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挂着更大木牌的娘,站在台上供人批斗,也有时候站在街头。他不明白那些罪名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没见过面的爸爸是个大坏蛋,没见过面的姥爷也是个大坏蛋。他们干了很多很大的坏事,一世界人都恨他们,结果连累了娘。
再后来娘就亲自出任大坏蛋了,这个于贵来倒是记得很清楚。娘把舍不得吃的鸭子拿到镇上去卖了,想给他买点书本,读书认字。这个罪名叫投机倒把。
挨了那么的批斗,娘却从来没有流过泪,也没有和人争辩过。
空闲的时候,娘也会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着山头发呆。那时,于贵来会搬个小马扎坐在娘身边。山上的白云有什么好的?娘摸着他的头,不说话。
于贵来记得,每年的四月初八,漫山杜鹃红时,娘和满仓舅舅就会把他带到一个山洞里,摆上香烛,让于贵来磕头,跟他说,“你爸爸是大英雄,是大刀堂的总瓢把子。”也只有那天,娘才会流泪。
四月初八,每年只有一天。
祭拜之后,满仓舅舅就会把那个山洞口重新封闭好,郑重其事地叮嘱于贵来,“你自己不敢来这里,也不敢告诉任何人,记住了吗?”
于贵来使劲地点头。而实际上,他也没有人可以告诉。
他没有小朋友,除了合伙欺负他的小坏蛋。他没有童年,除了挨打挨骂的记忆。他没上过学,除了娘在沙地上教他认字。
只有一次,于贵来被马长福那帮小坏蛋给骂惨了,忍不住回了一句嘴,“我爸爸不是大坏蛋!我爸爸是大英雄!我爸爸是大瓢把子!”
结果惹来一通胖揍,幸亏满仓舅舅来得及时。满仓舅舅打跑了小坏蛋,摸着他的头说,“你说的不对,你爸爸不是大瓢把子,是总瓢把子,记住了吗?但咱们就不告诉他们,好不好?”
“嗯!”于贵来幸福地答应了。
“来!我教你,你爸爸的名字是这样写的……”
陪着他,保护着他的,除了娘,就是满仓舅舅了。那些小坏蛋打他时,总是满仓舅舅替他解围,替他报仇。可是,满仓舅舅并不是每次都能及时赶到,因为满仓舅舅也要挨批斗,罪名是土匪,反革命。
记忆中,满仓舅舅抱着个粪叉子,睡在他们家大门下面。晚上有单个的坏人上门来欺负娘,满仓舅舅一准给他捅个透明窟窿。可是白天一大队坏人来抓娘去批斗时,满仓舅舅就打不过他们了,满仓舅舅那条好腿也差点让人给打瘸了。
忍着吧!
忍着忍着也就长大了,于贵来逆来顺受,连他教的学生都可以欺负他。于贵来从来没有想过要反抗,没想过要争取什么,身上的血性童年时就败光了。
忍着忍着,一辈子就过去了。昨天如果不是儿子性情大变,战斗指数狂飙,恐怕这个家已经毁了。
不过,于贵来也有自豪的事情。
娘亲手教他读书识字,他也是这么教自己的儿子和女儿的,还把他们都送到平阳念书去了。良山村第一个大学生,就是他的儿子。过几年还会出第一个女大学生,那是他的,算是女儿吧……于贵来一直慢吞吞地讲着,就好像在说一些远古的事情。于根顺也一动不动地听着,一切都好像与他无关。不过他的内心,就像要炸开了一样——这些混蛋,我为你们而死,你们却这么折腾我的老婆孩子!
老天爷,你是让我回来报仇的吗?如果重回那一刻,我一定会呆在那个山洞里,让一切都滚蛋吧!
玉奴这么多年,是怎么活下来的?!这没爹的儿子又是如何长大的?!
于贵来满脸的皱纹,卑顺的眉眼,身形气质哪里有一点我的影子?可这明明就是我的儿子!
好吧,你现在是我的爸爸。于根顺打断了于贵来的呓语,“玉奴,嗯,我奶奶,她的坟在哪里?”
“马尾村。那个村子已经没人了,现在就一个大土堆,大刀堂所有的兄弟都埋一起了,也包括你爷爷,尸骨都烧得分不清了,兵荒马乱的也没人去分。你奶奶执意要和你爷爷合葬,我只好在大土堆旁边给她起了坟茔。你奶奶去的时候,怀抱着一把你爷爷生前用过的大刀。这把刀,她藏了一辈子。”
“哎?这么晚了,你上哪去?”
于贵来正说着,却见于根顺茫然地下了炕,拱上鞋,推门出去了,门外飘来一句话。
“你先睡吧,我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