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孙连仲被逼无奈,把第一线抗击北路日军的全部重担都压在了他的身上。他既紧张。又兴奋,以致彻夜难眠。他在一遍遍想着自己的部署,想着71军整个防线的强点和弱点。他想知道自己的对手获洲立兵中将会把主力投向哪里,向哪一处阵地发起主要突击。但一切只能靠他自己去想。
宋希濂是一个防御者,从军事上说,他是被动的。攻击时间,攻击方向,只能由对手决定。日本人打向哪里,他就得防在哪里。而且还必须统筹到全局。
作为第一线部队指挥官,他是最艰难的一个。整个武汉外围战,中国军队只有人数占优势,而日本人在火力、士兵素质上占绝对优势。但在富金山,所有优势都属于他的对手,他的敌人。而他拥有的,就是一副沉重无比的担子。如果71军无法在富金山一线顶住日本人一周以上,那些尚未部署、调集完毕的第二线守军将遏制不住这股日军的冲击势头。
二线阵地一破,第三道防线更难立足。日军就有可能一气冲到武汉城下。中国方面筹划数月的武汉会战落得个惨败不说,长江南北两岸数十万中国军也将陷入日军合围。果真如此中国军将元气大伤,中国政府也将随着军事上迅速的失败而名誉扫地。
无论从大的方面、从小的方面说富金山第一线由于第五战区判断上的失误,实际上变成了整个会战全局至关重要的一颗棋子。对这个战役关节点的胜负厉害,宋希濂了解得清清楚楚。
山坡草丛中,湿漉漉的露水打透了宋希濂的裤脚和鞋子,可他似乎毫无感觉,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地向山顶爬去。爬到山顶上后,宋军长举目远眺,平静的大地已被一阵阵忙乱的脚步声和车鸣马嘶声惊醒。低洼地段、小树丛中、民房村庄里,日军士兵土黄色奔忙调动的身影,被他手中的高倍望远镜清晰地拉到了眼前。以他战场上10多年的经验,他断定今天日本人绝不是平平常常的调动、集结。日本人今天就会发动全面进攻。
返回军部,他饭没吃,脸没洗,先把电话要到了左翼陈瑞河的36师师部。
“陈师长吗?准备得怎么样啦!”宋希濂压住话头,先问道。
“军座,你放心,一切都准备完毕,就等小鬼子来送死啦!”
“好!你们阵地前面有什么动静?”
“现在还没有。可派出的搜索队回来说,小鬼子在后面穷折腾,不知又在搞什么花样?我总觉得这仗不会等太久啦。”
宋希濂见手下这员武将似乎已有所觉察,心中略感安慰。他提高了声音说“陈师长,现在鬼子频繁调动,是在集结兵力。今天日本人就可能发起攻击,部队一定要准备好。你部与钟师的结合部千万不能马虎,重要的是,一定要在鬼子发起攻击后。判明他的主攻方向。”
“明白啦!军座。我想问一句,我们在这里到底要守几天?”陈瑞河师长看来想摸点儿底,好有个准备。
“越长越好。你就照10天半个月准备吧!”
挂断电话,他又要了右翼钟彬少将指挥的第88军。交待完毕,他才放下电话,舒心地透口气,喊道:“传令兵,洗脸吃饭。”
上午10点左右,黑压压的一片日机首先飞临富金山。24架日机像一群发现猪物的乌鸦,在阵地上空盘旋俯冲。成堆的炸弹和喷吐着火舌的机枪,转眼间便把富金山半腰中国军阵地炸得烟尘蔽日,火光冲天。
地面上,荻洲师团长集中了第十三师团的所有炮兵,伴着肆虐的日机,加入到对71军的狂轰滥炸中,阵地上一片火海。
日机的轰鸣声,惊动了地图前正苦苦思索的军长宋希濂。值班参谋反应过来后,大喊:“敌机,快隐蔽!敌机,快隐蔽!”
宋希濂任凭卫兵催促,却一动没动。他相信最先叫他的,一定是桌上的电话而不是日本人的飞机。
日机未到,倒是有几发炮弹在军部附近炸响。卫兵见状更急了,催他出去避一避。他生气地一瞪眼:“慌什么,听不出这是炮弹吗?日本人看不见我们,这炮弹是射飞的炮弹,不会这么巧就落在我们头上。”
卫兵很少见军长发火,有些怯阵,退到一旁不再说话,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是36师师长陈瑞河打来的。
“情况怎么样?”宋希濂急急地问道。
“他奶奶的,日本人的飞机、大炮凶得厉害。弟兄们被压在地上,头都抬不起来。部队有些伤亡,但不大。主力都在棱坎的反斜面猫着,鬼子打不到。”陈瑞河似乎比军长还轻松,骂骂咧咧他说着。
“地面进攻开始了吗?”
