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户部,上梁不正下梁歪。裴尚书年过花甲没个正经,与僧人方士勾肩搭背,去年娶了第八房姨娘,凑成“九美图”雅事。毛杰等人上行下效,纷纷纳外室,吃花酒,搜罗神骏古董,以资炫耀。以苏韧看,这帮人倒不道学,也活得轻快,可是不知不觉中,消耗自身太厉害,官帽下个个都“虚”着。真有雷霆风雨,简直不堪一击。
此时此刻,他用得着户部,彼此去年来互为表里,甚至“吃”掉了大富豪沈明。
所以苏韧虽然嫌忌这班人爱起腻,当了面倒能打成一片的。
裴尚书亲自来,说是为了看户部与工地的衔接。他这份勤劳,实在蹊跷。但苏韧明白:裴敏是蔡派的人,靠惯蔡氏父子庇护。如今蔡述在家作“七”,并没交个底。裴尚书年过六十,本想着在荣华富贵中全身而退的,现在却悬了颗心,只怕“晚节不保”。
所以,实在不能再出差错。至少这份协修宫殿的功劳,他是一定要的。
苏韧领着裴敏四处转悠,配合着尚书或欢欣或忧虑的表情。他笑语盈盈,与毛杰挽臂并进,不露声色地夸赞了户部的协作之功。裴尚书满意非常,拉着他手,同他谈了京里的新菜式,又眉飞色舞,与苏韧提到了新进的优伶,最后,从怀里摸出张请帖,塞入苏韧怀里,让他们夫妻参加他最宠的第六娘子寿宴。
毛杰忍不住笑,给了苏韧一个眼色,似乎感谢他为裴老儿解忧。他故作痴样,头靠苏韧肩膀笑道:“古有解语花,今有苏中书。好一位官人啊……”
户部的人最喜这般没大没小玩笑,一群人爆起哄笑。
苏韧吃了个苍蝇般不自在,却只伸出三只手指,把毛杰轻轻往外一推,笑道:“名花已有主!就算没主,谁敢顶着丰娘那把宰牛刀,来接毛兄你这盘菜?”
裴尚书等哈哈大笑,毛杰摸摸后颈,笑得亲昵。苏韧笑,蜜里调了油,多少也有点腻。
苏韧好不容易打发了他们,才收了笑,打开请帖,里面夹了一张不大不小的银票。他心想:昵者,对人对己,都少尊重。将来,户部不可能永远是这班丑角。此番利用之后,要找个办法,如蜻蜓点水,渐行渐远,才得稳妥。这银票既从交际场上来,便用在交际场上罢了。
听说沈凝前几日患了风寒,现在正在将养中,正好买点礼物拿去送他。
苏中书成日间忙得和蜜蜂似团团转,别人寻不见他,总想他正在哪处忙活,却想不到他见缝插针去办私事。他看时辰尚早,便溜了出去,寻到皇城根一家古董铺子。老板是他的同乡,在江苏会馆中认识,论起来,那人算圆然的旧识。圆然横死,老板在会馆还替他办了场法事。
苏韧领沈凝去他的铺子逛了几次,沈公子随手挑了些玩艺。于是老板对苏韧感激不尽,常说苏韧是个忘年交。苏韧本来不通古董,且毫无兴趣。但他向来以为艺不压身,况且这行是时髦。所以他偶有闲暇,会去店里陪坐,旁观老板替人掌眼。
老头知道他是不买不卖古董的,所以放心教了他一二门道。
苏韧刚走进铺子,便听老板与伙计长吁短叹。他自幼机警,在别人扫兴时,能溜则溜,尽量不往人前凑。
他收了脚步,又听老板说:“可惜了这件宝贝!”
苏韧心念一动,迈了步子,叹息道:“想是晚辈来得不巧了?”
老板见是他,打发伙计下去,告诉说:“嘉墨你来得好,老朽正失意没处说。哎,都怪我那混账老婆。好好一方宋砚,原是奇货可居。她却拿出来给我家小孙儿玩,还摔破了。”说完,一阵叹息,连连跺脚。
苏韧瞧老头手里一方砚台,式样古朴,并不稀奇。
他跟着叹息,拿手指碰砚台边儿,语气难过说:“好生可惜!”
