁,但放眼过去,家什细软,多黯淡陈旧。
文夫人并一个幼女,对着苏韧行礼致谢。苏韧忙下拜,对夫人说了几句谦辞。
他在母亲忌日,向来食不下咽,面对文功的遗孀孤女,不免触景伤情。
正在此时,忽听得一阵脚步声,众人见了来人,齐齐施礼,却是闲居的吏部尚书冯伦。
冯伦神情肃穆,走到文功的灵位吊唁。回首时,他眼中含泪,却忙于唁慰文夫人。
文夫人对冯伦道:“亡夫生性骨鲠,不想众人如此古道热肠。苏大人等旧属募捐,已解燃眉之急。加上朝廷的抚恤,大人您所赠,妾身母女盘缠已足,生存有着。若亡夫能九泉有知,必愿结草衔环。”
冯伦扫了一眼苏韧,说:“文大人乃正直之士,埋玉黄土,众人皆伤情感怀。夫人守志抚孤,只要有难处,尽管言来。”苏韧在旁,微微点头,冯伦审视他,欲言又止。
祭礼完毕,大家送冯伦出门。
冯伦上了车,招手道:“苏韧,咱们既是近邻,你便陪我坐一程。如何?”
苏韧因此解脱,别了众人,与冯伦同车。
冯伦等车轱辘转动起来,问苏韧说:“你当了文功几天下属,怎么神色这般伤感?”
苏韧甚是拘谨,答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卑职初入帝京,曾受过文大人保护。”
冯伦拍拍他,亲切道:“小后生,心事不要过多。你可知道,一个人累或不累,取决于他心中还想要多少。即便你精疲力竭,只要心中满足,累,也会变得不累。而欲望不足,总归是不堪重负,疲于奔命。”
苏韧听了道:“大人教诲的是。”他想:自己大概就是劳碌命相了。
冯伦望着帘外青葱,悠闲说:“苏韧,你在玉虚宫恪尽职守,可谓一举扬名。命也运也,时来运转。我听张驸马说,蔡述向他征询:是否可愿意你进入大理寺?张云因你名声较好,表示支持。大理寺少卿,这个职位可好?”
苏韧脸红,轻轻说:“法吏守文,非卑职所愿。然而卑职是皇家的奴仆,一切全凭圣意裁夺。”
冯伦凝视他说:“人运气好,便左右逢源。我还有一个消息:陈阁老赏识你,已上书陛下,欲破格提拔你当鸿胪寺卿。同是四品京官,此职却比大理寺的清贵。你意下如何?”
苏韧吃惊,抿紧了唇。他脸上愁云顿散,换上了惯有的恭顺谨慎之色。
听这口气,冯伦的消息,无疑是万岁那里来的。那么,万岁他……
苏韧捏皱袖子一角,再缓缓抚平道:“卑职不通外语,于朝仪典故实在生疏。若为鸿胪寺之主官,恐贻笑大方,伤了儒臣面子。”
冯伦失笑:“欸,你个苏嘉墨,小后生!左也不愿,右也不是,难不成你想到皇陵扫落叶去?”
苏韧望着冯伦的眼睛说:“大人,您是前辈。当今帝京,水火不容,以此形势,若万岁让卑职去扫落叶,卑职乐意听从。”
继而,他垂下眼皮,微微笑道:“不瞒大人说,今儿是家母忌日。卑职幼年备尝辛酸,不肯轻信好运。他人欢笑热闹之时,卑职一个孩童,却恨不得变成青鸟,随母亲避飞到世外。世间门如果有宽有窄,卑职更喜欢选窄的那扇走。”
冯伦收了笑容,脸色凝重道:“竟是如此。”
他再拍了拍苏韧肩膀,说:“不管你幼年遭际如何,一切都过去了。毕竟,我等是皇家奴仆,一切自有万岁定夺。”
苏韧心想:皇帝之定夺,非是空穴来风。虽然说当奴才该逆来顺受,但不等于要坐以待毙。
他素来佩服冯伦这官场前辈的通透。然而,他不指望冯伦之类高人能理解他这等俗人的选择。
以苏韧的力量,抗命无异于螳臂当车,且他知道:不去大理寺或鸿胪寺,京中似再无去处。
在他的心底,有一股隐约渴望,随着时事而膨胀。然而他的感情却以本能遏止了它。
这一年,春日连雨,盛夏喜晴。江南民变虽未彻底平息,但玉虚殿在管弦歌吹中终于落成了。
皇帝题匾挂上宫殿正门,蔡述和陈琪两人率领百官,并肩朝贺皇帝万寿。
各人论功行赏,皆大欢喜。只有中书苏韧,单独蒙皇帝召见。
苏韧跟着范忠走到玉虚殿后,他三跪九叩,心中忐忑。
皇帝坐在帘后,身着龙袍,直截了当问:“苏韧,朕听说:宽路不走,你要走窄路?”
苏韧强做镇定,答:“是。臣以为,宽路不足以磨砺臣足。”
皇帝说:“那是你志向远大,你想听听你家谭香对朕说过的话么?”
苏韧一慌,俯身道:“万岁隆恩,臣夫妻粉身碎骨,都无以报答。”
皇帝冷笑说:“为朕粉身碎骨的人还少吗,用得着你们俩?你该学你娘子,实心做事,少权衡得失。东宫侍讲沈凝向朕递交了吏部文功遗下的条陈。你既然得了,为何要送给沈凝看?”
苏韧仿佛战战兢兢。他话音不高,却足够皇帝听清楚:“启奏万岁:臣与沈翰林,原是患难之交。他赶考之时,便住在臣家。臣对他,惜如手足。臣以为:文功耿直,才华不可抹杀。沈翰林生长富贵之中,骨子里却有几分文功影子。臣给他看那些,正是想让他借鉴前人,护好他的羽翼。臣妻为太子保姆,沈凝为东宫侍讲,此二人对臣,一亲一友,重于泰山。”
皇帝听了,一言不发。
苏韧跪得脚麻,方听殿中玉音回响:“你的勤劳,朕看到了。但你的旧罪,该清算了。”
苏韧从没有忘记那缓刑的二十廷杖。当日他御前失仪,后来重重算计,原来,皇帝全记着。
他打下寒战,朗声说:“万岁赏罚分明,乃天下之福。”
范忠不见了。殿中没有一个熟人,皇帝高高坐着。
两个少年宦官剥去苏韧官袍,二话不说,便行廷杖。
每一下痛,苏韧都记得清楚。他趴在新殿的地砖上,胸前冰凉,身后火辣,孤独无援。
豆大的汗珠渗了他一脸。他虽未惨叫,狼狈至极,像是一条丧家之犬。
他痛得眼发黑,手指颤抖,可是知道,廷杖从未打到脊椎,少年宦官,力气终究不比成人。
皮开肉绽时,他又听到了皇帝的声音:“苏韧,你既要走窄路,便记住今天。做人,应恩怨分明,矢志不渝。强中自有强中手。你生来聪明,更要当心。”
苏韧气若游丝,道:“万岁教诲,臣没齿难忘,谢主隆恩。”
话音刚落,苏韧便听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内阁中书苏韧,外放应天知府,协同戡乱,赈济百姓。钦此
应天知府……应天知府。同是四品官,他外放了。固然是皇帝的旨意,也是他的意向。
他是远离是非,还是身陷泥沼?是衣锦还乡,还是抛妻别子?
曾经的笼中青鸟,展翅而飞。
苏韧心底那丛曼陀罗花,终于开放了第一朵。
他想到谭香,想到儿女,最后化成一句感慨:
皇命不可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