“嗯。我师当面大约有二三千鬼子在向山上攻,远处还有1千多人。估计这次日本人的进攻有些试探性质,出动的兵力约1个联队。”
“老陈,干得好!如果一线部队有能力,主力先不用。但是听着,要是把阵地丢了,我可饶不了你。”
“放心吧,军座。”陈瑞河还是这么大大咧咧。但宋希濂对他放心。陈瑞河在战场上从未含糊过,而宋希濂对36师这支自己的起家部队更是放心。他知道,只要自己待在山上,36师绝没人敢后退半步。
36师阵地上,陈瑞河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开战两天了,荻洲中将似乎专与他过不去。最初以26旅团沼田重德少将指挥整整一个旅团猛攻36师阵地。但沼田少将的七八千人被陈瑞河顶住了,荻洲见两天未能打开富金山大峡口,一怒之下,又从103山田旅团调过两个大队,汇同第十师团的两个大队一起加强给沼田少将,希望能从左翼突破富金山阵地。
36师一兵未见增加,但面临的对手,却从最初的二三千人增加到七八千人,再增加到10000人。两天前还大大咧咧的陈瑞河见日军不断增兵,自己却不断减员,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把电话打到了宋希濂的军部,要求很简单却很让军长头疼:要么增兵,要么放弃阵地,向后转移。他的理由很让军长心痛,部队伤亡太大,减员已过三分之一。
陈瑞河人粗心却细,他觉得宋希濂不会看着自己的起家老本受难而不顾的。要知道,没有36师,便没有宋希濂的今天;而今天的宋希濂,也离不开36师。这支部队既是71军,也是宋希濂的全部“家底”。
宋希濂着实心疼。但做为高级将领,作为一名职业军人,他的为人处事,职业道德,都远比他的黄埔同窗汤恩伯等人磊落。汤恩伯在台儿庄战役中敢对友军见死不救,宋希濂不敢,更不会。虽然宋希濂和汤恩伯一样效忠蒋介石,但他不做昧良心的事。汤恩伯可以看不上李宗仁,但他对孙连仲这个杂牌将领一样敬重有礼。原因简单,孙连仲是他的上司,他的长官。长官是不分黄埔嫡系还是杂牌的。
宋希濂的良心、正义,终于使他放弃了私念。他毫无回旋余地通知陈瑞河:“援兵现在一个没有!36师一步也不许后撤,有多少人上多少人。”
宋希濂怎么说的,就一定要怎么办。深知军长脾性的陈瑞河闭上了嘴,也铁了心。
36师阵地前数十道棱坎上,已躺满了日军的尸体。36师阵地上,工事早被每天翻来覆去“光临”阵地的日机炸弹和地面炮弹,揉搓得无影无踪。36师官兵踏着半尺深的虚土,凭借弹坑、死尸战斗着。
一连7天,荻洲师团长的2万重兵被死死拖在富金山下,没有越过一步。
富金山顶,宋希濂每天都要爬上去观察前线情况。36师浴血死战的前前后后,他十分清楚地看在眼里。他为自己的老部队每一次反击得手而欢呼,也为日军每一次突入阵地所担忧。但36师凭着坚决的防守和顽强的反击,自始至终没给他脸上抹黑,自始至终让他感到激动和骄傲。
但山顶上的抵近观察,也常让他觉得遗憾和失望。在山头上,日军后续部队的南来北调,在小树丛后喷吐着火舌的炮兵阵地,往来于公路上的运输车辆,甚至架着帐篷的伤兵救护所,都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他眼前。
“要是有1个炮兵团,哪怕是1个炮兵营,凭着这么有利的地形,也绝不会让小鬼子们逍遥。”他常常惋惜而遗憾地对身旁的副官这么说。
但他没有,1个炮兵也没有,这让他不胜悲哀。他想不通,身为一个国民党中央军、尤其是拥有4师的加强军,怎么就得不到被称为“战争之神”的炮兵。他不理解,国府大笔大笔的军费都花到哪儿去了?
炮兵有,却没配给他。胡宗南的部队在罗山之战,把炮兵像个“非”字一样排列在公路两旁。以至还没开几炮,就被日本飞机炸成了一堆废铁。胡宗南虽与他同门同师,又深为委员长器重,却常犯愚蠢得可笑的错误。好钢没有放在刀刃上。
此时宋希濂却想起了自己那个返回西安的黄埔学弟,自言自语道:“如果是知世老弟指挥武汉会战,一定会给我大炮的!”宋希濂没发现自己内心已经有了这种把华毕成和蒋委员长做比较的大逆不道的想法。