虽不懂行,却能悲喜与共,这就是他为人贴心之处了。
老头儿颇为动容,可到底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过的人了,不久便豁达了,不再叹气。
他告诉苏韧说:“嘉墨你年轻,未如圆然师傅当年开过眼界,哪知这方砚台的贵处这砚台乃是宋朝的苏东坡送给长子苏迈的。你看此处铭文,有这么四句:
以此进道常若渴;
以此求进常若警;
以此治财常思予;
以此书狱常思生。
东坡先生是刚正不恶的贤臣。宋亡至今,几番兵祸,名砚能流落至老朽之手,岂不是宝贝么?可惜到底无缘,还是坏了。”
苏韧思索,觉得那四句话是好话,但不对自己脾胃。可人不管奸恶,教育儿子,当然是要讲光明正大的道理。他今日来,本想托老板找寻件文雅礼物送给沈凝。沈凝什么好砚没有见过,倒是这砚台,许能投其所好?
他问:“老兄,这砚破了,还能卖几钱?”
“哎。若不破,许能卖千金。若破了,真不知能得几个钱?本来识货的人不多。”
苏韧说:“老兄别愁。我跟你交往有时日,并未怎样帮衬你,只会向你讨教。我这里恰有张银票。你若不嫌数目少,拿去罢了。算是老哥你把宝物让给了小弟。可好?”
那掌柜颇为惊喜,只怕苏韧反悔,再三推辞说不妥。
苏韧摆手笑:“我并不自己留着。老兄你知我统共那么几个亲朋。我转眼是要送给雅士去的。”
掌柜恍然,收了银票,询问道:“沈老爷是看破红尘云游四方了,可是沈家那么大家业,沈状元可是能支持下来?老朽做这行多年,看惯从盛转衰,王孙公子,转眼不如乞儿。一朝天子一朝人,何必气焰嚣张,又何必咄咄逼人。左右嘛,就那么回事。”
苏韧微笑,挑了句雅的说:“所谓‘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老哥哥教诲的正是。”
掌柜帮着苏韧去包砚台,又替他选了几件画扇带扣,一并打包。
老头又道:“此话只好你我之间说说。前几年不是有个顺天府大案么,你还记得吗?”
苏韧累了一天,这时靠在太师椅上。听了问话,他眸子一动,静静说:“只记得死了些人。”
掌柜的环顾四周,压低声说:“谁不知他们是冤枉的?有人写了告密信,才牵连了好些文官儒生。这方砚台,原是张光祖所藏,后来他坏了事,抄家人漏下的。老朽我当时看那位典卖砚台的张小姐走投无路,没刻意压价。张家小姐真是十分颜色,不知后来流落到何方去了……这砚台,辗转来回都在我们江苏人手里。真不知将来江苏之地会起何等波澜?”
苏韧想了片刻,探身查看店口的日头,发笑道:“老兄你古道热肠!庙堂之高,岂是凡夫俗子能够知晓?老哥你挣钱养老,小弟我混口饭养家。天色不早,小弟得赶了。你我改日再叙。”
他辞别了掌柜,到附近的珍味斋买了一盒回回奶糖,再回到宫城。他照应同僚,打点上下,忙到月升中天,也顾不上喝口茶。
等到坐上马车归家时,他才觉口渴。他掐指盘算,近来与沈凝往来较疏,得抽空维护他们之间的“亲”情。此外,那夜在皇帝面前,他曾大胆编排沈明。可当时他并不知道皇帝的神机。事后,沈明人没了,他倒觉得自己有点画蛇添足。
皇帝的做派,只要能为他所用,奸恶之徒,倒不要紧,只怕是你不驯服。
皇帝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他不许人近他,更不要人亲他昵他,他只要人怕他。
所以,苏韧虽没机会面圣,还是决心要借机表达出对皇帝的畏意。
苏韧到家,对出来迎接的三叔吩咐:“明晚我要宴客,你置备一席酒菜,买坛上好的葡萄酒来。你再买匹梅青细绸,并一把碧绿的丝绦……”
他如此这般吩咐完毕,三叔才说:“老爷,咱府里应酬日多。是不是要添置一个小厮?”
苏韧一笑:“你是管家。你说买,那就该买啊。可别买那种齐整伶俐的小厮,他们爱生事。长得笨嘴不巧的童儿倒合我意。银子你问太太支足。我不在家,太太他们可出门散心么?”
三叔谨慎说:“太太少爷常在家。今日坐马车出去,黄昏才回府。”
话音刚落,苏密冲出来,搂着苏韧道:“爹爹!”
苏韧看到儿子,高兴得笑出声来:“乖宝宝,还不睡?”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锦盒,说:“给你的!真乖。来,我抱你进去!咱们苏少爷走着有多累。”
苏密在他怀里,抓着盒子,撇嘴说:“又是糖?我今天吃够了。”
苏韧莞尔道:“怪爹爹不好。下回买别的。”
“别的也吃多了。爹,今天我见到姐姐啦。”
“唉?”苏韧脚步一滞,脸上尤带着笑:“你们上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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